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洛姐。”许念一低垂着头,死死咬住下唇,汗珠顺着额角,鼻梁,最终滑过下颌,滚落在地。
啪嗒一声,砸出一颗豆大圆珠。
趁许念一愣神,徐微慌张掰开他的手指,将方时晏护在身后,随即神色复杂地看向桑洛,这一连五年没见,她一时之间竟有些失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说五年前,她也极少会同她们说话。
最后打破这场默剧的还是姗姗来迟的顾氏兄妹。
远远便瞅见人群外,桑洛独自一人坐在门口。
顾卿柔二人顿时加快脚步,匆忙上前,“阿洛,你不是要进去吗?还有这些人,怎么都堵在大门口?”
话还未说完,顾卿柔便看见了那明显陷入僵持的几人。
视线未在徐微等人身上停留超过一秒,顾卿柔看向许念一,诧异道:“小念,你不是说你这次不来的吗?”
“……我又突然想来了。”
许念一吞吞吐吐,一边说话一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桑洛,散去戾气的一双星眸亮晶晶的,像是刚被水洗过后的小石子。
在桑洛示意他过去后,他整个人顿时又明媚了几分。
桑洛看向许勇为:“许叔,203号房间还是在二楼左拐第一间吗?”
“啊,对,位置什么的都没变。”许勇为招手,示意一个侍应生过来,“你先带着桑小姐他们进去。”
“是,桑小姐,这边,您跟着我——”来。
“许念一还不能走。”
滚动的车轮停止。
“呸。”方时晏舔了舔松动的后槽牙,啐地吐出一口血沫,他颇为挑衅地看向许念一,语气森冷:“许经理,你不觉得现在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时晏。”徐微不赞同地拉住方时晏的手,她小心地看了一眼桑洛,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别忘了,今天顾廷他们也在。”
“妈,我当然知道。”方时晏冷笑一声,正因为有顾廷在,今天才是他站出来的最好时机。
他冷冷盯着桑洛,尤其是看见她身下的轮椅,只觉心中那块悬了五年的大石头彻底放下了。
一个同世界脱节五年的废人,就算是五年之前再有能耐,现在又能如何。
他可不再是五年前的那个怯懦自卑的方时晏。
“那方少爷,今天你的消费,我们酒色给你免单,不,除此之外,我们酒色再给你升上黑金Vip,以后只要是你方少爷组的局,全部按五折消费处理,你看怎么样?”
许勇为赔着笑脸,招手示意许念一过来,“念一,来,你好好跟方少爷道个歉,念一?念一!”
许念一冷哼一声,垂着头,玩着桑洛背后轮椅靠背的把手,只当没听见。
许勇为脸上笑容再也挂不住了,他深呼一口气,只觉手心发痒,只是,他低头瞄了一眼桑洛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又硬生生地将那份冲动压了下去。
打又打不得,这堆烂事还偏往他的头上压。
想他在酒色十几年,还真是许久没遇见那么憋屈的事情了。
要不是,要不是今天压在上面的那几个来了,不过是区区一个方时晏,许勇为烦躁捏了捏眉心,心底不由得地对上面那几个也产生了薄薄的恼怒。
“许经理,免单就不必了,我们桑家也不缺那点三瓜俩枣。”
方时晏故意在桑家二字上加重语气,无视顾卿柔几人不悦投来的视线,他晃悠悠走到许念一身前,“这样吧,只要你乖乖向我鞠个躬,承认我刚才说的话是对的,我便不跟你计较,怎么样?很划算吧?”
刚才说的话?
顾卿柔耸耸鼻子,看向许念一:“他刚才说你什么了?”
“……”
紧紧握着拳,许念一低垂着眼,听着耳边许勇为如释重负的催促,“念一,快,赶快道歉,别再耍小孩子脾气。桑夫人,你也知道,这都是小孩拌嘴,他们也都是说着玩的,正好,我记得你们今天约的是207号房间吧,那你们207今天的全部消费,皆有酒色承担……”
剩下的话,许念一已经听不清了。
他脑后突突涨得发痛,明明是在人群正中,他却突然感觉自己似乎坠入了无边深海,没有人,只有咸湿的海水前赴后继,浪潮接着浪潮,以一种近乎将他碾碎的力度拍打他的身体。
“嗡嗡,念一,嗡嗡,道歉……”
“有娘生没娘养的废物,嗡嗡,都是你的错……”
“嗡嗡,你怎么不去,嗡嗡,死,滚去死……”
“嗡嗡,我人生最大的败笔,嗡嗡,就是把你生下来……”
“小念!小念!”顾卿柔贴近许念一耳边,低声唤着,她同顾煜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慌乱,许念一他不对劲!
紧闭双眼,许念一大口大口的喘息,不过片刻,他背后的衣服已经彻底被汗水浸透。
顾煜上前半步,宽厚的脊背将许念一牢牢护在身后,挡住了身前几人窥视的目光。
他不耐烦道:“方时晏,这些事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但只有今天不行,我懒得管你们两个人之间的纠纷,现在,赶快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别碍我事。”
“那个,小煜。”徐微上前半步,眼看方时晏神色不对,她连忙将他拦在身后。
一个许家已经放弃的孩子跟顾家这辈娇贵的小霸王可不是一个量级。
方时晏可以头脑发昏,意气用事,但她可不行。
“行了,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了。”顾煜挥了挥手,压根不想跟这两个人多费口舌。
是,他顾煜是对方清清态度不太一样,但他那是只局限于方清清,他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能上前来攀关系的,还小煜,小煜是你们两个能叫的吗?
“咳咳——”
一声轻咳,如嗅到鱼腥味的猫,顾煜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眼睛亮晶晶的便凑了上去:“桑洛姐,你是不是冷啊?是空调调太低了吗?还是外套太薄?我外套厚,冲锋衣,可挡风了,要不你先穿我的?”
话还没说完,顾煜半边袖子已经脱了下来。
“不,我没事。”桑洛取出轮椅护手旁右侧的保温杯,出发前刚榨好的鲜榨橙汁还带着凉气,是桑洛趁着李冉不注意自己偷偷加的冰块。
她小口小口的抿着,好笑地看着眼前这如唱双簧的二人。
真是一场彻头彻尾都透着滑稽的闹剧。
只是这闹剧之中还隐隐有着些许不对劲。
桑洛旋上杯盖,若有所思地看向许勇为。
他的态度不对,不,这整个酒色的所有人都透着股不对劲。
要知道作为许家这一辈唯一的孩子,许念一可谓是被许家所有人捧在心窝窝上养大的,先不说他到底有没有惹祸,就算是他真的惹祸了,许家那宁愿是老爷子亲自上门道歉,都绝不会动他一根手指头。
但现在,居然就这样当着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的面把许念一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是哪里出了错?
还是说,这个世界所谓的混乱真的有那么恐怖?
桑洛感觉眼前这个世界越来越扑簌迷离。
似有一场无形的雾,将所有人笼罩,辨不清方向。
“大少爷?呼,您可来了。”
许勇为突然扬起的声调打断了桑洛的思索,她仰起头,顺着人群散开的方向,只看见一位身材修长,长相打扮颇为儒雅的人由远及近,直至——
停在自己的身前。
“您就是桑小姐吧,我是许时蔚,那么多年,多谢你对我弟弟的照顾。”
停在眼前的手,修长干净,骨节根根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股一丝不苟的严谨。
完全同许念一是两个极端的风格。
桑洛握住许时蔚的手掌,不经意间,她擦过他的手腕,脉搏鼓动,强健而又富有生机。
“没什么。”
桑洛笑了。
是一种只要见了便知道她极为高兴的笑容。
迎着许时蔚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桑洛抬手,顺着许时蔚分开的路,示意顾煜二人带着许念一离开。
争执声渐渐远去。
但桑洛仍能感觉到身后那仍黏附在她背影的视线。
热切——
而又极度贪婪。
桑洛盖住眉眼,遮住那翻涌的疯狂,只在外留下那仍久久扬起的唇。
嘘,你听——
那脚步声。
深深,浅浅。
是狐狸披上了人的皮。
踮起脚尖走路。
但却忘记了。
藏好自己的狐狸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