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寒冬,村子里触目的,荒凉连着荒凉。大杨树上都光秃秃的,喜鹊的巢,便一个个露了出来。展庄的人们,还同以前一样,太冷了,都蹲墙根下晒太阳,说着不知猴年马月陈旧的琐事,一辆车过,迎着它来,再目送出老远。
展颜刚下车,瞧见石头大爷背了一筐枯枝干草,慢慢走来,不过半年,石头大爷仿佛一下老了似的,等展颜喊他,他晃了两下,后背上东西实在太沉。
石头大爷瞅了她两眼,没认出人,展颜忙跑到他脸跟前,把帽子一撸,说:“我是颜颜啊。”
石头大爷这才咧咧嘴,展颜见他神情痛苦,问他:“你生病了吗?”
“腰疼得钻心,不中用了。”石头大爷干巴巴的唇不住地颤。
展颜忙帮他把那筐东西放下,从包里拿出袋点心,说:“你拿回家吃,腰疼看大夫了吗?”
石头大爷不肯要,推搡着:“拿给你爷吃去。”
“给你的嘛,”展颜硬塞,“好吃得很,又香又软,一点都不费牙口。”石头大爷成了苦瓜脸,那点心袋子,被他好一阵摩挲,揣怀里了。
“颜颜,你去城里念书好不好啊?”
展颜觉得他连声音都跟着老了,像含着砂砾,她低头看了看石头大爷没擦雪花膏的手,全是裂口。
“好,城里念书可好了。”她忽然抬头,很振奋地告诉他,“等我大学毕业工作挣钱了,我给你修房子。”
村西头,有三间老房,屋里地面没铺水泥,四季潮着,倘若留心观察,就会知道这房子极少亮灯,电费一年下来两块钱,这儿住着一对父子,就是石头大爷和他的傻儿子。
石头大爷嘴唇颤得更厉害了,他想摸摸展颜的脑袋,到底没动,瞧她那围巾,跟春天的梨花一样。
“老人家,来,这是止痛药,实在痛得厉害了,可以吃一粒。”贺以诚递过两盒布洛芬,他工作忙时,神经性头痛会犯,这是常备药。
他知道,这样的老人家是不会进医院的。
很快,他似乎不嫌脏,搭把手,帮石头大爷递那筐柴火。
展颜看着石头大爷背起东西,很慢地走了。这条路,他走了一辈子,现如今,好像走不动了,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么一个佝偻的背影。
她擦了擦眼,喉咙发紧,跟贺以诚说:“贺叔叔,你真是好人。”
贺以诚摘掉手套,抹去她眼角那点晶莹:“我并没你想的好,只因为你跟你妈妈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所以,我得时常提醒下自己,否则,不配做你妈妈的好朋友,也不配做你的贺叔叔。”
展颜含泪一笑,她长大了,贺以诚望着她,她比她妈妈还要美丽,像一朵花刚抽出娇嫩的细蕊,女孩子有这样的美貌,如果没人保护,很容易凋零的。
他掩饰得很好,事实是,他厌恶这个村庄,厌恶这处穷山恶水,一步都不想踏进,一眼都不想多看,可他看起来像个大善人。
送走他,展颜进了家门。贺以诚压根没有进门的打算,无论她怎样邀请。
奶奶也没认出她,只当是生人:“你找谁?”
“我是颜颜。”展颜抚了抚围巾。
奶奶眯眼再瞧瞧,唏了声:“大小姐这是睡醒了想起来还有个家?”
展颜一句话也不想跟奶奶说,她一张嘴,空气都跟着不愉快,可奶奶见她脚边放那么一堆东西,又立刻跑来扒拉,她只好拦着:
“这是给孙晚秋王静的,你别动这个。”
奶奶啪一声给她后背一下,骂道:“胳膊肘往外拐的憨子,不说往家里拿,尽想着外人!”
展颜学了好些道理,反驳她:“这是贺叔叔买的,买来给我的,我的东西我有分配的权利。”
奶奶啐了一口:“你还不是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的,没你爸,你妈能有你?”
“你看你,孩子回来是好事,你这是干啥?”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他摆手,“颜颜,快进屋去。”
展颜拖着东西快步走了。
进了屋,她一愣,原本属于她的那张一米二的**早被杂物占满了,被褥没地方放,坨成一团,扔在角落里。
再一摸,是冷的,潮的,没人洗,也没人晒。屋里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
她呆呆看了片刻,这才真正明白:妈不在了,没有比这个真相更真相的事情了。
她收拾了很久,挪出睡觉的地方。屋里冷冰冰的,趁着太阳,她得赶紧晒晒被子,可被罩却是脏的,床单上还有来路不明的血迹,已经发乌。她记得,当时是洗好叠放在**,还特地盖了块旧围巾。
“谁用我的被子了吗?”展颜问奶奶。
奶奶围着围裙,正在剁红萝卜猪肉,等着氽丸子。
“上个月,给你爸说的女人在家里住了几天。”
轻描淡写的一句,展颜听得脸都白了,她把被子一扔,跑了出去。
孙晚秋今天跟着小弟去镇上赶集去了,她扑了个空,后头孙晚秋的妈在跟邻居对她的背影指指点点,不知说的什么。
走在路上,谁见了,都会问她一句“颜颜回来了?”,可等她一走,大家又都要窃窃私语一番。
展颜只能往山上走,风厉害,噎得人喉咙疼,树啊,草啊,全都像死了一样,地里只有麦子是绿的,密密的,厚厚的,浓墨重彩地绿着。
一只野鸡突然从眼前飞过,她想起贺图南来了。
展颜在妈的坟前坐了一会儿,头顶的天,是苍白的,大地无声,只有风呼啦啦地吹着,麦苗扑簌簌晃着,对面山上,松树像旅人一样站着,等待远行。
别人说起妈,是一句“有庆那个婆娘没了”。这个“没了”,是个很残忍的训练,需要时间适应,直到她也没了,才能停止。
天还是那个天,地也还是那个地,眼前的坟,就是天地间缺了的那一角。
展颜又一个人下山,走了百十米,到邻村村头小卖部,拨了个号码。
贺以诚刚进城。家里,只贺图南一个人在温书,他听到电话响,出来接。
“哪位?”
电话里不出声。
贺图南有些奇怪:“哪位?麻烦讲话。”
展颜眨眨眼,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是我,我想问问贺叔叔平安到家了吗?”
贺图南没想到她这么快打进来电话,他一颗心,顿时松了,挽着电话线:“应该快了吧。”
“我就问问。”展颜心里一阵惘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贺图南去个电话,除了他,似乎也无人可说,但真的打通了,同样不知道说点什么。
家里无人,林美娟顶着一头当下最时髦的波浪卷一大早就回了娘家,贺图南有个舅舅从北京回来,让他跟着去,他不肯,到底是没多少精神,只说温书,回头初一去姥姥家里拜年总要见的。
展颜刚来时,贺图南嫌家里多个人,挤得慌,现在她回去了,房子阔得吓人。
“你那冷吗?”贺图南问她,他听说,一到冬天乡下人都站在马路边,外头比屋里还要暖和点儿。
展颜低声说:“冷,屋里头像冰窖一样。”
她晚上还没着落,鼻子发酸,不觉握紧了电话筒。
贺图南下意识脱口而出:“那要怎么睡?要不然,让爸接你回来,在城里过年。”
“我要在家过年。”展颜说到“家”字,又想哭,她哪里还有家,少了妈,家没有几分家的样子了。
贺图南无奈道:“那这样好了,你到你们镇上买电热毯,身上还有钱吧?”
“有。”
他一阵懊恼,怎么没想着她临走前,也塞她点钱?
“你别怕花钱,回来我补给你,我之前压岁钱还剩一些。”
展颜“嗯”了声,眼睛疼。
“不是说早就想回家了吗?怎么,我听你也没有多高兴,冻的吗?”贺图南觉得她情绪不高,逗她一下,展颜眼泪就簌簌直掉,她也不说话,握着电话咬嘴唇。
中间,微微颤了的呼吸声,被贺图南捕捉到了异样,他皱眉:“怎么了?”
展颜睫毛上的泪珠岌岌,她哽咽着:“我上山了。”
贺图南一下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听出她在哭,他能想象出她那张脸,一时间,汹涌的情绪盲目地在胸口里乱撞,找不到出口。
“我让爸接你回来。”他斩钉截铁说道,电话线都要扯断了。
展颜摇头:“我要在这过年。”
贺图南脸色极差,拿她没办法,只好说:“那让爸早点去接你,别哭,回头风一吹脸该疼了,你现在在哪儿,你家里吗?”
“不是,隔壁村的小卖部,我在这里打电话。”她抽了抽鼻子,“等贺叔叔回来,你别跟他说。”
贺图南沉默着,那头,展颜喊了他一声:“图南哥哥?”
他大梦初醒似的,说“好”,又说:“家里好吃的,好玩儿的都给你留着,你在那凑合几天,缺什么就去镇上买,买不到的,回来再说。”
展颜抿抿唇:“我要挂电话了。”
“记得买电热毯,不过用的时候注意电,不要用一夜。”贺图南觉得小镇上的东西质量堪忧,怕东西不好,引发火灾什么的,想到这,他恨不得自己会开车,将她接回来,住那破地方,简直遭罪。
“嗯。”
“有事给我打电话,过年那几天我晚上肯定在家,除了初一,可能大家要在饭店聚一聚。”贺图南像个老妈子一样,啰嗦许多,犹然不尽,他总觉得有什么没考虑到,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展颜已经不哭了,她贴着话筒:“我要挂了。”
“颜颜……”贺图南像爸爸那样叫她,却没话要讲。
展颜听着,摸了摸脸,有些微热。
“电话费很贵的,我真得挂了。”她静静说。
贺图南低声笑她:“横竖都是爸花钱,你怕什么?”
“所以我不能随便浪费呀。”她轻轻解释。
贺图南说:“这有什么,以后我挣钱给你花,随你浪费。”
这话有些突兀,说完贺图南自己也意识到了,改口说:“我刚才交代你的,你记清了么?”
“记清了。”她眼尾瞄了瞄小卖部老板,不知几时,这店里进了几个年轻人,一边说话,一边看她。
“那我挂了。”说着迅速挂了电话,掏出钱,“老板,您看下多少钱?”
“妹妹,这钱我给你垫了,哥骑摩托带你去镇上玩儿怎么样?”头发打了摩丝,一根根竖着的年轻劳力冲她笑,牙七倒八歪的,嘴里叼着烟。
展颜心砰砰跳,目不斜视,接了老板找的零钱,正要走,却被人拦住,她扬起头,秀丽眉眼中透出一股锐气,二话不说,猛得推开这人,跑了出来。
只准贺图南喊我妹妹,她莫名想到这,跑得飞快。
回到家,奶奶又是劈头一顿骂,展有庆赶集回来了,割了块猪肉,拿绳拴着,跟鱼啊鸡啊一块儿挂梁头下。
“颜颜,你长高了。”展有庆见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脸的欣喜。
展颜再见爸,想起那脏被单,淡淡应一句,说:“晚上我去孙晚秋家睡。”
展有庆见她不太对劲,挠挠头:“咋都行,你一学期没见晚秋那孩子了。”
奶奶从盆里用锅铲挖了块猪油,化在铁锅里,开始炒菜了。
做饭声响大,淹没了父女的对话。
展颜一顿饭吃完,拿着东西,往孙晚秋家去。
奶奶一双手湿淋淋的,在后头追骂:“大小姐翅膀硬了,吃完饭一抹嘴就走人是不是?走了就别回来!”
她越走越快,到孙晚秋家,她妈见她手里拎了物件,换成笑脸,迎上去,一番嘘寒问暖。
“展颜?”孙晚秋从堂屋跑出来,一见她,眼神里明显闪过十足的诧异:她个头长高了,皮肤更白了,身上穿的,脚上蹬的,全都那么洋气,漂亮。
孙晚秋步子放慢,觉得她有点陌生似的。
展颜也在打量她,孙晚秋气色不太好,回了家,怕是正式的衣服舍不得穿,身上是件老年人做的那种旧袄,两面布,中间塞棉花。
乍一看,像谁家的婆子。
“我给你拿了试卷,还有书,你看。”展颜忙把东西掏给她,又把她弟弟喊来,给他零食吃,那男孩子一把抢过,跑开了。
气得孙晚秋骂他:“就知道吃,也不知道跟颜颜姐说谢谢!”
“哎呀,这么多书,”孙晚秋爱不释手摸着,又翻了翻试卷,“展颜,你可真能想着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几句话下去,两人似乎又回到从前,有着说不完的话。
“你真厉害,一中的题目都难不倒你。”展颜跟她坐在门口的太阳地儿里说话,孙晚秋笑了笑,“我只不过是没上一中,要是在那念书,你信不信,我照样能名列前茅。”
展颜信服地点点头。
“你数学都怎么学的,都能考满分?”
孙晚秋得意地翘了翘脚:“数学有什么难的,你知道的,我也没什么学习方法,看见就会做,人家要是问我我反倒说不出一二三。”
她把吃饭那张桌子拿抹布擦了擦,两人趴上头,总结了一下午高一上学期的知识要点,一会儿展颜说给她听,一会儿她说给展颜听。
“明天找王静去,咱们去街上买甘蔗吃吧,”孙晚秋捣了捣她,“我妈上个月去米岭镇北边的皮革厂上班了。”
她没说的是,她妈把厂里皮子偷带出来,做套袖,做围裙,拿到街上卖。孙晚秋难以启齿,觉得太羞耻。
两人晚上挤到了一个被窝,脑袋对脑袋,孙晚秋家枕头上黑乎乎的,一股头油味儿,同样干净不到哪儿去。更不要说被头,白布也成了黑布。
但被子晒了,一股阳光干燥的味道,热烘烘的。
她们彼此说着学校的趣事。
“实高附近还有职高中专什么的,挺乱的,经常有人打群架。”
“一中没人打架,我没见过,周围也没见人打架。不过,北区有好多下岗工人,他们没了工作,也很苦。”
孙晚秋忽的转脸,一本正经说:“苦?谁有老农民苦啊?至少,他们过过好日子,咱们过过吗?”
展颜说:“是这样没错,可他们有技术,也不是不劳而获的吧?”
孙晚秋嗤笑:“也不全是这样,什么时候都有浑水摸鱼的人。”
她那语气,老道得很,展颜觉得孙晚秋好像更像个大人了,她一跟她比,又显得幼稚了。
“哎?有男生追你吗?”孙晚秋大大方方问她这个,展颜也没有不好意思,“有的吧,给我写信了,我没看。”
孙晚秋凑到她耳朵跟前,悄声问:“你怎么不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想看。”展颜觉得被窝里热起来,她伸出一只胳膊,可又冷,只好缩回半边。
孙晚秋知道她习惯了,初中时,喜欢展颜的人就很多,她没反应,大家都喊她“冷美人”。
不是每个青春期的女孩子,都有被人追逐,被人爱慕的权利。
“我其实,很想谈恋爱。”孙晚秋大胆说,她枕着双手,痴痴望着屋顶,那里结着蛛网。
展颜吓一跳,好像这三个字,太大逆不道,孙晚秋成绩那么好,她怎么会想谈恋爱呢?
“看你,”孙晚秋笑睨一眼,“我就说说,我看人谈恋爱很甜蜜的样子,被人喜欢应该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以前,她们在一起,从没说过这种事,展颜望着孙晚秋发光的面庞,静默了。
“我以后要谈轰轰烈烈的恋爱,过不一样的人生。”孙晚秋说。
展颜没想过这些事,被她这么一说,问:“什么是轰轰烈烈的恋爱?”
“就是爱得死去活来吧,哈哈哈!”孙晚秋偏过脑袋,忽然凑近说,“你刚才脱毛衣时,我看见了,你那个,长好大……”
展颜一下脸红了,她这半年,发育飞速,也许是营养太好的缘。可胳膊纤细,腰细,肩背也薄薄的,只有那两团白莹莹的,还翘着,她每次洗澡都不好意思看自己。
“你真讨厌。”展颜推了她一下,说完,自己也闷闷偷笑。
“我呀,就想吃好学好,最好再谈个恋爱,这样青春才不亏。”孙晚秋叹口气,她心很大,似乎装了无数东西,总有什么在躁动。
她挺认真地问展颜:“你没有喜欢过哪个男生吗?”
“没有。”展颜想也不想。
孙晚秋点她的鼻子,说:“有一次,王静来实高找我,还跟我说她们学校有个男生超级帅,连王静那家伙都知道看帅哥,只有你,还是小孩子。”
展颜不知道帅哥什么的,她没在意过,可孙晚秋说到这,她一下想起贺图南来,毫无预兆的,贺图南那张清俊的脸就跑到了眼前。
她下意识捂了捂胸口,隔着衣料,皮肤有点烫。
两人说了多久的话,她不知道,最后睡意浓浓,似乎听到有人喊她“小妹”,吐息热热的,吹着耳畔,又痒,展颜翻个身,像是有些不耐烦,这一晚,她第一次梦见贺图南,梦里,他也只是笑着喊她“小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