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区有废弃的篮球场,人不多,毕竟有人搬走,有人南下,即便留下来的也没什么心情再去打球。贺图南来找徐牧远时,他正换灯泡,他那个小妹,五岁,一脸郑重地守着。

两人逗会儿小妹,去打球。

“有个事儿,我只跟你说,我爸公司最近跟政府合作的项目多了,过了年可能要招工人,负责点货验收什么的,你看叔叔要是愿意,可以过来试试。”贺图南一个跃步,球咣当下投进去了。

徐牧远便跟他说了前几天发生的那件事。

“我这欠你的人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说真的,我爸妈下岗后让我明白了很多事,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你替我也谢谢贺叔叔。”

贺图南一笑:“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没必要。”

“对了,那天我爸说,贺叔叔领了个人买对子,还跟我说,那女生长得跟洋娃娃呢,你家亲戚?”

贺图南却似笑非笑反问:“老徐,怎么着,你又惦记上了?”

徐牧远笑着轻搡他一把:“随口问问,那倒不至于我连人都没见过。”

贺图南运着球,人又跃起,脸被阳光照得意气勃发:“老徐,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对高一十班那个女生有想法?”

徐牧远笑着蹭了下鼻子,抬脸说:“我第一回 在包子铺见她,就记住了她,没想到后来还能是一个学校的,以后再说吧。”

“什么叫以后再说吧?”贺图南扭头。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想追她。”徐牧远跟他非常坦白。

咣当一声,贺图南猛得又砸进去一球,他眉毛轻扬:“是吗?就因为……她漂亮?”

“牧远哥,打球呢?”铁丝网外,有女生招呼着徐牧远,那是余叔叔家的女儿,自幼相熟,小时候天天跟屁股后头喊“牧远哥”的余妍,和展颜同班。

“对,跟同学打球,你忙什么呢?”徐牧远停下问她。

余妍绷着脸:“我爸三轮车今天被扣了,家里我妈正跟他吵架,我嫌烦,出来走走。”

说着,瞄到贺图南,知道他是牧远哥的有钱同学,嘴角不由撇了撇。

她爸蹬着三轮车去收破烂,本来这就够令人难为情,如今,今天罚款,明天扣车,用妈妈的话说,就是老天爷这要饿死瞎雀儿。

徐牧远爱莫能助,平时,余叔叔和爸偶尔聚一起,一盘水煮花生米,就着劣质散酒,能说两个钟头的话,说来说去,无非是追忆往昔并着一地叹息。

“牧远哥,你让徐叔劝劝我爸吧,自己家都千窟窿万眼儿的,那个什么东子叔,三天两头来借钱,别家都关门,就我爸脸薄,抹不开面子,真是气死了!”

余妍像是逮到了人,大倒苦水。

大伙的日子,一样难,有的人穷了就生歪心,北区的治安已经大不如从前,徐牧远也不喜欢东子叔,他耐心听余妍抱怨,安抚了几句。

“我不留你吃饭了,年关我们这乱,天黑了我怕你不安全。”徐牧远出了一身汗,把衣服递贺图南。

“你们这儿,没人管吗?”贺图南跟他一道走路上,两边,到处是无所事事的男人,寒风瑟瑟下,一个女人忽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披头散发的,上身只穿了件奶罩,底下是大红秋裤。

“操/你/妈的,玩完了不给钱吃白食,想你妈X的好事!”说着,扑上来跟一个裤子都没提好的男人扭打在一起。

骂人的话,越发不堪入耳。

街坊们一脸漠然地看着,也有叫好的。

徐牧远扯了扯贺图南,示意他快走。

两人都是半大少年,是什么事,约莫也清楚,默契地不谈。

等回到南门,楼层井然,绿化宜人,显然又是另一个世界。

除夕那天,贺图南在爷爷奶奶家吃的饭,暖意盎然的屋里,觥筹交错,欢笑不断,他吃得心不在焉,总忍不住往窗外瞧一瞧。

“一晚上老看手表,急什么呢?”林美娟委婉说他两句,贺图南张嘴扯谎,“想回家看春晚。”

她狐疑瞅他一眼:“没见你这么盼着春晚过。”

“今年有我喜欢的歌手登台。”他神情淡然。

“谁?”

“张惠妹,阿妹。”

也许,仅仅是因为张惠妹的名字里,有“妹”字而已。

城里不准放炮,少了些年味,眼看要零点,夫妻两人懒得再熬,起身回房。贺图南等灯灭,又过了会儿,轻手轻脚到客厅。

电话没人接。

黑暗中,他呼吸起起伏伏。

“喂?谁啊?”一个男人惺忪的声音响起,贺图南镇定道,“我找展颜。”

“找颜颜啊?”展有庆扯过来军大衣,“我去叫她,她不在这屋,你等等啊。”

春晚看到十点多,奶奶嫌费电,不让看了。

展颜睡在妈生病时住的东屋,里头就一张床,她把被罩床单全洗了,手冻得发麻,腰酸了两天。

她披着小袄,过来接电话。

“爸,是谁?”

贺图南听到那声音近了,等了片刻,电话筒被窸窣拿起,他说:“新年快乐。”

展颜一怔,猛得听出是贺图南,竟浑身不自在,唯恐他知道了她那天梦见他。

她揉了揉眼,声音里有困意:“你怎么没睡觉呢?”

贺图南却问她:“你怎么睡那么早?没看电视?”

展颜遮嘴打哈欠:“看了,奶奶后来不让看,我就睡觉了。”

“电热毯买了吗?还冷不冷?”

展颜抿了抿头发:“不冷了。”

“电热毯没买是不是?为什么省那个钱呢?”贺图南一下就戳破了她,又气又没有办法。

展颜悄声道:“我把被子晒了两天,不冷的。”

墙都是冰的,窗户漏风,人只能把脑袋缩被窝里。

“你这个人……”贺图南语气压着,想了想,没忍心再责怪她,顿了顿,才问,“明天你要去拜年吗?有人给压岁钱吗?

展颜想了想,说:“我姥姥会给我十块钱。”

“那你爷爷奶奶呢?”

“不给,奶奶说没分家,不用给。”

这都什么家人?贺图南听得眉头直皱。

“这样好了,我给你压岁钱,不过,”他又想逗逗她,“你得给我磕个头。”

展颜轻笑:“我才不,没有平辈给压岁钱的,你不过是想骗我给你磕头,我不傻。”

“你不傻?我看你傻里傻气的。”贺图南不觉往后头桌子上一靠,夜深人静,她的声音如此清晰。

展颜不服气道:“我虽然没你聪明,但我也不傻的。”

“你就是傻的。”贺图南偏说她。

展颜幽幽说:“你总是看我不好,我都没说你不好。”

贺图南忽而又一笑:“你没说,不代表你没想。”

“没有呀,我觉得你跟贺叔叔一样好。”她说完,脸不知怎的热起来,她给他打过那个电话,就觉得他是世上和贺叔叔一样好的人了。

贺图南不乐意听她提爸,反倒追问:“我哪里好?”

“哪儿都好。”展颜脸越来越烫,绞着小袄,底下脚上没穿袜子,冷得很。

“那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有不好的呢?”贺图南欲言又止,“比如,我没那么光明磊落。”

他说话,也跟个大人似的,展颜忍不住笑:“那就不光明磊落好了,你会做坏事吗?”

贺图南也笑了:“难说。”

外头开始放炮,零点了,一家放,很快家家都跟着放,展有庆既然醒了,也拿了打火机一盘红炮,挂院子石榴树上,点着了。

火光映着展颜的脸,她笑问:“你听见我们这放炮了吗?”

“嗯。”贺图南侧耳倾听,仿佛这一阵响就给千禧年添了许多的年味儿,他觉得过年是这样快乐。

“你什么时候回来?到时,我跟爸一起去接你。”

展颜被炮炸得耳朵嗡嗡的,大声问:“你说什么?”

这边,他哪里好大声说话,只得等那个炮停,他怀疑,展颜家的鞭炮是不是对着电话机放的,怎么这么响?

“我说,到时我跟爸一起去接你。”炮放完了,贺图南的眉毛才渐渐舒展开。

每天,展颜除了写作业,就是跟孙晚秋王静三个厮混,去镇上买糖葫芦,削甘蔗,探望米岭镇的老师们,途经流经数村的小河,才发现河水已变红,大家愤慨新开造纸厂的污染。

这样的日子倒也充实,那感觉,好像从没离开过似的,又回到了从前。

刚回来的不适,因为一些故人的存在,磨淡不少。

贺图南这么一说,好像天外来客,令她意识到,还是要回去的。

“孙晚秋王静初七回永安县城,那我也初七走。”

贺图南忍了忍,好像她死活都想不到还有个初六,那个孙什么王什么,她跟人家是姐妹么?

“好,我初七跟爸一起去接你。”他眉目沉沉。

展颜嘴角不觉噙了一抹甜甜的笑,可又不想他看见,幸亏是打电话,奇怪的是,这样也觉得害羞,她敛着眼:“你也要来吗?”

“权当出来转转,开学忙。”贺图南若无其事说道。

里屋传来展有庆的咳嗽声,不知是真咳,还是提醒她电话讲很久了,展颜转头,探看两眼,她小声说:“也祝你新年快乐,我要挂电话了。”

“急什么,我打过去的,又不花你的钱。”贺图南心里却想,要是有手机才好,省得这样,时不时要往爸妈屋里瞄。

院子里的炮屑儿透进来,展颜扇了扇鼻子,说:“我没穿袜子,冻脚。”

是真冷,脚脖子已经冰凉,展颜两条细腿一直抖。

贺图南立刻想起夏天来,她两只袜子高低不同,直直的,白白的小腿,裙摆正好压到膝窝。

电话便这样挂了。

展颜走到院中,头顶星子汪着一团团白芒,亮得慑人,她仰头,重重哈出串雾气,那雾气袅袅直上,仿佛要到九重天去。

冬夜的村庄,有种清绝的苦冷,展颜看了几眼星星连忙跑到东屋棉鞋一甩,钻进了被窝,被窝都凉了半边。

在外头冻时间长了,许久暖不热乎,她就缩成一团在被子里哆嗦,脸却渐渐烫起来。

年关大抵过的都差不多,走亲访友,小孩子拜年得压岁钱高高兴兴,大人们则各有各的哀乐要咀嚼。

对子上的好话图的是吉利,大家都清楚。至于福到了,还是福到头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可人间的年,到底还是值得过一过的。

初六这天,贺图南凌晨就是醒着的,压根没睡,他等一天,没等到电话,晚上跟几个同学订了饭店,一起吃饭。他出手阔绰,跟贺以诚一样,饭菜都是好的,礼物什么的倒不在意。

直到回来,见贺以诚在客厅抽烟,烟雾缭绕里,眉目凛凛,像是压着火。

“爸?”他父子说不上连心,但贺图南敏锐。

贺以诚徐徐吐出烟圈,胳膊肘抵着沙发,说:“明天你不要跟着去了。”

“怎么了?”贺图南心里一跳。

贺以诚往烟灰缸里点了点:“晚饭前,颜颜奶奶打电话说颜颜不能来了,展有庆开三轮到镇上摔断了腿,要颜颜在家伺候他。”

贺图南听得窝火:“她爸不是再娶了吗?”

贺以诚冷笑一声:“你不懂,这老太太是又想跟我要钱,展有庆摔断了腿,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他的误工费,要算到我头上的。否则,这活儿就是小的该在家伺候当爹的,不能来念书。”

“爸,那你打算怎么办?”贺图南觉得这家人实在是不要脸,可转念一想,这脸要了,展颜未必到他家来,既然如此,倒是那老太太不要脸的好。

“所以我说,你不要跟着去了,我自己去。”贺以诚捻了几下烟头,往后一靠,像是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