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万里凝(六)

交杯酒之后, 众人起哄,将周檀拉出婚房去饮酒。

站在最末的黑衣在众人离开之后留了一留,在韵嬷嬷不解的目光之下,跪下端正地给曲悠磕了个头。

他的声音一向沙哑:“属下祝福大人和夫人永结同心, 顺遂康宁。”

他自来到周檀身侧之后, 就如同他的影子, 形影不离、忠心耿耿, 无论是何境遇都一直跟随。

曲悠心中感念,温言道:“快起来。”

她隔着扇子, 听见对方起身之后,才继续道:“你对大人的好,我都知道,他心中也把你当作兄弟一般, 生死几遭,咱们算得上是亲人, 今日我们大喜,你也多饮几杯酒罢。”

黑衣轻轻地哽咽了一声,但似乎是不想让她听出来,片刻之后便敛了情绪:“好。”

黑衣走之后, 曲悠并未在房中等太久, 就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周檀不擅饮酒,今日因着高兴才多喝了几杯,推门进来时,曲悠只闻见了一股很淡很淡的酒水醇香气。

他回头关上了门, 站在原地, 喉结有些紧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曲悠见他迟迟不动, 就在扇子后开口笑问:“夫君怎么不过来?”

周檀这才有些紧张地走过来, 握住了她的手,很温柔地移开了她遮在面前的扇子。

他望着对方秋水一般的眼瞳,感觉自己从前的平静和淡漠飞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只剩下了慌乱的心跳声。

曲悠今日悉心化了妆,连额头都有一枚精心描绘的蝴蝶花钿,周檀的目光顺着上移,在她的眉心摩挲了一下:“很美。”

不知道夸的是她还是那只蝴蝶。

明明已经是最亲密的人,但在如此情境之下,两人一时对视脸红,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曲悠下意识地拿扇子为自己扇风,见周檀目光躲闪,她心一横,干脆丢了手中的扇子,伸手抓住了周檀的衣领。

不料这一下用力过猛,周檀措手不及,直接靠在了她身上。

曲悠仰头倒在榻上,头顶的凤冠顺势滑落,扯乱了她精心梳好的发髻,周檀连忙伸手,垫在她的后颈处,以防她受伤。

她干脆反手拔了自己发上仅剩的钗环,任凭乌黑长发如流云般倾泻,拂过周檀的面容。

他嗅到了一种沉静的杏花香气,与自己身上常年熏的静水香交织在一起,居然意外地和谐。

周檀一时间感觉心中烧得滚烫,贴在耳边叫她:“悠悠……”

曲悠低笑了一声,奇道:“你怎么不叫阿怜了?”

周檀闷声回答:“可是旁人都叫你悠悠。”

“对啊,别人都叫悠悠。”

她从前没有表字,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才有,除了母亲,几乎没有人叫过。

曲悠这么想着,揽紧了对方的脖子,以气声道:“……只是你一个人的阿怜。”

周檀按着她的后脑勺,低头与她交换了一个湿润的吻。

“其实在小燕带着那五千精锐出城之前,我……设想过无数种情况。”一吻终时,周檀哑声对她说道,“倘若真的守不住鄀州,徐叔和我一定会带着凌霄旧部亲征。”

周檀在那个时期坐立不安,她其实看得出来,但是她在当时也没有解决办法,只好少问几句,以免让他更加忧心。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战争,每日在临时搭建的医所当中都能亲见断臂残肢,为了安抚众人,她勉力镇定,可在夜里也会做噩梦。

冷汗涟涟之际,她翻身下床,打开窗户,看见对面周檀房门处挂的那一盏灯,才能勉力平静下来。

她不知道的是,在无数个深夜,周檀也坐在窗纸之后,靠着那盏灯朦胧的光影做慰藉,似乎只要它还亮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我知道的,你带凌霄旧部亲征,不论输赢,数额如此庞大的军队,只要出现在西境,就一定会被陛下发觉。”曲悠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为子谦的谋划会因此落空。”

可是,鄀州是一定要保的。

他不会拿一城之人的性命来为自己做筹码。

“我当时无数次安慰自己,总会有别的办法,我可以说服楚老将军,或者拿到虎符……可是我也知道,这些设想太过空泛,至少陛下在得知凌霄旧部仍在之时,一定会召我回汴都。”周檀慢慢道,“他对我宽容,是因为我无害,若我有筹码,他一定会让我悄无声息地死于‘意外’,这么多年,我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当时,周檀面临的选择,不只是景王孙的筹码,还有他自己的性命。

他简单说了几句,曲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感觉自己鼻尖一酸,于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都过去了,老天待我们不薄,不管遇见什么事情,都能逢凶化吉。”

“嗯,”周檀贴着她的额头,“遇见你之前,我遇见的每一件事,都比我设想当中更坏,但是你来到我身边以后,我总觉得……一切都比我想象中好,就算落入最危险的境地,也能于绝处逢生。”

“我在城中听见那些炮火声的时候,也害怕过,可想到你在城墙之上,我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曲悠枕在他的胳膊上,絮絮地说,“战争真是残忍,汴都的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到这样的情景。所幸,有小燕在这里,等我们回了汴都,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就是真正的天下盛世了。”

她没有说谎,宋世翾在位期间,天下安宁、百姓富足,朝中无党争、边关无战事,《削花令》虽被废除,但其间的条款却深切影响到了大胤律法。

周檀所期待的盛世如约而至。

毁约的只有他们二人,因为他们都死在了旧日的时光当中,没有来得及亲眼见到。

曲悠听着周檀的心跳声,颤抖着想,她来到这里以后从未有过什么迫切的心愿,但如果她真的能够改变历史,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周檀长命百岁。

“盛世……”周檀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仿佛带了无限期望地笑了一声,又凑过来吻她,“好,一切、一切都会顺利的。”

她身上沉重的喜服轻飘飘地落在帐前,这婚房是周檀的房间,床帐布置的是燕覆从汴都带回来的菱花月影纱,就算全部落下,蜡烛的光芒也能隐隐约约透过帐子落进来,流光闪烁,如同月影。

曲悠突然觉得有些怕。

她自来到这个世界,虽说父母双全、弟妹皆在,有密友、有知交,可终究是孤独的,一切都属于这幅躯体原本的主人——她溺死在落水的那一日,将一切留给了她。

不知是哪里来的缘分,召唤她穿越典籍落到此处,她要对得起曲意怜留给她的一切,于是孝顺双亲、照看全家。

后来又混沌出嫁,走到周檀身边。

——只有周檀是真正属于她的,真正属于那个救下他的性命、与他在雾气弥漫的京华山上相拥而眠、为他在房门之前燃一盏灯的曲悠。

他钦慕的是御街击鼓而无畏、拨开历史迷雾看见他的那个自己。

于是他奉上了自己少得可怜的最后一点依恋和信任,从决意爱上她的一刻起,便把自己性命攸关的秘密和盘托出,不曾有半分欺瞒。

但其实,她在这里,亦是孑然一身、需要他的爱的可怜人。

穿越万世,旦暮遇之,相见如久别重逢。

不只是周檀一人幸运。

周檀吻去了她眼角的眼泪,柔声问:“为什么要哭?”

曲悠破涕而笑:“高兴,感觉你终于是我的了。”

她的手指拂过对方光裸的肩头,看见她从前咬那一口留下的淡淡痕迹,没忍住再次张嘴,本想重新咬下一个印记,却没舍得下口,落下后后变成了一个轻吻。

风吹动月影纱,轻柔地拂过她的手背,曲悠抓住床帐,借力坐起身来,忽而玩心大起,咬着周檀耳朵问道:“我还记得,你上次说,自己尚不熟练,需要勤加练习,不知这次,可学过了没有?”

周檀离她很近,她似乎能嗅到肌肤散发出来的温热气息,对方声音喑哑,落在她耳中一片酥麻:“不需要学。”

曲悠表示怀疑。

于是周檀身体力行地展示了一下他的天赋异禀。

约莫是接近天亮的时候,曲悠觉得有些气闷,扯开漂浮的床帐,想去开窗,却发现双腿酸软、不能成行。

周檀从她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捞回去,得了美人含着怒气的一瞪。

于是他笑起来,随手披了身侧大红的喜袍,赤着脚下榻去开窗。

月亮尚未隐匿,清楚地照亮了窗外的一园杏花,自从搬到这里,她已经看了两次春日的杏花,不知不觉间,在鄀州竟比在汴都的时日还长了。

可是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周檀在窗前叹了一句,转过头来瞧她:“春夜杏花馥郁洁白,难得美景。”

曲悠怔愣地瞧着窗前之人,他散着长发披着喜袍,就如同当日初醒时在屏风之后一样,不一样的是如今周檀披了一身月华,杏花天影映在他的眸中,恍惚之间,她觉得世上再无比他更美的景色。

恰好窗前便是书案,周檀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提笔,在案前写了一句。

写完之后,他连桌上的小案带笔墨都搬了过来,曲悠拢了拢自己的长发,发现他一时兴起写的这首诗自己也背过。

他传扬最广的几首诗之一,《四月十七日杏花春夜》。

——青玉寸节志不收,一迳春光莫展筹。

她曾经猜测过,这首诗写于鄀州,或许是赠予知交的,但是他在史书之中并无知交,更别说是诗中所言的风骨凌秋之士了,她怎么都不会找出这首诗描述的对象。

周檀为她蘸了墨,笑言:“夫人来为我补下一句罢。”

她接过笔,低笑了一声。

却原来,这首诗写的是他自己,倒是极衬他。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写——

莫惜劲逸清瘦骨,向来此物最凌秋。

周檀没有继续动笔,他呆呆地看着这句话,半晌才抬起头来,眼中泪光浮动,不知是否因为她的理解而动容。

这残篇被暂时搁置了起来,直到半年后初雪,周檀偶然寻出,才继续写。

她也跟着补了最后一句。

——露雪压枝尘不染,澹**风波有如仇。

——更曲迭歌遏云起,兴来小调唱诸侯。

*

鄀州的日子过得缓慢而安宁,俆植和燕覆带着凌霄军在朔漠操练,周檀和曲悠在城中各司其职——曲悠从前就对查案感兴趣,干脆在周通判手下领了个掌律职务,处理积年旧案和民众诉讼。

她并未扮男装,直接穿着官府的深蓝袍服、带着官帽,由于清瘦,玉带盈盈一束,显得俊逸出尘。

早先还有人因她美貌而不屑,可曲悠的刑律典籍看得极多,对于民间凶案不说熟练,却能想到不少突破之处。同行的捕快敛了轻慢之心,久而久之,还和民众一同戏称她一句“女青天”。

曲悠根据自己的查案经验,在闲暇时对比着大胤刑律,写了好几条更正条目,十分潦草,她也没来得及整理,散乱不成行,总想着等未来一齐订正,只是一直惫懒,尚未付诸实践。

因为每逢休沐和其他节日,她就会很忙。

或是和周檀去沙漠中纵马,或是跟着偶尔回来的燕覆学习骑射和简单武艺。

再或者,就与周檀一同坐在城墙之上看天,从初日渐升到晚霞遍布,从碧蓝晴空到皓月星子,流云变幻,他们总也看不腻,亦有无尽的言语可说。

偶尔接到汴都旧人的来信,信中内容多是父母弟妹挂念和故友问候。

高云月常托人捎来布匹首饰,给曲悠画一个小小的月亮做标志,曲悠为她送去边境的葡萄美酒,再调戏般画一朵云回去。

就这样到了永宁十七年的除夕。

新岁将至,但曲悠对永宁十八年充满了排斥与不安,但这不安难同任何人说。

因为她知道,这一年,周檀回了汴都。

鄀州无忧无虑、如同幻梦一般的日子,总归是要结束的。

花朝节刚过,周檀就染了场风寒,虽说是小病,但他先前没在意,拖得在**躺了一段时间。

这日恰好无事,曲悠在州府中阅读文书,黑衣忽地亲自进来禀告:“夫人,城门处有人来报,说抓了两个没有通关文牒硬闯之人,一男一女,只说要见你和大人,我听着不对,亲去见过……是汴都故人,大人病着,夫人去看看罢。”

她犹豫良久,还是起身。

三月好春光刚刚到来,便似乎快要结束了,天际传来隐隐雷声,有阴风吹过暴雨欲来的天空。

总是会有变故发生的,曲悠想。

但她万万没想到变故竟是如此,她跟着黑衣来到城门后二人的暂扣之处,刚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听见声音的女子回过头来看她,颊边残存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她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丝毫不见旧日的半分模样,只有看见她时,眼睛倏然一亮,随即落下泪来:“悠悠——”

曲悠下意识地朝她跑过去,不可置信地唤她的名字。

“云、云月……”

作者有话说:

不会be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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