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新妇的**一个莽和尚赤条条地坐在里面,等待着新郎。床头是戒刀,床边是禅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第二次大闹五台山之后的第二天,长老让侍者领取一件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唤鲁智深过来。长老告诉他,五台山已经安他不得了,便给他写一封信,叫他投一个去处安身。智深道: “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猛听大英雄这样无路可走的可怜话,真令人怆然而涕下!

我们来看看此前出场的好汉们的命运:王进被高俅所逼,母子二人抱头而哭,最后决定去延安府寻老种经略相公,认为那里可以安身立命,但是一别史进之后,永远销声匿迹,不知所终;史进大闹史家村后无处安身,又要找师父王进,希望在那里找一安身立命之处,却遍寻不着,至今流落江湖,不知下落;李忠一条杆棒,几副膏药,漂泊江湖,又何等恓惶?这****乾坤,纷纷市井,茫茫大地,滚滚红尘,怎么就总是没有他们的安身立命之处 ?

客观地说,鲁智深在五台山的所作所为,智真长老确实不能再加以偏袒了。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一处有一处的秩序。五台山的规矩是一切寺庙的共同规矩,这些规矩对维持这一千百年清净香火之地是极其必要的,是一般和尚参禅悟道的必经之道。如若不然,任由和尚喝酒吃肉,撒泼打人,推倒佛像,这五台山还是清修之地吗?所以,送走鲁智深,是智真长老的无奈选择,也是必然选择。

慈悲的智真长老,此时立足五台,放眼中土,茫茫大宋,滚滚红尘,他将在哪里为他的这位桀骜不驯的弟子寻觅一块容身之所?

原来,东京大相国寺的现任住持智清是他的师弟。为了给鲁智深一个安身之处,也让他多一些磨炼,他给鲁智深写了一封推荐信,让他找东京大相国寺的住持智清禅师。

鲁智深于是作别师父,来到山下,取了前日打造的禅杖、戒刀,取路往东京来。

从五台山到东京大相国寺,这一路,他又会碰到什么呢?

《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是个幽默人。他写鲁智深在五台山这一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之处盘桓之后,下得山来,不让他直接再去另一清净场所大相国寺,偏要他去一个地方:桃花村和桃花山。

作者为什么要他去这个地方,这个“ 桃花”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呢?

事实上,“桃花”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还真是大有寓意。

《诗经》中有《桃夭》一诗,写一女子艳若桃花,嫁与人妻,必将生子累累,如同桃花过后,硕果累累。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花开得红艳艳,如同花儿在燃烧,这个姑娘嫁过来,对这家庭实在好。

这是婚礼上的祝福歌。它用比兴、用桃花之艳来形容新娘的面容艳丽,还用桃实丰硕圆润来形容新娘的丰腴健康与性感,且还暗示着她将来的生育多多,这也是“宜其室家”的真正含义。从这以后,桃花,就是一个有寓意的词汇了,它和婚姻、性、男女之情纠结到了一起。发展到后来,桃花,在中国的文化中,竟然变成了一个颇为色情的名字,诸如桃花运、命犯桃花、桃色新闻,等等。

桃花的颜色——“桃色”变成了不当男女关系的代名词。

有关男女关系的传闻,叫“绯闻”,什么是“绯”?“绯”就是红色,就是桃花的颜色,桃花在古代,就叫绯桃。

男女之情,叫“艳情”。有关男女爱情的电影,叫艳情片。为什么用“艳”字?就是暗示桃花的那个“艳”。

在这些地方,桃花的颜色被赋予了特殊的贬义或奇怪的色彩。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杜甫有诗“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绝句漫兴》其五)。“轻薄”,而且“逐水”,这是对“桃花”的道德上的鉴定。

所以,鲁智深下得五台山,直入桃花村,又从桃花村,上得桃花山。

五台山直通桃花村,桃花山下连相国寺,一个和尚,也命犯桃花一回。真是空不异色,色不异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看来,施耐庵要好好调侃一下他心目中的英雄,就让这个不近女色的人,命犯桃花一回。我们又有好戏看了。

果然,在桃花村,鲁智深还真碰到了一起桃色事件,赶上了一场很特别的婚礼,而他,又搅黄了这桩婚事,大闹了人家的婚宴。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庄上今天有些蹊跷,天色傍晚了,却见数十个庄客,也就是村民,忙忙急急,搬东搬西,对来投宿的鲁智深也很不客气,告诉智深,庄上今晚有事,赶紧走开,休在这里讨死。鲁智深一听,说: “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要紧?怎地便是讨死?”庄客道: “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这真是奇怪,这庄上今晚到底有什么事呢?村民的脾气为什么都这么古怪、这么牛气呢?

鲁智深正要发作,刘太公走出来,喝退了庄客,问明鲁智深的身份,才平息了事态。他自我介绍说是桃花村地主、村长刘太公,被人唤作“桃花庄刘太公”。刘太公就刘太公了,偏还要加上“桃花庄”三字,难怪金圣叹要取笑他“阿父桃花著名,令爱那不桃花坐命”。当然,这都是“作者凭空设色处”。庄名既然桃花著名,庄主也是冠名桃花,那也就应该有些桃色的事发生。于是刘太公留鲁智深吃饭,问他是否戒荤腥, 鲁说: “洒家不忌荤酒,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牛肉、狗肉,但有便吃。”

人家问他“荤”,他不但要,还自己加上了“酒”。于是,庄客端来一壶酒,一只盏子,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不多时,一盘肉,一壶酒,都没有了,光了。太公对席看着,呆了半晌。庄客又搬饭来,又吃了。吃了饭,智深见太公面有愁容,便问: “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洒家来搅扰你么?明日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太公方才告诉智深,此间有座山,唤作桃花山,桃花山上近来有两个大王,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官军捕盗,禁他不得。这山上的二大王,见了刘太公的女儿,贪恋美色,撇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为定礼,选定今夜好日子,晚上要来桃花庄入赘为婿。桃花庄碰到了桃花山,桃花太公有一桃花女儿,桃花女儿又碰上了一桃花大王,这一连串的因果看来还真是一条挣不脱的红丝线,摆不脱的好姻缘。但是刘太公一个奉公守法的老地主老村长,哪里愿意把女儿嫁给强盗为妻哩!但是,这个强盗连青州官府都禁他不得,桃花村一个村长哪里能反抗呢?所以,鲁智深来时,刘太公正在满腹烦恼地操办着嫁女儿大事,大喜日子也是大烦恼日子。不过那桃花山二大王打家劫舍劫财兼劫色可以,但是摆八卦算吉日良辰大概不大内行。他算定今天是个好日子,却算不出今天实在是个大禁忌的日子——不然,怎么五台山上的莽和尚偏偏今天下了山,冲撞了来,搅了他的桃花运呢?

和尚上了新娘床,花样翻新说因缘听完刘太公诉说心中的烦恼和眼前的尴尬,鲁智深觉得,他又碰到了事了,又碰到他不得不管的事了。管天下不平事,是他的最大爱好,自从上了五台山,七八个月没事干,几乎闲出毛病,哪里想到,一下山,就碰到这样刺激的事啊。他当即对刘太公说: “原来如此!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

显然这次他没有像上次听完金翠莲叙述后那样暴怒如雷,要和人家动拳头,而是要和人家讲道理。为什么呢?一则是因为他毕竟做了和尚,要有一个和尚的样子;再则,这山上的大王虽好色,但是好像也还讲道理,没有像郑屠那样无赖流氓,所以还没有让他太生气。更重要的是,他若暴躁如雷,可能还没有收拾到山上的大王,就先吓坏了庄上的太公。谁能相信一个和尚能摆平一座强盗山呢?

太公很不放心地问他: “他是个杀人不眨眼魔君,你如何能够得他回心转意?”不但刘太公,我们也不放心,鲁智深何时给别人讲过道理?他是讲道理的人吗?何况,对杀人不眨眼的魔君,道理管用吗?你讲的道理真好,太感人了,但这个桃花山上的二大王,他要的是刘太公如花似玉的女儿,要的是一个压寨夫人,他能要一个鲁智深吗?在刘太公的女儿和鲁智深的道理之间,他能选择后者吗?倒是鲁智深很自信。智深道: “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

原来他的道理,乃是佛家的因缘,但是,这鲁智深何时在真长老处学过这一手?他这样粗鲁的人,解决问题,除了拳头武力,居然还会谈判?

他能用佛家的因缘说得桃花山的强盗回心转意吗?

他对刘太公说: “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到底是什么因缘,有这么大的力量,能让二大王放着美娇娘不娶,回心转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且既是说因缘,哪里不可以啊?为什么偏偏要到人家女儿的房内?五台山和尚,一下山,就要钻桃花村姑娘的闺房,成何体统?

太公道: “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

刚才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现在又说他是老虎,都是吃人的。太公太怕了,但是他只知道这山大王是山上下来的老虎,他哪知道身边这个莽和尚的专业就是捋虎须呢!鲁智深安慰太公说: “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着俺行。”这话实在,没有两下子,谁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太公放心了,他几乎是喜从天降,“却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这个活佛下降!”

魔君也好,老虎也好,只要有活佛,便都没有什么不可以摆平。刘太公还真是一心向佛的老地主,他对佛还真有信仰,谁说鲁智深突然在此时出现,救他一家子,不是他一直信佛的结果呢?一激动,刘太公又要请智深吃饭。刚才已让智深吃了一盘牛肉,吃了一壶酒,还吃了饭,只是三四样蔬菜,智深没动,现在他又问智深是否再吃饭,智深说,饭不要再吃了,有酒的话,再喝些。刚才人家给他上一壶酒、一个盏子,不但他眼中看着好笑,我们也觉得太少,他什么时候用壶装过酒,用盏子喝过酒,一个小壶、一个盏子捏在鲁智深的手里,也不和谐啊。而他竟然没嫌少,也就喝了,喝过了,也不再要。一般情况下,鲁智深还是比较乖的,不惹事的,这是他和李逵的大区别。我前面讲过,鲁智深不是一个酗酒闹事的人,他是有分寸的人。在五台山上那样,实在是憋闷太久了。

要提醒大家的是,我们看了鲁智深两番酒后大闹五台山,不要以为鲁智深惯常酗酒闹事。其实不然。如果是这样,他就不可爱而可厌了。事实上,鲁智深固然爱酒,以至于遇酒便吃,但是他并不闹事。在上五台山前,他吃酒而不闹事,在五台山后,他也吃酒而不闹事。独在五台山闹事者,主要是英雄寂寞,被命运捉弄,而英雄以酒使气,与命运作一玩笑。

从文学角度说,是以热闹写寂寞,以撒野写苦闷。

庄客搬出酒来,他就着一只熟鹅,一口气吃了三二十碗。这时是“搬”

了, 是“碗”了, 这才是智深喝酒法。吃完,鲁智深叫庄客收了包裹,先安放在自己借宿的房里,却不怀好意地提了禅杖,带了戒刀在身边,既然包裹都先要放别处了,为何禅杖、戒刀带在身边?要知道,包裹里都是重要东西啊。然后他问太公: “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太公告诉他,女儿已躲了。智深道: “引小僧新妇房里去。”注意,这是一句很古怪的话。古怪在哪里呢,又为什么要这样古怪呢?古怪在于,这地方的两个称呼都特别有意思,一是自称,他一直自称“洒家”,现在却突然称“小僧”了。一是称呼对方女儿,一直称“你女儿”,却突然称“新妇”。洒家何时承认过自己是“小僧”呢?“女儿”更不曾是新妇啊。但是这样一改,“引洒家到你女儿房里去”这样普通的话,便变成了“引和尚到新媳妇房里去”,这简直有令人喷饭的效果,和尚跑到新媳妇房里去了!

这是鲁智深的语言吗?不是,这是施耐庵的语言。

所以,施耐庵是一个特别有幽默感的人,他时不时地要调侃一下,甚至不惜让人物说出不符合自己习惯和身份的话来。这是《水浒传》语言中的一个很有意思的特色。

太公引智深到了房边,鲁智深道: “你们自去躲了。”既是说因缘,如何又要带着戒刀、禅杖在身边?既是说因缘,为何又要人都躲了?

到了房里,智深把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把帐子放下,脱得赤条条的,跳上床去坐了。

在五台山,他何曾坐过?在新娘的**,他倒跳上去坐了,坐了也就坐了,偏要脱得赤条条的。为什么要赤条条的呢?这本来真是毫无必要,只是施耐庵施大爷觉得这样好看,于是就让鲁智深脱了。这又是作者施耐庵主观故意干扰情节的一个例子。一般而言,这样的干扰是不应该的,因为它使小说情节不够真实,但在《水浒传》中,这种故意的干扰则不但获得了读者或听众的原谅,甚至获得了他们的喝彩,因为这样一写,还真的就更好看。如果在今天,施大爷一定是一个一流的导演。他知道怎样才有最佳的效果。

好了,现在那新妇的**一个莽和尚赤条条地坐在里面,等待着新郎。床头是戒刀,床边是禅杖。

等待着那个桃花山上下来的新郎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