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
不见君(三)
周檀见到宋世琰时, 两人皆是狼狈不堪。
城墙上下已被一片战火吞没,燕覆带人强攻,城墙守卫不多,但汴都建城易守难攻, 打得颇为不易。
总归是比众人想象中容易了许多。
箭矢漫天, 四处皆是喊杀声、兵马声, 周檀本来在几个侍卫的护送下一路往城墙之上走, 但没走几步,便与众人分散了。
有士兵见他身形消瘦, 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来,周檀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单手拔了腰侧的白玉文人剑。
这剑和白玉扳指是老师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他随身带着, 多年来,从未有人见这剑出鞘过, 是而所有人都以为这白玉剑鞘当中的剑不过是装饰品,没有锋刃。
却不知这一样是能杀人的。
血溅到了他的脸上,周檀提着剑继续往前走,有人来挡, 便毫不留情地动手, 宋世琰眼睁睁地看着他挽了个剑花,面无表情地杀了自己身侧最后一个暗卫。
猩红鲜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周檀似乎剩余的力气不多,拖着那把剑朝他走来, 剑尖在已被染得暗红的石砖上划出一道锐利的声音。
“你居然会使剑。”
宋世琰抬头看着对方, 暮色让他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深深的阴影当中, 只有鲜红血迹依旧醒目。
周檀将那柄剑比在了他的咽喉处。
“我夫人呢?”
宋世琰置若罔闻:“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就觉得你与朝堂上那些汲汲营营之人不同,那时候你刚刚被点为状元,来赴琼林夜宴,虽然身上带着穷酸气,可我看得出来,你想要的……”
周檀在他面前蹲下,几乎有些暴躁地扯着他的衣领:“我问你,我夫人呢?”
“死了。”宋世琰笑着回答。
“不可能!我方才分明在城墙之上看见了她!”周檀失态地把他拽到自己面前,勉强压抑了自己的怒火,“我再问你一遍,人呢?”
“你从城墙上看见,岂不是刚好?”宋世琰慢条斯理地勾着唇角,挑眉道,“我把她从城墙上丢下去了,现在……大概已经被你的兵马踏成一滩肉泥了罢。”
周檀惨白着脸咳嗽了两声,长剑在宋世琰喉咙前划出一道血痕,他还没有开口,宋世琰就继续道:“……我听闻自从那日渡口别后,你几度想要独回汴都,急怒交加,病得起不了身,今日,我本以为不会见到你的。”
他本想着周檀会继续逼问他几句,结果周檀却失去了与他说话的兴趣,他松了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恰好发现二人的周杨连忙快走几步,过来扶住了他:“兄长!”
“你带人把太子请回去,”周檀有些疲倦地对他说,“我先进城去找人。”
周杨急切道:“兄长看起来不太好,先坐马车去寻殿下罢,我去为兄长找人。”
周檀摇了摇头:“不必。”
这一仗打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不过一个时辰,燕覆便已经鸣金收兵,开始清算俘虏、盘点伤员,宋世翾的马车一路行至皇庭门口,甚至得到了部分胆子大些的百姓的夹道相迎。
周檀走了几步,看见面前两个士兵抬着一个伤员经过,突然生了几分狐疑,他转过身,看见宋世琰刚好拾起了身侧的剑:“李将军呢?”
“哈哈哈哈,朕还以为你把他忘了呢,”宋世琰以那把剑支撑着自己,艰难地站起来,“周檀,这一仗打得太容易了,你以为你抓了朕,就万事大吉了吗?”
周檀面色一变,立刻厉声唤道:“来人!”
有兵士匆匆地朝他跑过来:“大人。”
“去找你们将军,就说是我的嘱咐,让他带人立刻去汴都其余三门之前,尤其是近亭山的成华门,最好把亭山搜一遍……还有南北渡口,守住了,怕是有人趁我们进皇城时偷袭或者强攻出城。”
他转向周杨:“你带人进宫去保护子谦。”
周杨犹豫道:“那兄长这边怎么办?”
周檀抬手一指:“他已不成气候,亦无反抗之意,你去罢。”
宋世琰还在看着他笑,口中自顾道:“你知道吗,在刑部时,你夫人为了活命,已经委身于我,她肩颈上有一颗红痣,漂亮得很……”
他当然是在说假话——他并不爱强迫,只希望看曲悠全心全意地臣服于他,可就算他打断对方的腿骨,对方也要挣扎着仰起头来,眼睛中燃烧着那种他从初见便觉得心惊的火焰。
宋世琰在刑狱微弱的烛光中看曲悠湿透的肩头,有些嫉妒地想着,她不是不怕疼,也不是不怕死,只是什么都能忍得下去罢了。
周檀的眉心抽搐了几下,忽地抬腿一踢他的膝盖,将人放倒,随后用剑恶狠狠地把他的左手钉在了石砖上。
方才受伤的手掌此刻再度被伤,宋世琰的冷汗瞬间便流了下来,因着拔不出那柄剑,他只能以一种狼狈的姿态趴在地上。
“你再胡言乱语,侮辱我妻,我便将你的十根手指,一根一根地剁下来。”
周檀浅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血红恨意,却露出一个阴郁笑容来:“我最后问你一遍,她在哪里?”
“殿下,你知道永宁十五年我在刑部时,是怎么刑讯的吗?三十二把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我在古书上读了,亲自叫他们试出来的……哦,我忘了,你于此道是行家,应该比我更熟才是,不知那些刑罚用在尊贵的殿下身上,是否会更有效些?”
“哈哈哈哈哈,”宋世琰另一手直接握住了他的剑刃,用力向外拔着,血流如注,他却越笑越兴奋,“不瞒你说,我倒是想试上一试,霄白亲自来为我掌刑罢。”
周檀迟钝地意识到,无论是先前开口侮辱曲悠,还是现在肆无忌惮地挑衅,宋世琰都是故意的——他是故意激怒,想让他杀了他。
但他心中尚有许多疑问,譬如宋世琰为何在这样的时候不坐在皇宫大内,反而要来到城墙边?李威、李家的大军,还有先前与他们交手的西韶人,他们去了何处?若是宋世琰将西韶人放进了汴都,他们是否有后手?
有李家和西韶的军队,宋世琰分明有一争之机,连燕覆都做好了这一仗艰难的准备,为何他将军队撤走,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只是他心中如今只能装下曲悠的下落,旁的再也塞不进分毫。
自从那日曲悠设计让他们全身而退,他迟迟地醒来,当即便打了周杨一个耳光,吐了血,随后一病不起,有几次,他强撑病体想要回来救她,都不能成事。
好不容易好了些,随着大军从临安回来,他独自一人骑马先行,分明已经在城墙上看见她了,还叫了她的名字。
可她就像是幻觉一般,从他的视线中突兀消失了。
随后兵马和炮火笼罩了这里。
他来晚了。
周檀想着这几个字,喉头微腥,他拔了剑,失魂落魄地转身想走,恰好碰见侍卫前来回禀:“大人,我们没有在城门下发现女子尸体,护城河尚浅,漂不了多久,已经顺着去寻了。”
侍卫恭敬说着,忽地抬眼,惊呼了一声:“大人!”
宋世琰已经爬上了城墙。
他歪歪扭扭地站在城墙之上,城墙高耸,一不留神就会跌下去,可他毫不介意,只是放肆大笑,伸手指着身下。
“从皇城、亭山、岫青寺,到樊楼、汴河、南斜街,西边的水门、兜鍪寺……还有这城墙之外,京华山、暮春场、极望江……可笑朕的山河,竟然容不下朕!”
周檀静默着看他,看他笑够了,才淡淡地道:“大山大河,只能容得下坦**的命运。”
“这山河,是大胤的山河,这大胤,是天下人的大胤。你一叶障目、满腹隐私,它自然容不下你。”
冬日的凛冽寒风自城外吹来,差点将他掀翻,宋世琰闭着眼睛,风头如刀面如割,他却前所未有地觉得畅快。
“霄白,你和老师、和父皇一样,总是大义凛然,总是高高在上,指着虚空,要我兼济天下。可这天下是什么,天下如何待我?说了再说,都不如你夫人在高高的樊楼上,为她素不相识的女子落下来的一滴泪更让人动容……但凡有人为我落下这样一滴泪来,早些发现我的不同,而不只是指责我、唾弃我,满口仁义道德……或许今日,我会完全不同。”
有风声掠过周檀的耳畔,他睫毛微颤,低低地说:“你要寄希望于谁呢……世道如洪流,遇见同行之人前,谁人不是自渡?”
所幸他在荆棘遍布的夜归道上,等到了人提灯相候。
“说得对,你比我运气好。霄白啊……今日之后,你自是平步青云、登阁拜相,可一定要记住我与你说的话,不要让你尽心辅佐的君主,有一日也对你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他跌坐下来,声音很轻地道:“你可知晓,如果萧叔还活着,你我该以兄弟相称。”
不等周檀回答,他便继续道:“算了,且不说萧叔已死,就连我,也不过是身份不明的狸猫罢了。父皇知晓我的身世,立刻下诏废太子……我何德何能,能与你称兄道弟?”
周檀沉默了片刻:“苏案之前,我也真心想过辅佐殿下。”
宋世琰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走近,低语道:“你去找她罢,他们在亭山上。”
“多谢。”周檀转身离开,又突然停住,认真地问,“你死之后,我应该找谁来殓你的尸首?太子妃殿下?”
“不必,”宋世琰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去我府中寻一个幕僚,叫……”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
周檀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却见宋世琰面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随即又开始笑,笑声在风雪欲来的呼啸声中格外苍凉。
他边仰天长笑,边唱着一首汴都街巷常能听到的曲子。
“……我踏大河之水飘摇去,白日上京,九重鸾山……仙人赠来永安词,送我一路如寒星。”
周檀恍惚地回想起,这是白沙汀初进京时写的《岁次甲酉京都永安词》。
宋世琰张着双臂向后仰倒,汴都城门之外的京华道上恰好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载着燕覆入城时最后一车军粮,天门洞开,车夫行得极快,就算眼见面前有人落下,再勒马也已来不及。
于是疾驰的马车毫不容情地从废太子身上碾压而过,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再被带进万象更新的汴都城门中去。
天色昏黄,似乎快要下雪了,有人为周檀披上了白狐毛的鹤氅,他没有多留,骑马疾驰往亭山去。
只有路过樊楼时不合时宜地想起,当日琼林夜宴,浅金紫袍的宋世琰第一次见到他,道“孤与卿一见如故”,他恭敬地回“殿下客气”。
随后酒杯相撞,液滴溅上一侧的花枝,太子饮罢了一盏,转身折返,顺手摘了长廊边一朵蔷薇,又将它抛下。夜宴结束后,他到廊上醒酒,看见那朵蔷薇已经被众人踩踏得不成样子。
丝竹之声和曼妙的花香交织漂浮,琼林院中只有这一处清夜静谧,再无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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