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社区党群服务中心整体搬走之后,仅调解委员会的办公场所予以保留。在这间面积不大的调解室内,锦旗奖状挂满了墙壁。

李波委屈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刚才的潇洒风度早已**然无存。

隐约可以听到,董玄武、李娟正在安慰邓玉梅。

李波怀疑东窗事发,愈发显得惴惴不安。房门响,董玄武黑着脸进门,拉开一把椅子坐到他的面前。

“李波啊李波,有钱了,长本事了是吧?瞧瞧你干的那些脏事!我看你怎么收场?!”

“董叔,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啊!”

董玄武尽量压着火气,训斥道:“跟我装傻是不是?!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我也不会把你单独请到这里来。李波,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也过过苦日子,从根儿上说人并不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日子还能不能过?”

“不是,叔,你、你……你都知道什么了?”

“还不老实交代!”

董玄武突然拍了桌子,把李波吓了一哆嗦,接着厉声质问道:“江南月色的现金是你偷偷拿走的吧?”

李波有些无奈,“董叔,我拿自己家的钱,这不犯法吧?”

董玄武凑近李波,直视着他的眼睛,加重了语气道:“拿自家的钱当然不犯法,可是如果你拿这些钱去赌,那我就得好好管管了!”

“我那就是随便玩一玩,还不敢玩大的。”

“能不能改?”

“能!”

李波回答得很干脆,然而董玄武看不去似乎并不满意。

“真能?”

李波对天发誓道:“董叔,我可以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赌了。您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次,行不行?我保证说到做到,回家我就给我们家邓玉梅跪搓衣板去。”

董玄武的语气缓和下来,劝解道:“李波,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家和万事兴的道理。黄赌毒,一样都碰不得。”

“是是是,我懂,我懂。叔,那我现在能走了吧?”

董玄武一脸严肃地追问道:“你跟老邝家的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李波支吾道:“没、没怎么回事啊?不是顺路回家嘛!我就让她搭个顺风车,我们俩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真没有?!”

李波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应付。

董玄武一眼看透他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有责任、有担当。你是有家庭的人,是老婆孩子以及双方父母的依靠,千万不能鬼迷心窍,更不能一山望着一山高。什么家花不如野花香,都是扯淡!时刻要记住,你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你是一家之主,应该在花花世界中严格管束自己,为子孙后代做表率,为家庭做贡献。”

听到这番话,李波有些懊悔,一声长叹。

“董叔,我不是小孩子,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是你瞧瞧我们家邓玉梅,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哪还有一点女人味儿?”

董玄武似乎明白了,“这么说,你是打定了主意要跟邓玉梅离婚?”

李波苦笑道:“这……我暂时还没想好。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可能说离就离呢?”

“这么说你还念着她的好?”

“反正邓玉梅为了我们这个家付出挺多的,给我生了个儿子,江南月色基本上都是她来打理,两边的老人也是她来照顾,确实够辛苦的。所以,我现在也拿不定主意。真要是离婚,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董玄武同情地拍了拍李波的肩膀,指一下旁边的椅子,示意落座。

李波唉声叹气,掏出香烟给董玄武递烟。

董玄武没有接他的烟,感慨道:“你呀!不是糊涂人,却做出了糊涂事。我是真替你操心啊!到底该怎么办,回去仔细想一想,尽快做个了断。要么浪子回头金不换,老老实实跟你老婆过日子;要么赶紧把婚离了,别拖拖拉拉的,耽误大家的时间。”

李波心事重重,香烟拿在手里,不知不觉中揉碎。

“董叔,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谢我当众揍了你一顿?”

“谢谢你能理解我。”

董玄武对此嗤之以鼻,纠正道:“千万别误会,我不是理解你,我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你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当然,你我的道德标准可能不一样,我就是可怜邓玉梅,可怜你们家儿子!摊上你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父亲,是他们娘俩的悲哀啊!行了,你自己想明白就好,赶紧走吧!”

“叔,还有一件事……”

“说。”

“你觉得我跟邝美萍般配不般配?”

“般配个屁!我正想问你呢!李波啊李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老邝家的姑娘怎么可能看上你呢?老邝家经营和平饭店,是我们龙潭村数一数二的富户;邝家的姑娘是个大学生,你呢!只是高中毕业;另外还有,你比人家大了十多岁啊!长得比她爸爸还显老。我就想不明白了,从哪个方面来讲,你都差的太远了,老邝家的姑娘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李波急了,脱口而出道:“我能帮她调动工作啊!邝美萍想调到市里工作,我有门路啊!”

“你一个开民宿的能有什么门路?”

“我认识旅游开发公司董事长韩东城。”

“韩东城?李娟的前夫?”

“对啊!”

这一特殊情况始料未及。

世界很大,圈子太小。李娟没有想到这桩发生在龙潭村里的情感纠纷居然会牵涉到自己的前夫……

据邓玉梅的片面描述,自恃有几分姿色的邝美萍并不安心做江洲中心小学的一名老师,好吃懒做的她更不愿插手自家“和平饭店”的经营,终日打扮得花枝招展,耐心寻找攀龙附凤的渠道。

李波是如何结交韩东城的?

对于这一问题,李娟百思不得其解。

作为东江市旅游开发公司董事长,韩东城很少下基层,到龙潭村来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李波经营“江南月色”民宿多年,人脉网络还是有的。通过某些人穿针引线,结交高官权贵,也不是不可能。总而言之,他包养小三的传闻在多方验证之下终于有了些眉目……

“原来邝美萍是想通过你丈夫调动工作呀!”

邓玉梅伤心欲绝,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李总,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李波这个混蛋已经好几个月没碰我了,还不是因为邝美萍这个**成天纠缠他。”

李娟安慰道:“玉梅姐,你别着急,他俩长不了。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邝美萍是在利用李波,没想跟他长长久久。”

“真的吗?”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

“那就好,那就好。”

邓玉梅突然破涕为笑,如释重负的她就像中了百万大奖彩票。

李娟同情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不禁心生怜悯,她实在不能理解邓玉梅的内心世界。轻易原谅出轨的丈夫,换做自己肯定做不到。

而邓玉梅却不同,似乎只要丈夫能留在身边,她就心满意足了。

人与人之间的认知差距宛如天堑鸿沟,有时候你根本无法想象和理解他人的精神世界,正所谓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李娟深知这一点,自然对邓玉梅的生活态度不予评价。只要她情绪稳定,此次劝解就达到了预期效果,至于她的婚姻和未来,是继续浑浑噩噩地度过,还是独立意识觉醒,都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了。

乌云滚滚,大雨滂沱。

进入汛期的龙潭地区一下子变成了诡异的水世界。

雨水激流从天而降,似无数飞瀑遍地倾泻,天空大地白茫茫连成一片,岘溪渔港、山丘村庄都被浸泡在满溢的水幕中……

“龙粮公司”办公室内,敦袈焦头烂额,正跟保险公司尽力交涉。

“刘经理,就算补交农业保险已经来不及了,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我们龙粮公司有上千亩土地,属于龙潭社区大型粮食全产业链联合体,光基本险就得一大笔钱,您得往长远看啊!长期合作,长期合作啊!”

“对不起啊,敦总。我这边实在无能为力。要不你再问问其他保险公司,或者通过社区和街道,询问一下政策性补贴。”

“已经打问过了,政府直接补贴前几年就取消了,现在应对自然灾害只能通过农业保险,也就是你们几家保险公司。刘经理,我们龙潭社区遭遇特大暴雨,农作物大面积受灾,稻田绝收。如果您不能伸手拉我们一把,龙粮公司肯定就完蛋了。”

“不好意思啊!当初我们派专人上门做工作,你拖拖拉拉,死活不肯办理保险,现在真的太晚了,我们这边确实也没有补交自然灾害险的先例。要不这样吧!我再找你们片区经理问一下具体损失情况。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

电话那头挂断了。

敦袈举着手机不知所措,颓然倒在了老板椅上。

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他欲哭无泪。

筹办粮食全产业链联合体“龙粮公司”,敦袈累积投入资金过百万,其中大部分为银行贷款,还有一些民间借款。雪上加霜的是,当初他为了节省开支,没有按照协议给合作农户以及粮食合作社购买保险。

这一致命失误或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穿着雨衣的景小鱼匆匆进门,跺脚抖落身上的雨水。

“三十台水泵全部到位,不过估计也没啥用,雨太大了。稻谷倒伏严重,绝收已成定局。保险公司那边你联系得怎么样啦?”

敦袈支吾道:“啊!刚还给保险公司打过电话。”

“他们怎么说?”

“赔付没那么快。”

景小鱼愁眉不展地来到饮水机旁,倒一杯水,却忘了喝。

“敦袈,这种事情你得催着他们点儿,让保险公司尽早定损,尽早赔付。今年我们肯定是白忙活了,都赖你!”

敦袈有些不服气,辩解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天灾!天灾懂不懂?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我又不是龙王爷,想雨停雨就停啊!”

景小鱼冷笑道:“行,你有本事。借了那么多债,我看你拿什么还!”

走廊里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敦袈办公室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数位签约合作农户气势汹汹地径直闯了进来,颇有些寻仇的意味,办公室顿时被塞得满满当当。

敦袈心情烦躁,没好气地质问道:“你们不赶紧排水防涝,都跑我这里干什么?”

一名农户着急地说:“敦总,我们大家都信任你,把家里的地承包给你,你可不能骗我们呀!”

“我骗你什么啦?”

“有人说,你没给我们合作农户买农业险,有这回事吗?”

另一名农户补充道:“不光是农户,今年连粮食合作社的也没买。合作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可不能坑我们啊?”

面对眼前的复杂局势,敦袈当然心知肚明。

如果承认自己没买保险,也就意味着农户将遭受重大损失,这样的结果他们是无法承受的,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必须暂时隐瞒,以防事态激化。

景小鱼着急地问道:“谁说我们没买保险的?这是造谣!”

敦袈假装淡定,附和道:“对啊!到底谁在造谣?有种给我站出来!”

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挺身而出,挤过人群来到敦袈面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这位张姓年轻人既是合作农户,同时又是龙粮公司的会计。

龙粮公司的财务状况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看来消息应该就是他泄露出去的……

敦袈见瞒不下去,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小张,你是我们龙粮公司的会计,肯定知道我这两天正在联系保险公司嘛!”

张会计冷脸道:“敦总,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临时抱佛脚啊?天塌了,才想起挖地洞;水烧开了,才发现米缸空了。太晚了!我们现在没别的要求,就问你一句话,我们合作农户的损失谁来赔?!”

合作农户们义愤填膺,纷纷围拢过来。

景小鱼也惊呆了,质问道:“敦袈,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跟我说买过保险了吗?”

张会计对此嗤之以鼻,“人品太差了吧?居然连老婆都骗。我呸!”

事情彻底败露,敦袈无处躲藏。

“是,我承认没有买保险,当初公司财务紧张,我就耍了一个小聪明,没想到遭报应了。不过,请大家放心吧!砸锅卖铁我也会赔偿你们的损失。我敦袈,说到做到!”

“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说着,张会计拿出一沓补充协议书,摆在敦袈的办公桌上,“这是补充协议,请敦总受累签一下吧?”

看到合作农户们仇视的眼神,敦袈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乖乖照办。

机械地在补充协议上一次次签字盖章,感觉自己像是在签卖身契。那些不断叠加的数字,重重加码,在他的心头筑起了难以逾越的债务大山。签完最后一份协议,忽感一阵眩晕袭来,他虚弱地靠在椅子上喘气,迷迷糊糊中看到最后那名合作农户离开。

头痛欲裂,四肢无力,宛如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

景小鱼冷脸坐在他的对面,心情复杂地望着他,眼神里除了同情,更多的则是愤恨。

“敦袈,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们分手吧!”

敦袈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你好自为之,再见!”

说完,景小鱼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她刚出门便传来哗啦一声响。

敦袈办公室的后窗不知被谁砸了,半截砖头突然飞了进来,翻滚着落在地板上,正是景小鱼刚才所在的位置,幸亏她已经离开了,否则必被殃及。风声雨声透过破裂的窗户灌进屋内,将摆在办公桌上的协议书吹得七零八落。

砖头砸窗户,应该是某位合作农户的泄愤之举。

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却让敦袈彻底崩溃,泪水簌簌而下。他的梦想坍塌了,前途一片渺茫。

迎着凄风冷雨,浑身透湿的敦袈来到江边堤岸。

浑浊的雨水冲刷着他年轻的面庞,浩浩汤汤的大江横亘在正前方。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水天一线之间,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时间已经停滞。

身体疏忽飘起,接着缓缓下坠,敦袈眼里的一切都开始颠倒错乱,他有些害怕有些惊恐,索性闭上了眼睛,试想将自己深埋在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