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灾难,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把许多家庭砸得稀烂。侥幸活下来的,很多成了孤人,孤零零的一个,举目无亲。大人们互相诉说,相互劝解,用这种方式排遣内心的痛苦。小孩子,特别是成了孤儿的孩子,有的变得傻痴痴的,有的一天到晚都在哭。那天,有个小男孩突然闹腾起来,哭着要去找爸爸妈妈,找自己的亲人。明月看着,心里难受。

“来,孩子,阿姨带你去耍。”明月说。

明月去拉孩子,孩子把身子扭到一边,不让明月拉。

“来,乖,阿姨带你去捉蜻蜓。”明月说。

听说捉蜻蜓,小孩不哭了。

“告诉阿姨,你叫啥?”明月问。

“母小君。”小孩说。

“哎呀,咱俩是一家人呢。”明月说,“你姓母,我也姓母,姓母的是一家人。你叫我母阿姨,好吗?”

“好。”小君说。

明月把小君带到半山腰,那里鲜花遍地,野草丛生,既有飞舞的蝴蝶,也有飞翔的蜻蜓。

“小君,你看。”明月指着蜻蜓说,“想不想要?”

“想。”

“那你别动,阿姨去给你捉。”

小君点点头。

一只蜻蜓落在一枝黄荆条上,明月悄悄走过去,慢慢向蜻蜓靠近,当她把手伸向蜻蜓时,蜻蜓突然飞了,明月失望地叹了口气。

“阿姨,那里有一只。”小君指着另一个地方说,“是只红的。”

明月一看,一棵狗尾巴草上有一只红色蜻蜓。这种蜻蜓,体小,精灵,比其他蜻蜓难捉。明月点点头,慢慢向红蜻蜓靠近,手还未伸出,红蜻蜓飞了。明月还未来得及叹气,红蜻蜓撞到了一张蛛网上,它扑扇着翅膀,拼命挣扎,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那张致命的网。一只黑蜘蛛迅即蹿出,朝红蜻蜓扑去。明月怕黑蜘蛛咬伤红蜻蜓,边吆喝边往那边跑,黑蜘蛛听见吼声,站在那里,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它迟疑着,观望着,看会不会有危险降临。就在黑蜘蛛迟疑的瞬间,明月跑到了跟前,手上的小棍指向蛛网,黑蜘蛛一见,立刻逃跑了。明月如愿以偿,捉住了那只红色的飞将军。

小君跑过来,兴奋地说:“阿姨,给我,给我。”

明月说:“阿姨帮你拿着,回去找根线拴了给你,不然它会飞走的。”

小君点点头,跟着明月回去了。

板房里没有线,明月跑了几个地方也没找到,只好回到她与老太婆住的那间板房。

老太婆在屋里坐着,没精打采,闭着眼打瞌睡。昨天夜里,她没睡好,老是唉声叹气,而且嘴里不时地嘟嘟囔囔,前面的,明月一句也没听清,最后那几句,明月听清了,那几句是老太婆说给她女儿听的。老太婆说,女儿呀,你在哪里?你的家被水淹了,不是我没给你看好,是河遭堵了……夜里睡不着,白天打瞌睡,这是老年人常见的毛病。明月一进屋,老太婆被惊醒了,她见明月一手捏着蜻蜓,一手拉着小孩,说:“这是谁家的娃?”

明月摇摇头,说:“不知道。他是个孤儿。”

老太婆说:“过来,让婆婆看看。”

小君不去,往明月身后躲。

“去,小君,让婆婆看看。”明月把小君推到前面。

老太婆拉住小君的手,把小君揽在怀里,说:“跟我的小孙子一般高。”

“婆婆,你有线吗?”明月说。

“没有。”老太婆说,“要线弄啥?”

“拴蜻蜓。”

“你拴那弄啥?”

“给小君玩。”

“唉,这阵往哪里找线哟?家里倒是有,可是回不去了。”老太婆沉默了一阵,说,“拿来,我有法。”

明月有些迟疑,她不想把蜻蜓交给老太婆,她怕老太婆把蜻蜓弄飞。

“婆婆,你有啥法?”明月说。

“叫你给我你就给我,我说有法就有法。”

明月还是不想给,可是不给,她也没啥拴,问道:“婆婆,你用啥拴?”

“头发。”老太婆从头上扯了一根白发。

“头发?”明月怀疑地望着老太婆,说,“头发拴得住?”

“拴得住。”老太婆说,“别说是这么大一只蜻蜓,虱子我都拴得住。”

“你用头发拴过虱子?”明月惊奇地说。

“拴过。”老太婆说。

“你拴虱子弄啥?”明月不解。

“报复。”老太婆说。

“报复虱子?”明月更加不解。

“它咬了我,我不能叫它白咬,咋不报复?”老太婆说。

“虱子多?”明月说。

“多啊,多得很!”老太婆说,“那年,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天气大旱,庄稼无收,人没有吃的,就吃树皮、草根、石头面……很多人饿得路都走不动,有的还得了浮肿病,身上肿得明晃晃的,像熟透的水蜜桃,一碰就会出水。有的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了,倒下去就没气了。死的人可多了。俗话说,穷生虱子富生疮,那时没有哪个人身上没有虱子,有的人身上一饼一饼的,伸手一抓就是一把。人都饿成那样了,虱子还要咬,谁受得了?所以没事了就坐在太阳下捉虱子。那时我年轻,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捉,就躲在屋里捉。才开始,我捉住它们,放在石头上,用指甲盖一挤,叭,响一声,就死了。后来,我觉得让它们这样死太便宜它们了,我要饿它们,折磨它们,叫它们慢慢死,于是我就用线拴,可是线粗,那东西小,拴不住,我扯了一根头发,试着去拴,没想到一拴就拴住了。我就一边捉,一边拴,不大一会儿就拴了一长串。没几天,我拴了好几串。虱子被拴了,它们不甘心,不停地挣扎,后来有几只挣脱了,跑了。我愤怒了,点上油灯,烧它们,把它们往灯头上一放,噼噼啪啪地响,听着那声音,我心里很美,它们咬了我,我把它们烧死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练了一手绝活,夜里,不要灯,可以捉虱子,而且可以用头发把它们拴成一长串……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那本事。拿来,我拴拴试试。”

老太婆说着又从头上扯了几根白发,接在一起。

“婆婆,太细了,弄成双股,保险。”明月怕蜻蜓把头发挣断。

“要得,双股就双股。”老太婆说着又扯了几根头发,两个手指捏着,一捻,一根双股发绳就成了。说,“给我。”

明月还不放心,捏着蜻蜓的翅膀,说:“婆婆,我捏着,你拴。”

“要得。免得飞跑了。”老太婆说,“老了,手笨了。”老太婆的手还是很灵活,三挽两挽就把蜻蜓给拴住了。“去,找根小棍来。”

明月松开手,蜻蜓以为获得了自由,扑棱棱飞了起来,可是它飞不走,它被老太婆手上那根细如游丝的发绳拴得牢牢的,像风筝一样被老太婆掌控着。

明月找来一根小棍,老太婆把头发的另一端拴在小棍上,递给小君,说,“拿去!”

小君拿着小棍跑了。

“小君,哪来的?”三个小孩围过来,问小君。

“母阿姨给我捉的。”小君说。

“来,叫我玩玩。”一个小孩说。

“不。”小君不给。那个小孩伸手去抢。小君往老太婆的屋里跑,三个小孩追了过来。

“母阿姨,母阿姨!”小君大声喊。

明月从屋里出来,三个孩子见了,立即止步。

“都过来。”明月和蔼地说,“你们三个都过来。”

三个小孩站着没动。

“来吧,你们四个一起耍。”明月说。

三个小孩仍然站着,没动。明月走过去,蹲在他们面前,见三个小孩怯生生地望着她,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明月伸出手,挨个儿摸了他们的头,最后手留在一个女孩的头上,女孩的头发像一团乱麻,已经乱得不像样子了。

“走,阿姨给你梳一下。”明月牵着女孩走了,那两个男孩也跟在后面。

“小君,你跟两个哥哥耍,我给妹妹梳头。”

小君跟两个小哥哥在门前玩起了蜻蜓。

“小妹妹,你妈呢?”明月边给女孩梳头边问。

“死了。”

“你爸呢?”

“也死了。”

“你家里还有谁?”

“没有了,都死了。”

明月心里一阵难受。

“你叫啥名字?”

“龚雯雯。”

“几岁了?”

“七岁。”

“雯雯,你愿不愿意跟着阿姨一起生活?”

雯雯点点头。

“那两个小哥哥,你认识他们吗?”

“认识。”龚雯雯指着那个个儿矮的男孩说,“他叫母戈成,那个叫兰文忠,还有母小君,我们都在一个学校读书。”

“哪个学校?”

“白羊镇小学。”

“地震时你们是咋跑出来的?”

“我和母小君是被辛老师救的,地震时辛老师把我和母小君护在怀里,辛老师被砸死了,我两个被救活了。当时辛老师怀里有三个,那一个死了。”

“他们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的爸爸妈妈也死了。”

明月没有说话,拉着雯雯走到小君他们面前,说:“你们都跟着我吧,我给你们当妈妈。”

四个孩子同时点头。

这几天,灾民们的情绪好多了。住的地方有了,虽然拥挤,但遮风挡雨的地方算是有了。吃的都是政府发的,虽然不能完全满足需要,但也能吃个大半饱,肚子是饿不着了。龚大宾每天都要挨门挨户看两道,一是早上,一是晚上。看看有没有人生病,问问大家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

那天,龚大宾刚回去,还未进屋,就被蔡杰生拦住了。

“龚镇长,我吃不饱,请你多给我们发点吃的。”蔡杰生说。

“请克服一下。”龚大宾说,“上面调拨多少,我们发多少,是按人定量发放的,政府一点也没截留。”

“那我们吃不饱咋办?”蔡杰生说。

“麦子快熟了,坚持,坚持到麦熟。”龚大宾说,“麦子已经黄了,过几天就可以收割了。”

蔡杰生没话说了。

“蔡培元呢?”龚大宾问蔡培元的老婆。

“不知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桑晓桂说,“镇长,你找他有事?”

“没事,我随便问问。”龚大宾说。

龚大宾找蔡培元,想叫他去帮厨。

“龚镇长,我想把这几个孤儿集中在一起,由我照看。”明月说。

孤儿很可怜,他们的情绪一直都不稳定,有的常常哭,有的闹着找爹娘,有一个居然天天跑到废墟上坐着,说他做过梦,他爹娘没有死,还在倒塌的房屋下烧火做饭,他看到了从废墟的缝隙里冒出的炊烟……明月劝了半天才把那孩子劝回来。明月说孩子,那是梦,是因为你太想爹娘了才做的那个梦。你在这里半天了,你看到废墟里冒烟了吗?孩子说现在还没到做饭的时候,等做饭的时候到了,地下就会冒出烟来。明月说孩子,不会的,那是梦,走吧。孩子不走,坐在废墟上不停地用小棍拨拉着碎石瓦砾。明月怕孩子出事,耐心地等在那里,说孩子,阿姨等你,要是到了该煮饭的时候,地下没冒出烟,咱就回去,好吗?孩子说好。他们一直等到中午,废墟里没冒出烟,明月说咱走吧,孩子。那孩子哭了,哭着跟明月走了。为了使孤儿尽快走出地震的阴影,龚大宾向指挥部请示,可否把孤儿送到指挥部统一安排的地点。指挥部回答说目前条件还不具备,等条件具备了再说。现在明月提出由她来照顾这几个没爹没娘没亲人的孩子,龚大宾答应了,但答应得有些勉强。

明月听出来了,说:“龚镇长,不放心?”

龚大宾摇摇头,说:“不是。我是想叫你去帮着做几天饭。”

“给谁?”

“给援建队。油条李生病了。”

援建队来了之后,开了个伙食团,油条李、张烧肉、袁卤菜自告奋勇去当炊事员。蔡杰生也想去,龚大宾没同意,嫌他邋遢。给援建队做饭,要选干净利索的人,而且还要有点厨艺,不是随便哪个都可以去的。为这事,蔡杰生还不安逸,所以他刚才找龚大宾说他吃不饱。北方人爱吃面食,油条李善做白案,面食做得好,很对山东人的胃口。张烧肉、袁卤菜善做红案,做出来的川菜虽不那么正宗,但味道还行,山东人也喜欢吃。昨天,油条李突发高烧,援建队的随队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说得了重感冒,给他拿了药,叫他歇几天。油条李不想歇,可是又怕把感冒传染给别人,他歇了。少了一个人,张烧肉、袁卤菜就有些忙不过来了,龚大宾没找到蔡培元,这才想到了明月。

“行!”明月很乐意。

“那这样吧,你两边照看,既要把孩子们照看好,也要帮着张烧肉、袁卤菜煮下饭。只是你会累些。”

“没事,我干得下来。”

龚大宾望着明月,见明月又黑又瘦,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些疼。

援建队没住板房,他们把板房让给了灾民们,自己住帐篷。这几天老下雨,帐篷里湿得不行。好在他们有行军床,不然帐篷里根本没法睡。

鲁局长没有睡,自从来到灾区,他天天熬夜。开始是为灾民的板房,过后是为场镇选址,现在是为建筑设计。他坐在灯下,反复审查建筑图纸,看得最仔细的是学校。在这次地震中,遭得最惨的是学校。羌山县中学全部垮塌,师生大部分遇难。白羊镇小学几乎夷为平地,比县中(学)还惨。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祖国的未来,对他们要好好保护。要保护好他们,很重要的就是要有坚固的校舍。鲁局长反复地审阅图纸,总觉得图纸上少了点什么,少什么,他一时没有想起。鲁局长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想问题时不是低头沉思,而是把头仰起,眼望高处。每当这时,他的大脑就豁然开朗,灵感随之而来。现在他遇到了一个一时想不起的问题,自然而然地仰起了头。他刚把头仰起,一块腊肉出现在他眼前。

那块腊肉是几个孩子送给他的,也就是明月带的那几个孤儿。

明月帮援建队煮饭的那些日子,几个孩子也常来,鲁局长见孩子们可怜,让孩子们在援建队吃饭,孩子们不肯。他说孩子们,你们失去了爹娘,但你们拥有了更多的亲人,除了你们母阿姨,还有我们援建队的人,我们援建队所有的人都是你们的亲人,都是你们的叔叔阿姨。从今天起,你们就在这里生活,这里就是你们的家……鲁局长的话不仅感动了明月,也感动了那几个孩子,小君一下子扑进了鲁局长的怀里。从那天起,援建队里多了四个孩子。一天,鲁局长到丽阳出差,给孩子们买了书包、文具、课本和连环画,还有几个孩子从未见过的玩具:魔方、变形金刚、儿童游戏机……孩子们见了,高兴得像过年一样。鲁局长对明月说,孩子们该上学了,可是学校还在图纸上。在政府还没有作出妥善安排之前,你先教一下他们,他们的学习耽误不得。明月除了做饭,还当起了孩子们的老师。后来又有几个孩子来了,鲁局长专门为他们搭了一个帐篷,办起了帐篷学校,直到孩子们转移到丽阳市读书(市政府给灾区的孩子办的临时学校)。孩子们到丽阳市去的头一天,他们课也不上了,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急得明月到处找。太阳快落山了,孩子们还没回来,明月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站在山上,四处张望,终于看到了几个孩子的身影,走在最前面的是母小君,手上掂着什么东西,从他走路的样子,看得出很高兴。明月一阵激动,向前跑去。

“孩子,你们……”明月本想责备孩子们几句,可是见几个孩子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心一下子软了,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到哪里去了?”

“我们……”小君把手上的腊肉往上提了提,说,“我们找腊肉去了。”

“在哪找的?”明月说。

“我们家的房子里。”小君说,“我们刨了一天,才在废墟里刨到一块。”

“你们想吃腊肉了?”明月有点生气,援建队天天都有肉吃,难道还不满足?还想吃腊肉?她本想责备他们几句,可是又不忍心,因为他们都是孤儿,说,“看,你们的手都抠出血了。”

“阿姨,不、不是我们想吃腊肉,是给、给鲁局长的。”小君委屈地说。

明月听了,一下子抱住了小君,说:“你们该跟阿姨说一声,阿姨和你们一起去。”

“阿姨太忙了,又要给我们上课,又要煮饭,我们怕耽误阿姨煮饭才没跟阿姨说的。”小君说。

“你跟阿姨说了,阿姨再忙也会跟你们一起去的。”明月说,“记住,以后有啥事要先跟阿姨说,不然阿姨会担心的。”

孩子们点点头。

第二天,明月带着孩子们去找鲁局长,说明来意后,鲁局长说啥也不收孩子们送来的腊肉。

“鲁局长,你得收下,这是孩子们的心意,是他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在废墟里扒出来的……”明月说。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鲁局长说,“拿回去,煮了给孩子们吃。”

“我们不吃。”小君说,“叔叔,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东西,是专门送给你的。”

“孩子,叔叔有吃的,还是你们拿回去吃吧。”鲁局长说,“你们正在长身体。”

孩子们见鲁局长不收,急得哭了,说:“叔叔,你不收我们就不走。”说着一齐跪下了,鲁局长急忙去拉,可无论咋拉,孩子们就是不起来。

鲁局长无法,只好把腊肉收下。收下腊肉后,鲁局长召集援建队全体人员开了一次会,他向大家讲了这件事,很多人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鲁局长说,这里的老百姓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一定要加倍努力,拼命工作,让他们早日住上新房。为了提醒大家,也为了激励自己,鲁局长把那块腊肉挂在帐篷门口,让大家天天看到那块腊肉。

现在,鲁局长看到了那块腊肉,想起了那些孩子们。其中有个孩子的腿受了伤……由这个孩子,鲁局长想到了那些残疾的孩子,由残疾的孩子想到了校舍设计存在的缺陷。于是拿起铅笔在图纸上做着修改,他给教学楼加了一条残疾人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