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
万里凝(五)
燕覆自打了那一场胜仗之后, 如有神助,楚霖将西境大营左卫队交给他,他便飞快地成了西境大营中的核心人物,与西韶的仗打得势如破竹。
次年春日, 西韶再度退到了离韶关之外。
燕覆被召回了汴都一次, 楚霖对他赞不绝口, 欣慰道自己百年之后西境后继有人, 把宋昶说得也十分伤怀,亲自为燕覆簪了翎带。
所幸周檀为燕覆伪造的籍册十分精细, 并无一人质疑他的身份,连太子和李威,都以为他只是王举迁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
宋昶托他给周檀送来了第一封信。
燕覆将四处送来的礼物悉数收下,打包装了两车, 开开心心地回了西境。
他将其中一车全数送给了俆植,另一车则给自己军中的弟兄分了, 曲悠看着与燕覆亲近的“飞虎”和“牛角”将太子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猫眼月光石当弹珠弹着玩,哭笑不得。
周檀收了宋昶的密信,在一侧问:“你自己不留下些?”
燕覆答道:“我长姐已经走了,父母又不在, 只有义父和这些兄弟们, 都给他们也无妨,我还为周大人留了些……”
曲悠连忙道:“不必了不必了,我们什么都不缺。”
燕覆接口道:“留了些汴都时兴的衣物料子和首饰,韵嬷嬷说, 都是顶好的, 我送了一半给怡然嫂子, 还有一半……”
曲悠立刻改口:“小燕, 多谢你!”
周檀低笑了一声,又抬手掩饰,对燕覆正色道:“那你之后不娶妻了吗?”
“这有什么着急的,”燕覆迅速红脸,“在汴都时,也有好几个老大人要把女儿许配给我,但听说要跟着我来西境,又都改口了,只有一位姓高的姑娘异常执着……”
听到这里,曲悠来了兴趣:“高姑娘?她还没有嫁人吗?”
燕覆道:“夫人认识她呀?啊……她着人截下我来,说有人想打听,我以为是借口,便没有赴约,糟糕,她想打听的恐怕就是夫人你了。”
“没良心的丫头,要打听我,还不给我写封信来,”曲悠嗔怪了一句,“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我依照大人嘱托,往临街的铺子、宅子去转了一圈,还与艾老板喝了碗茶。”燕覆见房中并无奴婢,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小苏大人如今在朝堂中炙手可热,没有得闲见我,不过艾老板说,小殿下一切安好,如今他在外活动时,一位姓柏的医官随侍小殿下,请大人放心。”
周檀淡淡地应了一声:“那就好。”
燕覆虽然爽朗直率、瞧着半分心机也无,但实际上却是大智若愚,他在汴都收下众人的所有礼物,是想让皇帝和太子以为他是个专心作战的兵痴,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这样他们才好放心。
但实际上,燕覆自小父母双亡,乞儿和军痞堆里讨生活,聪明得很,也擅察言观色,周檀说完这句之后,他便知晓对方不能与他分享皇帝密信——他也没有看的兴趣——便立刻拿了手中未吃完的、曲悠亲手做的糕饼,告辞出门去了。
周檀拆了那封加盖了火漆的密信,细细读了,信中宋昶关怀了他的身体,又道十分挂念,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含糊提及自己最近不太康健,对他说他无论何时想回汴都都可以。
曲悠思索着,德帝的身体确实是从这一年开始衰败,他倒也没说假话。
周檀却冷笑了一声,抬手就将信在烛火之上烧了,冷冷地道:“人渐老时,就会惺惺作态,大概是知道老之将至,开始想为自己行善积德,不过……这也太晚了。”
他刚刚说完,便缓和了神色,将手中的信焚烧之后,摸了摸曲悠的发,略带歉疚:“不过,为了不叫汴都中人瞧出小燕与我过从甚密,便没敢叫他替你拜会一下双亲……”
“无妨,父母亲和弟妹都会写信给我,见字如面。”曲悠蹭了蹭他的手心,笑道,“向文今年有出息,春考头次便中了,等我们回汴都时,他也会是你的臂膀。”
周檀满含依恋情态地把头贴在了她的肩膀上,每次对方做出这样的动作时,她都难以招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爱意才好。
她听见周檀在她耳边黏黏糊糊地说:“好了,如今还剩一件事……”
曲悠奇道:“什么事……”
周檀略带哀怨地咬了她的耳垂一口:“去年七月,我们还没来得及办婚宴。”
*
战后有许多事等着处理,安抚伤员、遣返民众、犒赏三军,楚霖在鄀州多留了一段时日,与周檀一起筹备了犒赏将士的酒宴。
他先前在汴都见过周檀,但没有深交,只听过些传闻,本对他十分不屑,但朝夕共事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人虽然冷清寡言,却是个实打实为民着想的臣子。
人也没架子,西韶人打到鄀州城门的时候,燕覆在二十余里外抵抗另一批敌军,他和王举迁亲上城门,陪着将士们同吃同住、没日没夜地守了三天,期间一刻不得闲,自己受了伤还挂念着受伤兵士的诊治。
重开城门之后,他歇息了几个时辰,又去处理难民和粮食的问题,鄀州众人看在眼里,对他和知州何元恺的敬重更真心实意了几分。如今二人在鄀州极得爱戴,楚霖刚刚来时,很是诧异了一番。
曲悠这段时日也忙得脚不沾地,她除了帮着城中的医师诊治受伤的士兵外,还同王怡然一起安抚城中的老弱孤残,有些丈夫不幸阵亡的女子没有生计,她便想了个办法,在临城街上开了一家酒楼,教众人做了些古代不常见的吃食。
此举甚是奏效,酒楼一时间生意颇佳。
有时候曲悠还在想,她不是理工科学生,没有能翻天覆地的金手指,穿越来大胤之后最有用的技能居然是做饭。
楚霖离开鄀州之前,周檀为他摆了个小宴,二人对坐而谈,楚霖叹气道:“小周大人,汴都那种地方,勾心斗角,人心难测,若不长着颗七窍玲珑心,万万活不下去……你不留在那种腌臜地方也好,在汴都时他们视你为豺狼猛兽,连我都不曾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伸手大力拍着周檀的肩膀:“鄀州城内人人赞你,我都瞧在眼里,你有经天纬地之才,都能叫人泼了一身脏水,这朝堂啊……”
曲悠为二人又端来了一壶酒,坐下来陪着说了几句话。
周檀听了楚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苦笑:“楚老谬赞,说起来,我倒是真想同您聊聊。”
楚霖还没有喝多,看了他身侧的曲悠一眼,试探道:“我听说,小周大人被贬到鄀州是因东宫党争……”
傅庆年一事,众人只知周檀受了他的构陷,却没有想过周檀在其中的作用,只以为是太子抓住了他的大把柄,皇帝震怒才赐死的。
周檀道:“楚老刚从汴都回来,照您所看,京中情形如何?”
他没有回答楚霖的问题,楚霖了然地指了他几下,倒了一杯酒:“陛下龙体不安,却迟迟压着,不肯让太子监国,心中想必是有别的盘算,小周大人问起,可是记挂太子殿下?”
周檀摇了摇头,反而让楚霖有些意外:“那你……”
周檀避重就轻地答道:“楚老手下的兵,虽然远在西境大营,但军纪严明,入城以来无不称赞,这可与李威将军来时大相径庭。如今您虽执掌大胤军权,但常年在西境,汴都大营如何,能否做陛下而非旁人的心腹,楚老可要思量一番,万万不要行差踏错才是。”
楚霖本想试探他与太子关系,却得了对方这样一番一心为德帝的提醒,不免肃穆了几分,他坐直了些,敬了周檀一杯酒:“小周大人说得是,待我整顿了西边军务,便回汴都待上一段时日。”
曲悠在一侧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为楚霖添酒时轻声细语地道:“倘若他日京都生变,召楚老将军回去,您一定要谨慎斟酌、再三思虑,就如您所说,权力漩涡不亚于战场,甚至比战场更加杀人不眨眼,老将军,万要珍重哪。”
楚霖一笑置之。
四月初,燕覆带着西境大营的兵回营之前,何元恺和周檀同日办了一场简单的婚宴。
其实在去年七月之时,一切已准备就绪,只是西韶突然来犯,不得不搁置,如今将过去的捡起一些,便能办得像模像样。
大战刚过,众人并不想太过铺张,王怡然在这段时日与何元恺的关系突飞猛进,此刻蜜里调油一般,并不在乎这些虚礼。
曲悠和周檀夫妇二人如今极受鄀州民众爱戴,周檀骑着马从街道路过时,热心的阿婆大叔提着果子和鲜花一路相送,在王府门口热闹了一番。
何元恺包了鄀州几乎所有的酒楼,请众人同庆了三日。
韵嬷嬷抱着周檀父母的牌位坐在上首,看着二人对她磕了几个头。
这次成亲,两人与上次截然不同,双手紧握,面上还带着满足的红晕。
她想起从前,不免泪盈于睫,扶二人起身时哽咽道:“姑娘和姑爷若能看见公子和夫人这样的一日,一定会高兴的。”
曲悠与周檀同坐在红烛摇晃的新房之中,等韵嬷嬷带着侍女过来撒帐、唱颂歌,又取了小银剪子仔细地为二人剪了一缕鬓发。
“千秋万代,结发长生。”
周檀与她喝了交杯酒,贴在她耳边,声音低沉:“生当复来归……”
曲悠觉得有些不吉利,但她已经无暇再去想今后的事情,只是认真地对面前这个人承诺道:“死当……长相思。”
“你终于嫁给我了。”她听见周檀说。
能娶到心意相通的恋人,得到亲眷好友乃至全城之人的祝福,烟花漫天,宾客满堂,一切都好得不太真实。
“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小雾同意你们这桩婚事,随二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