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崩◎

南冠客(六)

宋世琰从玄德殿正门施然走进。

玄德殿中关押着一众眼见着宋昶写下废储位诏书的臣子, 此刻皆在侍卫长刀之后,敢怒不敢言,蔡锳怀中抱着明黄锦盒,冷冷地瞧着走近的太子:“殿下这是要造反吗?”

宋世琰嗤笑了一声, 似乎是觉得他说的话很有趣:“造反?”

他慢条斯理地取了一侧侍卫手中的佩刀, 摩挲着光亮的银刃:“造反的哪里是孤, 不是诸位大人吗?”

蔡锳怒目而视:“一派胡言!”

“诸位大人趁我父皇病重, 御前逼迫,想要扶年幼的皇子上位, 把持朝政。”宋世琰朝着手中的刀刃吹了一口气,“孤带兵入内勤王救驾,何罪之有?”

他手持着佩刀,眯了一只眼睛, 在众人之间扫视了一圈,突然问道:“周檀呢?”

一侧的侍卫低声答道:“他不曾进宫。”

周檀刚刚回京, 官位都未复,苏朝辞年轻,是而众人并未觉得这二人没来不妥。

可落在宋世琰眼中,却是十分意外:“父皇托遗诏, 居然没叫他进宫?”

侍卫回答:“咱们的人一直盯着他, 自从上次陛下宣他入宫密谈之后,他随着夫人去了一趟曲府,此后紧闭府门,再不曾外出。”

“蠢货, ”宋世琰冷冷地道, “你马上带一队人马去他府中搜, 把持好汴都所有城门, 把他活着带回来见孤,如果抓不到,孤就摘了你的脑袋。”

他言语轻柔漠然,听得侍卫不寒而栗,他刚刚起身,太子又问:“他夫人也在府中吗?”

侍卫道:“几日之前送曲府中人出汴都之后,她便再未出门。”

“曲府的人跟住了吗?”

“跟住了,他们是往江南去了,倘若汴都有事,咱们的人即刻便能将他们带回来。”

宋世琰道:“嗯,去罢。”

侍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连忙领命去了。

蔡锳抱着锦盒,见宋世琰回过头来,不由得有些紧张,口中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皇城大内……”

宋世琰微微一扬手,削掉了蔡锳半个发髻。

他身后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蔡锳没有回过神来,愣愣地跪在那里,宋世琰瞧见他们这副样子,觉得有趣,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一群清流文臣,生死之际,还不是如此丑态,可笑、可笑……”

他把手中的刀朝前丢去,染血的长刀落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响,将众人吓得纷纷后退。

宋世琰却觉得没意思,转身问:“景安在何处?”

另一个他心腹的侍卫回道:“大人正在府中。”

宋世琰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为他推开了玄德殿的门,天光倾泻,有人在他身后大骂,他毫不在意地弯了弯唇角,径自往宋昶所在的盛明宫走去。

大殿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宫女们战战兢兢,见他进去,争先恐后地告退,德帝剩余的几个妃子跪在地上哀哀地哭着,他多看了两眼,只觉得她们的泪水太过虚假,看着便让人无端烦躁。

“母妃们这是在做什么,平白添了许多晦气,”宋世琰绕过屏风,淡淡地道,“还是趁早回自己宫里的好,父皇没病,也要被你们乱病了。”

此举大不敬,但众人皆知皇城内外动乱,哪有敢不听之理。

宋世琰将她们打发走,看向一侧跪着的太医:“罗太医,父皇今日的药喝了没有?若是没有,你下去盯着些,将药制成了送来,孤来为父皇侍奉汤药。”

罗太医连声道:“是,是。”

宋昶自见过周檀和苏朝辞之后病得昏沉,恍惚之间只感觉有人掀开帷帐,将他扶了起来,他本以为是侍奉的宫人,舌尖接触到温热的汤药才回过了神,嗅到了空气中的龙涎香气息。

宋世琰舒展着眉头,正坐在他面前吹着手中汤匙里的药,见他醒来也不行礼,只是温言道:“父皇睡了许久,儿来侍奉汤药罢。”

宋昶哑着嗓子唤了两声,发现殿中已是空无一人,寂静沉闷,甚至能听到前厅滴漏沉沉的声响。

宋世琰问:“父皇在找谁?你我父子二人许久没有说过知心话了,父皇与儿臣说说话罢。”

宋昶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急急问道:“你……究竟为何要杀苏怀绪?”

宋世琰勾起唇角:“父皇既然已经见过小苏大人,何必多问我一句?终究是我太瞻前顾后,只觉得除掉小苏大人会被您猜忌,哪里能想到,他早就知道一切了。”

殿内烛火昏黄,宋昶看着太子那张阴柔漂亮的脸,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与江南出身的皇后长相相差甚远——他眼眸深邃、鼻梁高挺,瞳孔黑得泛蓝——甚至不怎么像华族人。

他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便被宋世琰轻声打断:“父皇觉得,此情此景像不像当年?您逼杀皇祖父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宋昶微微瞪大了眼睛。

宋世琰却继续道:“我那时候还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您当日在做什么,后来却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身世、血脉、逼迫,还有景王全家的性命……”

宋昶死死攥着自己年轻英武的儿子,面容扭曲:“你听到了?”

“听到了,”宋世琰很愉悦地回答,他似乎很久之前就在期盼着坦诚此事,“所以父皇执意要修建燃烛楼的时候,儿臣没有出言阻拦一句,毕竟儿臣也想知道——”

他凑到了宋昶的耳边,轻声轻气地道:“父皇是不是有和儿臣一样的烦恼啊。”

宋昶死死地盯着他面上甜蜜蜜的笑容,声音发颤:“无论你母亲是谁,朕……都是你的亲生父亲。”

宋世琰道:“是啊,明明是父皇宠幸了那西韶女子,是父皇将她抛之脑后,让她怀着身孕被关入暴室,生不如死,叫她生了恨意,害死了皇后亲子,将我这狸猫捧成了储君。”

他的目光投过来,锐利冰冷,仿佛溅着毒液:“是父皇自己作孽,为何要让我这做儿子的替你担惊受怕、终日惶惶?”

宋昶哑声问:“皇后亲子……”

“当初苏怀绪大人将那女子带到我面前之后,我拔剑先杀了他,留着那女子,想让她说出皇后亲子的下落,斩草除根。”宋世琰嘲讽地摇了摇头,“可是她这么恨皇后,怎么会留下皇后的孩子?出宫不久便将孩子扼死抛却了,后来她回去找,只能看见零碎的孩童骨头——尸体恐怕都被野狗吃光了,父皇,您在地下见到这个孩子,可要对他说一声抱歉哪。”

“您将修建燃烛楼的人处理得一干二净,儿臣怎么也没有打听到此事的结果,想必父皇也不会告诉儿臣,决意带着这个秘密下地狱了。不过儿臣猜也猜得出来,父皇血脉不纯、儿臣亦是,就如您所说,‘父不父、子不子’,岂不好笑?哈哈哈哈……”

宋昶缓过一口气来:“你从前……分明是个好孩子,近些年来,愈发残暴嗜杀,甚至屠戮手足兄弟,若非如此,就算知道你的血脉,朕将江山留给你又如何?”

“父皇不要再惺惺作态了,”宋世琰打断他道,“若早让你知道些,孤哪里还能活到现在?自孤十七岁始,父皇就相信在后园虐杀下人的是孤而非二哥,那时候,父皇可曾听过我的辩白?东宫自古难坐,孤不能得父皇的信任,如履薄冰,若不再使手腕,连自保都做不到。”

他站起身来,在榻前跪了下去:“父皇血脉不纯,疯了这么久,孤也是疯子,正是父皇的好儿子。今日,孤也不过是在行父皇当年之事罢了,您就算今日废了儿臣,又能找谁来继立大统呢?不如将国玺交给儿臣,儿臣持着遗诏,便放了玄德殿中一干迂腐文人,如何?”

宋昶粗重地喘着气,半晌才道:“朕可以应你,不过……就如当年一般,朕要你做几个承诺。”

宋世琰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其一,玄德殿中都是国之肱股,若是屠杀殆尽……朝中空**,不能延续,你留了他们的性命,哪怕暂且投入牢中,待你名正言顺地登基即位,把他们放出来,他们还是会效忠王朝的。”

“其二,你身负西韶血脉,实非你的意愿,但是大胤与西韶血仇仍在……无论如何,你都要守着疆界,报了彭城之战的血仇……”

“其三……”他重重地咳嗽着,艰难道,“周檀此人……不能杀,你把他放出汴都罢,你可知道,他是你萧、萧叔的……”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宋世琰却听懂了,微微诧异:“萧叔竟有子嗣?”

“你萧叔当年……金陵叛乱时也曾救过你,就算念着这情谊,你留他一命……”宋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低了下去,最后才强提起一口气,“你能答应吗?”

宋世琰毫不犹豫地温声道:“自然。”

老皇帝粗声告知了国玺的藏处,说完便像是被抽离了全身力气一般颓然倒下,宋世琰再不管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就转过身:“不过,父皇……”

他微微蹙眉,似乎很忧愁地道:“当年你在皇祖父榻前许诺,留萧叔守边疆,留顾相在朝堂,终生敬之,不可屠杀景王后嗣,还有……善待子民,温良施政。”

他咬着嘴唇,没忍住漏出一声轻笑:“父皇好像一条都没有做到啊……儿臣是您的亲子,必定会承袭您的基业的。”

宋昶死死拽着明黄色的床褥,想要叫他一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最终只是打翻了床前那碗已经凉下去的汤药。

宋世琰对着面前雕刻精美的木门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殿中所有声响都一齐消失,才伸手推开。

太阳已经彻底沉重地落了下去。

他迈出那道高高门槛,眨了两下眼睛,眼泪便立刻落了下来。

这眼泪好似并非他的一般,毫无情感,冰凉漠然。

太子的面上总是噙着淡淡笑意,似是而非,此刻却面无表情地流着泪。

他往外走了十几步,看见暮色中跪了一片的宫女太监,极轻地道:“父皇……已然驾崩了。”

有哭声传来,分不清真心假意。

“龙驭宾天,举国同哀,诸位……挂上白布,准备丧仪罢。”

他伸手抹掉了面上的眼泪,看见侍卫打着哆嗦跪在脚边,低声禀报:“殿下……那周檀果然已经……不过他的夫人被他留在了府中,周檀似乎是不想带她一起走,我们的人寻到她时,她甚至未曾醒来……现如今我们已将她救出来了,暂且送到了太子妃那里安置。”

宋世琰阴恻恻地问:“周檀人呢?”

侍卫道:“已经、已经去找了,不多时便能……”

宋世琰抽了腰侧的佩剑,剑光在黑夜中一晃,那侍卫直身倒地,鲜血溅上了太子的面颊。

他将佩剑一扔,甚至没有擦拭面上的鲜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吩咐道:“继续找罢——宋七,您瞧着孤这模样,是不是比方才更吓人些?”

被他点了名字的侍卫硬着头皮抬起头来,僵硬地点了点头,太子满意地笑起来,转身朝玄德殿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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