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不见君(二)
曲悠重新看她。
虽说完完全全是同样的人, 但先前在太子妃脸上出现的、那种带些胆怯的畏缩已经完全消失了,李缘君淡漠地瞥了她一眼,唇角勾起,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曲娘子, 这些时日, 苦了你了。”
一瞬之间, 曲悠感觉自己所有的困惑都得到了解答。
太子身上若有若无的药味儿、时而暴躁时而清醒的疯癫模样、与宋世翾截然不同的说辞、叶流春的疑惑……还有太子妃初到柏影店中时, 状似无意地找她要的那份食物相克图谱。
可她是为了什么呢?
宋世琰十分诧异地看着自己向来低眉顺眼的正妃缓步走到了他面前,伸手拽住了那支白羽箭的末端, 微微用力,将它拔了下来,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染红了他整只手。
李缘君不急不乱地从袖中抽了块帕子, 为他包扎了伤口,眼睛微微抬起, 带了些嘲讽的笑意:“都到了这种地步,殿下还有心思和曲娘子在这里谈情说爱,真是让妾身佩服。”
她从出现开始,一直叫的是“殿下”而非“陛下”。
没有国玺、承继不顺的君主, 大抵算不上真正的皇帝。
宋世琰似乎还沉浸在惊诧当中, 听她说了几句话才如梦初醒,下意识地叫:“来人,来人!”
“殿下想叫什么人?”李缘君飞快地接口问道,“这城墙之上, 都是我李家的大军, 城墙之下, 是我父亲带来的西韶人。殿下既非大皇子那般亲征西境、埋骨朔漠的将军, 也非二皇子那般军营历练、没有虎符也有威信的上位者,如今满城风雨,真正的心腹又有几个?”
宋世琰死死地盯着她陌生的面容,因为激动,刚包扎好的伤口不断地往外渗血:“你算什么东西,你父亲呢?舅舅呢?叫他……”
李缘君不冷不热地反击:“这话应该我问殿下才对吧——你算什么东西?你根本不是我姑母的亲生儿子,舅舅?哈……殿下不会真以为,这件事能瞒得密不透风罢?”
“一……一派胡言!”宋世琰嘴唇哆嗦了两下,他扶着身后的城墙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缘君,“朕是天子!无论你们是谁,本就该效忠于朕!方才那番话,是谁教你说的,你知道了多久?”
曲悠跌坐在城墙的阴影当中,涩声低语了一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缘君垂眼看她,笑道:“曲娘子说什么?”
“我说,你和你父亲,是何时开始算计这一切的?”曲悠毫不躲闪地看着她,越说越觉得心惊,“你的婚事、毒药、西韶……你们盘算了这么久,想要什么?天下?”
李缘君眼神一动:“自然。”
“那你们为何要引西韶人入城?他们若来了,这天下你和你父亲能不能守得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缘君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很认真地回答道,“本来,我和父亲只想借西韶的一支军队,来对抗楚老将军,楚老将军死后,便将他们清理掉——说起来这件事还要多谢你,是你帮我们寻了个好借口,把西韶人赶出了城,让他们都死在了外面。”
曲悠重重地呼吸着。
“我早就知道你夫君护下了景王后嗣,本来也没有把你们放在眼里。”李缘君言语一转,颇为遗憾地道,“但我没想到,他本事也太大了,不仅重启了凌霄旧部,居然还收了周彦这样一个西韶人听了就闻风丧胆的魔星……我和父亲也没有办法,若不借西韶的大军,拿什么跟你们抗衡?”
“反正——”
她拖着长腔,歪头笑了一声:“殿下是西韶的后嗣,他日史书工笔,自然会把这笔账全都记到你的头上去。殿下……说起来,你也太让我失望了,兵握在手里,瞻前顾后,不肯主动想办法,把大好的局面毁于一旦,我们的千秋基业,都葬送在你的手里了!”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面上呈现出一种和宋世琰相似的痴狂神情——曲悠认得那个表情,那是对于近在咫尺的权力的狂热渴求。
宋世琰一记耳光将她掀翻在地,他拎起李缘君的衣领,一手抓过那染了自己鲜血的白羽箭,死死握着,箭头的银光照过李缘君的眼睛:“缘君,成婚这么多年,朕居然没有看出你的真面目!”
“真面目?”李缘君轻笑着接口,“表兄,你人前做着风光无限的储君,人后对我非打即骂,险些将我逼死,哪一个才是你的真面目,你自己回答得了吗?”
宋世琰盯着她从前一向柔顺的面容,惊异地发现这张脸上居然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十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舅舅家的表妹时,对她的印象就十分模糊,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恭顺。
那时是皇宫的春日宴,李缘君穿了一袭淡鹅黄的襦裙,温温柔柔地向他行礼:“殿下。”
软糯清甜,他虽未瞧上这容貌平凡的表妹,却并不反感。
后来他路过后园的池子,眼睁睁地看见有人将她推了下去,她不通水性,在水中挣扎:“救命,救命!!”
他就站在一侧的凉亭中看着她,觉得很有趣。
随后李缘君也看见了他,眼睛倏地一亮:“殿下!”
可他不为所动。
女子落水,自然要等着贴身的侍女或者仆役去救,若为外男所救,不嫁便是损一辈子的名节。
他不在乎她的名节,但婚事是他手中的筹码,绝不能随便处置。
宋世琰打了个哈欠,正打算离开,便听见水中的女子带着绝望和恐惧唤他:“表兄……”
他忽地想起春日宴上小姑娘的眼神,她与京中的贵女相比姿色平平,也没有什么才名,每每都坐在不起眼的位置,也无人搭话,只有同他行礼的时候,眸中才会亮起来。
宋世琰心软了一瞬。
四下本是无人,等他艰难地抱着女子从池中爬上来的时候,舅舅才惊慌失措地赶到。
于是他多了一位不太合心意的正妃。
订婚后度过了漫长时日,二人才完婚。
在这段时日里,她不曾习得任何他欣赏的特质,如闺中不知愁的少女一样战战兢兢、惊慌失措,在家宴上丢过脸,也压不住府中的下人。
柔弱的菟丝草。
唯一的好处就是,因着她的沉默,无论他做什么,旁人都不会知晓。第一次见他带回身份不明的女子,她也只是多问了一句,随后便张罗着准备住处去了。
于是他越来越放肆,他知道自己是在欺负她的良善,可他平生最看不惯这样的世家女子——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硬骨头,甘愿把自己锁入朱门绣户之中,依仗着夫君过一生。
她若是早一些露出今日的神色……
见他迟疑,曲悠拖着手边沉重的镣铐站起来,朝二人的反方向走了几步,口中却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李缘君毫不畏惧地看着几乎碰到自己鼻尖的弓箭,略微思索了一下,道:“殿下十七岁那年,在御花园中虐杀了一个仆从。”
宋世琰下意识反驳:“那人并非我所杀……”
“哈哈哈哈,”李缘君咬着嘴唇笑道,“殿下直到今日还以为那不是你杀的啊?二皇子纵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霎时买通园中所有的宫婢为他所用,殿下难道没有想过,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他这才迟迟地听懂了曲悠和李缘君的对话,手一抖,不可置信地问:“你、你给我下毒?”
李缘君挑了挑眉毛:“我这毒也只不过是让殿下喜怒不定、常有幻觉罢了,你若是向来坚定,早就能发现不妥,不至于从第一次到现在……”
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十年了吧?都说殿下天资聪颖,竟然什么都没发现,哈哈哈哈哈。”
“十七岁那年,是朕杀了人?”宋世琰茫然地重复,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不可能,这不可能,不是朕!是二皇兄!当时,那人的血还溅到了我的靴子上,我……”
他语无伦次地反驳着,低头看向自己受伤的掌心,因为用力,血缓缓地在那块白色帕子上洇湿了一片,逐渐扩散开来。
“表兄真以为,这些年我对你情根深种、不能自抑?”李缘君似乎很喜欢他这样不常见的表情,嘲讽道,“若是如此,我大概早在你第一次动手打我的时候,就弃世而去了。我们李家世代为将,都是血性男儿,纵我是女子,也要对得起家祠中满堂的牌匾!虚与委蛇了这么多年,终于不用在你面前装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快!”
有风自远方逐渐的逼近的军械声中吹过来,曲悠朝外看了一眼:“他们就要来了。”
宋世琰充耳不闻,他至今都不敢相信对方说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想要什么?”
“殿下大概还不知道……”
李缘君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耳语了一句。宋世琰听后面色大变,松了她的衣领,随手将白羽箭丢在身边,连退了好几步。
李缘君翻身起来,面上仍带着笑,她不再理会宋世琰,反而立刻转向了一侧的曲悠:“曲娘子,你知道我如今来是为了什么吗?”
不远处似乎有遥远的呼声:“阿怜……”
是周檀的声音!
曲悠瞪圆了眼睛,刚刚转过身去,便感觉后颈一阵冰冷刺痛,她还没有看清远方骑马飞奔的人影,便昏了过去。
李缘君将她打横抱起,朝城墙之下走去,宋世琰跌坐在原处,迟迟地唤她:“缘君……”
她脚步一顿,眉宇微微松缓,眼神闪烁了一下。
宋世琰却只是问道:“你要带她去何处?你要杀她?”
于是闪烁的眼神又永恒地幻灭下去。
宋世琰眼睁睁地看着李缘君嗤笑了一声,抱着曲悠飞快地消失在了城墙的阴影中,她腰间坠着李氏的令牌,守在城墙上的士兵有一大半都随着她离开了此地。
她一步也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估计错了,小周出场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