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

南冠客(五)

艾笛声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唔”了一声:“弟妹此言何意?”

曲悠的目光停在周檀和苏朝辞身上:“他身上有西韶血脉。”

几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似乎是被她这个猜想吓到了。

柏影先开了口:“这……不至如此罢,太子怎么说也是大胤的储君,借兵西韶, 难不成割城……来还?”

他说到后面, 突然有些不确定, 周檀看了苏朝辞一眼:“他不是做不出来。”

苏朝辞面色凝重地说:“弟妹继续说。”

曲悠摇了摇头:“我这只是为诸位提供一个可能性罢了, 毕竟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小燕和徐侯在我们临别之前说要不事声张地缓缓前来,那少说也要有十几日的功夫。”

“只有李威, 楚老将军自然能守住皇城,可太子若是还有后招,譬如借兵西韶,提前破了皇城入内登基, 在诸位尚未来得及反应时便赶尽杀绝,那就不好办了。”

艾笛声与周檀低声商议了一会儿, 苏朝辞则问:“子谦,你怎么看?”

宋世翾抱了一只杯子在案前发呆,乍然听见苏朝辞唤他,有些茫然, 略微定了定神便道:“师母所言极有道理, 并不能以寻常心态来揣测太子。”

他清了清嗓子:“我少时曾与太子同宴,不经意间看到过他在后园当中虐杀下人,当时太子不过是我如今的年纪,手段残忍令人咋舌……事后他还抛尸入园, 装作无事发生, 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值得做最坏的揣测。”

柏影在一侧点头, 他自从与白沙汀相认后常来栖风小院,为宋世翾做日常诊疗,两人混得谙熟:“那我们该怎么办,若真如此,还是提前离开汴都为好。”

艾笛声转过身来:“柏医官说的是,为今之计,我们最好在小燕将军来京之前暂且离开汴都。朝辞,你今日夜里便与霄白一同进宫吧,将事情连夜说清楚,时间隐蔽,也免得给太子反应的时间,直接将你扣在宫中。”

苏朝辞应了,却低着头不语,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周檀也没说话,低垂着清丽眼眸,宋世翾在二人之间扫了一圈,突然问道:“若是太子以李威手下军士为主力逼宫,变故或可生在皇城之内,可若他真有外援……我们离开之后,汴都城门大开,百姓……该怎么办?”

苏朝辞面上流露出一分欣慰,转眼便被忧虑之色取代:“子谦心中为生民计,我方才……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周檀却道:“不管怎么样,朝辞、笛声,还有柏医官,你们务必带着那封遗诏,护送子谦提前离开汴都,金陵太近,不如去临安。余下的事情,我来想办法解决。”

苏朝辞蹙眉道:“你有什么办法解决?”

周檀还没说话,曲悠便道:“你跟着他们一起走,汴都城内的事情,我来处理。”

她突兀开口,将一群人都吓了一跳,周檀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重复:“你说什么,你要留下?”

“方才在船中,我的话并没说完。”曲悠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夫君难道不好奇,太子今日寻我去说了什么吗?”

艾笛声插嘴:“我方才还听人禀报,说太子将弟妹请到了樊楼……”

曲悠飞快地道:“他要我为他所用,事成之后,甚至能许皇后之位。”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周檀半晌才涩声开口:“然后呢?”

柏影还在一侧感叹:“太子是真能许诺啊,上来就是全天下女子都想要的东西……”

艾笛声瞪了他一眼,于是他立刻闭了嘴。

曲悠微微笑了笑,在周檀手上摩挲,轻声安慰道:“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我知道,”周檀捏了捏她的手,“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曲悠表情一僵,硬着头皮继续道:“然后我假意应了,与他谈了许多,他承诺将我父母放出汴都,还许我……宫变之后入宫做女官。”

周檀的呼吸乱了几分,她听得出来,连忙道:“我好不容易才让他勉强信我,我们之间,不会有比我更合适留在汴都的人。倘若宫中真的生变,我在他身边,一能尽力护下百姓,二能为子谦谋划,让他更加名正言顺……”

“这也太冒险了吧。”

“我不同意!”

柏影和周檀的声音同时响起,曲悠转头看了讪讪的柏影一眼,却不敢与周檀对视:“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你们几个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若要留在汴都,不仅容易被他追杀,更难护子谦周全。”

周檀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你所说的不过是一种荒谬猜忌,虽然我们要谨慎太子借兵西韶,可这发生的可能极低,不至于到那样的山穷水尽的份上……”

他还没有说完,曲悠便道:“可是我们赌不起,汴都的百姓也赌不起。”

她刚刚说完这句话,周檀就手一抖摔了手中的茶杯。

艾笛声见二人对峙,连忙将周檀唤了过去,苏朝辞本想跟随,却听见曲悠在身后见了他一声:“苏先生……”

苏朝辞有些意外地回身:“夫人。”

曲悠道:“我有件事想拜托您和柏医官。”

等到众人商量好了,日色渐暮,周檀与曲悠共同出了栖风小院,坐着艾笛声事先准备好的马车绕路去曲府。

曲悠见周檀不同她说话,便凑了过去,晃了晃他的胳膊:“夫君……”

“你曾经说过,”周檀没有看她,只是淡漠地道,“对我有求必应。”

在鄀州时二人情浓,花前月下、春宵帐中,什么话都说过。

周檀一生亲缘淡薄,父亲早逝,母亲在临安时终日郁郁寡欢,少言寡语,后来也与周副将一同死于非命。

任氏一家人虽对他很好,可终究隔着一层,不能如同血亲一般全心信赖。周檀在燃烛案刚过时或许还抱过微小的希望,姨母和表弟能够体会他不能宣之于口的良苦用心,可最后还是全然落空,遇刺之时,没有一人来看他。

更别提他许久不见的弟弟。

以及真心敬之爱之,却天不假年的老师。

这些事情共同将临安城中买花载酒的少年人彻底抹杀,将醉后廊前题“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青年臣子拖入深渊,养出他寡淡薄凉、锋利冷漠的性子。

她心疼得要命,却无法阻拦任何一件事的发生,只能尽自己所能许诺。

“霄白永远不会孤身一人,我对你有求必应,永远陪着你。”

言犹在耳。

可是历史真的能给她选择吗?

见她不说话,周檀转过头来,微微提高声调:“你自己许的诺,难道自己都不记得。”

“我自然记得,”曲悠低声道,“我对你有求必应,不是因为你有求,而是因为我想应……你若求的若我不想应,此约便作废。”

“你蛮不讲理!”

“你今日才知道我蛮不讲理?”

周檀怒气冲冲地一口咬到她的下唇之上,曲悠毫不示弱,抱着他的后颈,恶狠狠地亲了回去。

她尝到了唇齿之间弥漫的血腥气,微咸。

“你信不信我?”

周檀一口答道:“信。”

他顿了一顿:“可就如你所说,我赌不起……我从最初疏远姨母一家、疏远亲弟、冷漠待你,都是担忧任何一个与我扯上关系的人,会在这无休止的斗争中受折损,哪怕是一丁点折损……我宁愿你们恨我怨我,也不能拿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去赌,你明不明白?”

他如今越来越坦白,也愿意对她说出这些话了,真是好征兆。

“我明白的,”曲悠涩声道,“可是我方才已经把前因后果与你剖析得透彻,倘若太子真的调西韶军队入京,你当如何?若我不留下阻止,你必会跟着楚老将军死守皇城,等着小燕他们来罢?”

周檀道:“西韶之说只是最不可能的可能,你怎么知道一定会到这一步?”

“我就是知道,一定会到这一步。我不只是为了救汴都百姓,更要紧的是救你啊。”曲悠抱着他的脖颈怔然道,说过之后又觉得不妥,连忙继续,“我假意到他身边只是权宜之计,如果这猜测有误,楚老将军守得住皇城,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周檀微微笑了笑:“我不需要你将我会面临的风险揽过去,不过一死罢了……”

“不过一死罢了!”曲悠打断了他,怒道,“你想护着我不受折损,为何却对自己的性命自轻自贱?我告诉你,你若死了,我就一头磕死在灵堂之前,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后悔。”

他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自然知道什么话才能叫彼此忌惮,于是只能说着这样血淋淋的话互相撕咬,直到一方先让步。

周檀狼狈地移开目光,不知道在对她说话还是安慰自己:“罢了,罢了,时日还长,一定有其他的办法……”

二人一同去了曲府,曲承对当今朝堂的形势嗅觉敏锐,听曲悠略说了两句便知轻重,就算不连累女儿,他们也最好阖府离开太子眼皮子底下。

于是众人匆忙收拾,漏夜出城去往临安,投向远嫁的曲嘉熙去了。

曲向文穿了周檀的衣衫与曲悠一同回府,暂时避开了太子耳目。周檀出了曲府之后便与苏朝辞一同进了宫,二人装扮成了侍卫模样,走的小门,一时之间,倒也无人发觉。

曲悠在府中坐立不安地过了一夜,直到天亮,周檀才回来,在案前喝了一整壶茶水。

宋昶听苏朝辞递完诉状之后当庭便吐了血,在明黄帷帐之后长笑了许久。

“好啊……果真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艾笛声手下的北街临近码头,他提前取得了文牒,在渡口准备了一艘大船,随时准备从汴都出逃。

在此之后的四五天内,汴都一片死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曲悠知道,这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罢了。

盛夏将至,蝉鸣声不绝于耳,在永宁十八年的六月,宋昶终于有了些精神,他挣扎着将朝中重臣召至盛明宫内,在众人眼前写了一封废储位的诏书。

当日夜里,太子带兵围了皇城,持诏的臣子尚未出宫,悉数被困。

楚霖带兵在皇城门口与李威对峙,忌惮着皇帝性命,一时之间无人敢动手,千数精兵里只能听见甲胄碰撞的声音。

史称“永宁宫变”。

作者有话说:

太子:嘻嘻,小疯批来n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