展颜在北京呆了三天,白天出去,晚上回酒店,她拿着个小巧的数码相机拍了许多照片,倒不觉得很热,到底跟南方不大一样。
夜里那甜到发腻的情话,跟着吻,一同咽下去了。她说还得回去,贺图南道:“你说你折腾这趟干嘛?”
“你之前不也折腾?”展颜腰上汗汗的,摸起来手滑,头一偏,搂住他脖子,“我想你嘛,但后头有个比赛得参加,有奖金的。”
贺图南捞起她一条小腿,一通摩挲:“这不是大一刚结束?学多点儿东西了就要比赛?要不要电脑,我的先拿给你用。”
“大一也能参加,就算不得奖,当练手嘛。”展颜猫一样拱他怀里乱蹭,“我们到家再见,不过我住不了多久,我要准备比赛。”
她先回了学校,跟看展认识的学姐组队,她本来想找陈满,陈满避开她,展颜没强求。题目要找一所废弃场所,进行空间改造。
展颜跟老师说:“我想选我们那废弃的重工业区,那里有很多厂房。”
老师操着南方口音普通话:“当然可以,北方城市有很多这种工业区厂房吧?说说想法。”
学姐来自有水有桥的小镇,对北方煤炭钢铁铸就的工业区很陌生。
“那个地方因为90年代下岗潮衰败了,也被人渐渐遗忘,我想的切入点,就是怎么让这个地方再次焕发活力。”
老师开起玩笑:“那只有拆迁了,盖上大楼。”
展颜说:“那里还有人没走,经常有小孩儿跑里头玩儿,大人轻易是不去了。拆迁是政府说了算吧,那么大一片,未必都拆。”
北区当年上过新闻,老师隐约记起,问她那里有一年除夕是不是发生过绑架案,下岗工人做的,最后竟死掉了。他关心此时治安,竞赛事小,女学生安全事大。
外人自然不知晓的,展颜镇定说:“是,哪个城市没几起恶性案件呢?我们那里平时很正常的。”
学姐本来对这个选题很感兴趣,被老师讲的怕,展颜说:“南京前几年不也有大案么?我看大家还都好好在这里念书生活。”
她格外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场地确定后,两人收拾了装备,一道回去。北方的夏,也郁郁葱葱的,火车外头田野林立,玉米长有小腿高,高低起伏的电线上偶尔来燕子歇脚,学姐问起她风土人情,展颜倒很健谈。
她提前跟贺图南打了招呼,要他回家里住,租房的地方得供学姐。贺图南这天买了西瓜,洗干净,切得整整齐齐,等待招呼客人,学姐忍不住讲小颜你男朋友真是英俊。
展颜听得莞尔,请人吃西瓜,说这是旱地西瓜,沙瓤又甜。学姐说你讲话好像老人家,她笑笑,贺图南把她叫出来:
“你要去北区?”
隔了道帘子,过道里热浪一下裹上身,展颜说:“得测绘,我们选的就是这个场地,老师觉得还不错。”
北区那一段,贺图南都不愿意碰触,他皱着眉:“那我陪你们去。”
展颜笑道:“又不是一天两天能搞好,你去干嘛呀?本来,我是想回乡下的,但想想我们那儿好像特色不突出。”
贺图南说:“不怕吗?还往那儿跑。”
展颜摇头:“都过去那么久了,要说怕,住那附近的人不是更怕?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想好好测绘画图,回头拿奖。”她甚至笑盈盈拧了他一把,“我要是拿了奖金,请你吃顿好的。”
贺图南没说话。
展颜往屋里瞥了眼,踮脚亲他:“别担心我嘛,我跟学姐大白天去没事的,活人难道还怕死人吗?”
贺图南盯着她亮晶晶的眼:“是因为钱?你没必要急着证明自己也可以挣钱,你看看你同学,有几个不花家里的钱?”
展颜倒也没否认,说:“是有钱的缘故,谁不想要奖金呢?但我不是急着证明什么,我只是想有个锻炼的机会,这次比赛的题目,正好是我熟悉的,我有想法,我就去做,其他的,我压根没多想。”
贺图南微微叹息:“那好,尽力而为,结果没那么重要。”
“我知道,”她有些歉然,“我本意没想让你担心我的。”
“我没怪你的意思,”贺图南摸了摸她头发,“进去吧。”
展颜同学姐两个,每日天蒙蒙亮过去,太阳毒辣,怕中了暑,约莫十点钟收工,等下午四点多再出门,蚊子嘴更毒,穿了长裤也不管用。
“学姐,你们那里靠什么过日子?”
“我家里是茶农,还有个炒茶的作坊,也有人弄养鱼什么的,后来很多人出去务工也蛮赚钱。”
“你们不种地吗?”
“种啊,我家茶农也算种地吧,不过现在务工算收入大头,我爸出去了,留我妈在家里,带着人干,你们呢?”
展颜说:“种地,小麦玉米棉花什么都种,靠天吃饭,风调雨顺就多打点粮食,有时旱有时涝就不行,每年还要交公粮,负担太重了,辛辛苦苦一年好像也没剩多少东西。”
“怎么会这样?”
展颜看学姐认真问,她愣了愣,怎么会这样?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事好像谁也解释不清,她说:“我们一直都这么过日子的。”
“去打工啊,种地挣不到钱就去打工。”
“打工的少,这两年好像多了点,大家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等出去的人探探路,再决定自己要不要去。”展颜擦了把汗,“如果都去打工了,地谁种呢?打工打到老了,还是要回家的。”
“留城里安家嘛,我爸说,以后我们不回老家了,我跟姐姐都在南京念书,以后我们就定居南京。”
展颜无话可说,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背叛了家乡,好像那里真的不值得再回看一眼,选场地时,家乡没有吗?有的,她念小学时,有个老光棍,院子打理得干干净净,种满月季花,好大一棵,都成树的模样,他门口铺了山上拉来的石头,敲敲打打,弄平整了,下雨也不怕黏,又有一株不辨年份的榆树遮阳,烧上两大壶开水,这门前树下,便成了人场,拉呱的,打牌的,什么都不做看看听听也要来凑热闹。
后来,老光棍死掉了,石头做的房子本来一百年也不会坏,可没人住,三年五载就坍塌了,没有活气撑着,它也寂寞的,好像世间没什么可再留恋,索性倒下,留与荒草。
展颜本想把这人场激活,可她要怎么跟老师讲?跟赛场的评委讲?我们那里的人场,有棵树伏天里能挡大太阳,就够农民的了。还需要别的吗?什么唤醒感知,对乡下人来说太遥远了,不需要那么复杂的。你们想的那些东西,在农民眼里,也许是可笑的。
不过他们不值得被注意被看见罢了。
几经犹豫,她也最终放弃这个场地,她有些愧疚,这些东西不可说,只能放心里。
连着一周,一滴雨也没下,干热干热的,学姐讲,你们这里真好一点不闷,展颜说,学姐我怕你不习惯呢。
习惯习惯,就是灰尘比较多。学姐没好意思说,这里大街呛人。
两人晚上凑灯下讨论,总结,有时候观点不一样,说到半夜,天上星子都要睡了,屋里还亮着一抹昏黄。
学姐走这天,展颜送她,学姐说有事的话你找网吧给我留言,我看到会回复的。
火车隆隆开走,顺着铁轨,展颜看了会儿,窗户玻璃抬起,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满脸油光,她也不晓得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铁路真长,这月台,也不知迎来送往了多少悲欢。
回到家时,门是开着的,她知道贺图南肯定在,蹑手蹑脚进去,把帘子一放,才见他在藤椅上合眼假寐,两条长腿伸好远。
外头蝉那么聒噪,反倒让人睡得香甜,她坐他旁边,手指虚虚顺着浓眉一路往下,到嘴巴那里,想起点什么,展颜忽然红了脸。
小锅小灶,小瓢小碗都静静呆角落里,帘子微动,想必是热风扫了个边儿,她托腮凝神,只是看着贺图南,那些令她惘然疑惑的东西暂时忘却。
一声猫叫,懒懒的,又悠长还有后续,展颜起身,悄悄去赶,等回来,对上贺图南端详的眼,他鼻音带笑:
“你这穿的什么,去工地了吗?”
展颜说:“我以后说不定真得下工地。”
“学姐走了?”
“走了。”
贺图南便把她拽到怀里来,一边揉,一边说:“过几天我跟爷爷去接爸,你在这等着,爸安顿好了,我再带你去看他。”
她发出黏腻的一声来,贺图南笑了句:“我当外头有猫叫,原来,猫在这里。”嫌她裤子费劲,手从松紧带那下去,一路平原,直接钻进了水草丰茂之处。
“爸要是知道了,你猜,他会不会打死我?”贺图南坐起来,在她耳畔说,展颜弓起腰脸红透了,气息微弱,“你打算怎么说?”
“不说。”贺图南哼了声。
展颜被弄得不上不下,没忘看帘子:“你去闩门。”
贺图南抱起她,她两条腿顺势盘在他腰间,等到了里间,她被放倒,才扣着他肩膀说:“要告诉贺叔叔的,不然的话,他老让你拿我当妹妹看。”
他微微一笑:“那就让爸活在幻觉里好了。”没给她准备,来势汹汹,她那两道秀气的眉毛一下拧起来,气他毛躁,给了一巴掌。
这一下,惹得他愈发狂浪放肆,外头青天白日,隔着帘子,阳光也透得满世界亮亮堂堂,洁白曲线时而凹下去,时而凸起,像不尽的峰峦,汗液染的一屋子如江南梅雨天,黏糊糊,湿漉漉,真是要死了。
等屋里静下去,展颜想拿开他压上的腿,他动了下,见她穿衣服,手在后背那勾了勾,似作挽留:“陪我一会儿,待会我帮你洗。”
她两腿直打颤,顿了顿:“贺叔叔那边,你不说我说。”
贺图南起来,把人又按回**,拿起蒲扇,一摇一摇的给她扇风。
“说什么?说你刚拿通知书,我们就上床了?你是想我死的快。”
“你怕了?我都不知道你怕什么,我当然不会什么都说,就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在一起了。”
他嗤笑:“你想的太简单。”
“为什么?”
“因为我了解他的心思,”贺图南黝黑的眼,透露些捉摸不定,身体却是懒散的,他看向她,“颜颜,我们先瞒着,爸那样对我……”
话说一半,觉得还是不跟她说那些的好,她最好永远不知。
展颜沉默片刻,说:“我也只是想告诉贺叔叔,你家里其他人,慢慢说的好,但瞒着贺叔叔我觉得不好,我不想骗他,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等你再大点儿,过了二十岁,至少过了二十岁。”贺图南喃喃,他不是在逃避,他敬重父亲,从不想让他失望,但他知道,这家里只能有一人说了算。
“这次听我的,”贺图南在她额头亲了亲,“机会成熟,我一定跟爸说。”
展颜不响,他低头看看她,“相信我好吗?我有数。”
一连几天,贺图南索取无度,到接贺以诚前一夜,他简直疯了,展颜连连求饶,他置若罔闻。
早晨下了阵雨,一路窗外流着翡翠似的绿,贺图南开车,车里坐着爷爷和姑姑。
“脖子那是怎么了,”贺以敏眼尖,“蚊子咬的?”分明是个牙印,很重,一直到肩膀,被遮在T恤下。
贺图南说:“可能是吧,夜里有蚊子。”
贺以敏不太愿意深想,年轻人,血气方刚,那个女孩子又生成那样……但到底,两个人不至于做糊涂事。
见到贺以诚那瞬间,贺以敏哭了,爷爷也在抹眼泪,唯贺图南,站在车门前,只是喊了句“爸”。
父子打量彼此片刻,这几年,每次见他,都隔着一层,现在,儿子整个人就立在那儿,贺以诚觉得有些陌生,那身架,那脸庞,他甚至有些忘了他上中学时的样子。
到了车里,贺图南说起公司现状,姑姑不让他说:“先休息休息,这些事,过几天再说不迟。”
那说什么呢?贺图南瞥了眼姑姑,女人总是感性的,他默默想。
“说吧,你有什么想法吗?”贺以诚一点没见老,清炯炯的眼,人更瘦了,可衣服下全是肌肉。
贺图南说:“我想的是,目前只能资产重组,好好评估下,有些业务必须砍了,只留主干。我知道爸之前是想把公司做大做强,建材家具家电搞一体化,前几天我去仓库转了圈,到现在,地板瓷砖还得有大几百万的库存在那儿,物流仓库全浪费了。爸要是一直都在,也未必不出问题,你不在,管理层这两年的决策一塌糊涂,乱抓一气,像没头苍蝇似的。他们当我小孩子,我也插不上话,只能等爸出来才开这个口。”
雨打玻璃,车内静悄悄的,爷爷和姑姑都有些意外地看他,贺以诚也是,两年半而已,就能把少年变作男人,世界尚且都没他变化快,他说这些,语气冲淡,完全是男人跟男人之间的交流。
贺以诚觉得非常欣慰,他有个好儿子。
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多爱他一点,可感觉又奇怪,贺图南不是小孩子了,他长胳膊长腿,专心看路,载着一家人,他自然不能像从前问句成绩问句要什么就过去,那是对少年人的,他现在不用问,也知道儿子把所有事都做好了。
包括对颜颜。
贺以诚点点头,连一句“你长大了”也没说,好像他只这么一点头,所有情绪就都在里面了。
等见到展颜,已经是晚饭的点,她做了几个菜,一直看表,几次以为脚步声就是了,出来一看又慢慢回屋。
“颜颜。”贺以诚出现在门口,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展颜正重新摆筷子,一扭头,有什么东西险些从胸口冲出来一样,是贺叔叔,她觉得好像已经很久很久都没见着完整的他了,他在监狱时,跟别人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光头,甚至时间久了,里头的人长的也一样了。
展颜喊了他一声。
贺以诚瞧了瞧桌上的晚饭:“都是你做的吗?”
展颜心跳砰砰的:“是,我手艺没你好,你要尝尝吗?”
他这个腔调,神情,让时间一下流了回去,她觉得好像从没分开过,他人没萎顿,还是那样气质翩翩。
三人坐了,贺图南磕开两瓶啤酒,一瓶给贺以诚,又给展颜倒了杯。小屋收拾的雪亮,贺以诚四处看看,内心非常平静。
“爸,颜颜跟我……”贺图南要解释为什么住这里,贺以诚说,“我知道,我一早猜到了,你带着颜颜,只是没想到会那么早,你姑姑跟我都说了。”他跟他碰了碰酒瓶,贺图南便仰头吞了一大口。
“我没有尽到的责任,你替我做了,这几年你吃了不少苦,爸谢你。”
贺图南觉得那口啤酒突然就翻江倒海,冲垮了五脏六腑,他微笑:“我照顾颜颜是应该的,爸跟我客气什么?”
展颜看看父子俩,分别敬了他们一杯,啤酒苦,她一口喝太多,险些没喷出来。贺图南跟贺以诚几乎同时开口:
“没事吧?”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展颜摇摇头,拿起筷子:“我跟四川室友学的粉蒸肉,贺叔叔,你看看味道怎么样?”
说完,她默默看贺图南一眼,给他夹了块。
这顿饭吃得很家常,家常的可贵,贺以诚没有歇息的打算,他出来就得为公司想下一步,那么多的事,坏账死账,浮动的人心,混乱的管理,幸好命运还算眷顾,没让他弄个十年八年,一出来,什么都不认识了。
他吃完饭,像是闲问,一边看起屋里陈设。
“这么大点儿地方,你们怎么住的?”
客厅老沙发上丢了块浴巾,一个枕头,里头,是张竹床,铺着凉席,蚊帐四个杆儿撑着,旁边木桌上,摆了个旧台扇,倒像他插队那会儿的光景。
贺图南说:“我睡沙发,颜颜睡里头,就是夏天热了点儿,也还好。”
贺以诚回头看他:“我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苦,你从小蜜罐泡大的,你这么能扛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欠你太多了。”
贺图南笑笑:“爸,都过去了,您要真心疼儿子,好好捯饬下公司,再不管,恐怕就得申请破产保护了。”说着,半真半假看向展颜,“颜颜,你说是不是?爸要是不能东山再起,都对不起咱俩受的这罪。”
展颜收拾着碗筷,听到这句,抬眼看他,他那个样子,似笑非笑没安什么好心,她端起盆,比他正经多了。
“贺叔叔,您别听他瞎说,公司的事您尽力而为,我又不是从小当少爷的,我可没觉得受罪。”
“爸,瞧见没,颜颜现在伶牙俐齿,我都怕她呢。”
她睨他一眼,撩起帘子,去院子水槽洗碗去了。
贺以诚若有所思看着她背影,有些恍惚,她太像明秀了,走路的姿势,刚才那一眼的神情,几乎让他产生错觉,好像来自二十多年前。她出落成大姑娘了。
贺图南默默看着他出神,嘴角忽然一翘。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