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苦昼短(九)
德帝到底眷顾, 周檀此次行至鄀州,是贬谪而非流放,自然不需要如同彭越一般着刑部加人看顾,只是简单先卸了官职, 并恩准可以开春再行。
永宁十五年的冬日格外短暂。
曲悠穿了簇新的披风, 将猫兜在怀里, 周檀身着淡青鹤氅为她撑伞, 任凭雪花落满了自己另一侧的肩头。
二人刚刚走到栖风小院的门口,便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的草药气味。
艾笛声赶来开门, 小声解释:“柏医官说,阿萝恐怕熬不过除夕了。”
听闻当年德帝屠杀景王满门时,是景王忠心的旧仆用自己的孩子换出了宋世翾,带着他一路逃亡, 只是还未出汴都,旧仆便为德帝所杀, 剩下七岁的宋世翾自己在市井之间流浪了许久。
所幸皇帝一心以为景王孙已死,宋世翾来汴都不过半月,脸生安全,倒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他就是那时候认识了阿萝。
曲悠拿着猫软软的爪子去摸小姑娘的手, 阿萝虚弱地睁开眼睛, 看见那猫,眼睛亮了一亮,随即咳嗽了两声:“……原来你真的有猫。”
宋世翾哑声回道:“我不骗你。”
阿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有记忆起便带着弟弟跟随一个年迈老爹讨生活, 因为长得漂亮, 时常将自己涂得一团漆黑。她人聪明又会交际, 宋世翾遇见这个小姑娘, 倒是少吃了不少苦。
后来因着官府巡查,阿萝带着弟弟换了住处,忙乱之间,宋世翾与她失散,被艾笛声和周檀寻了回去。
他努力找过对方许多次,可是汴都实在太大,又不能动用官府之力,寻常乞儿遇见官兵拔腿就跑,阿萝又常作伪装,直到送信一事,才叫宋世翾寻到了人。
那年迈的老爹死在了去年冬日,连带着阿萝的弟弟一起——他们家似乎有什么遗传疾病,柏影瞧了都没有办法,这么多年风餐露宿,本就伤了底子,纵然以好药吊着,也保不住她的性命了。
宋世翾回过头来,恭敬地对着她和周檀行了个礼,问:“老师给它起名字了么?”
曲悠心中想着自己随口起的“雪白雪白”恐怕上不了台面,周檀则瞬间回忆起了她对着猫笑盈盈地喊“喵桑”的情态,于是二人难得异口同声:“没有。”
曲悠面色一红,连忙掩饰道:“子谦来给它起名字罢。”
宋世翾瞥了一眼,阿萝费劲地伸手握住了小猫的爪子,晃了晃:“就叫……就叫阿萝罢,阿萝走了,还能有小猫记住我的名字……”
宋世翾立刻说:“好。”
除夕前夜,汴都下了一场雪。
阿萝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大雪时日,她与汴都四处的乞儿并无不同,就算是勉强走运了一些,还是没有留住性命。宋世翾将她葬在了栖风小院屋后的榆树之下,正对着院墙上的蔓蔓青萝,等春日到了,又能看见一片青翠的碧色。
除夕当天,艾笛声在正屋摆了一场小宴,柏影一边与他闲聊,一边哼着小曲擦拭杯子,抬眼就看见白沙汀拍掉了发上的雪,喜气洋洋地带着叶流春走了进来:“小艾,今日的雪可真大……”
他还没说完,就撞上了柏影如同见鬼一般的目光,白沙汀一拍大腿,立刻扑了过去:“十一哥!”
柏影“噌”地一声站了起来,转身就跑:“躲来躲去,还是叫你见着了!”
曲悠恰好打了帘子进来,看见周檀正在窗前同苏朝辞下棋,二人丝毫没受到屋内嘈杂的影响,静默专心。
她看了一会儿,拽了拽周檀的袖子:“我说为何看着这二人长得像,柏医官竟然也是白氏的人?怪不得我初识他时,他信誓旦旦说不给达官显贵看病,是不是就怕碰见这四处混迹的十三先生……”
絮絮说了一堆,周檀毫无反应,曲悠侧头看他,恍然大悟:“你早就知道了?”
“你请柏医官上门为我看病时,我就知道了,要不然你以为我缘何如此放心他来治病,也放心你常与他来往?”周檀执白子,淡淡地说,“他也认识我。”
“那……”
“柏医官的母亲并非正妻,死得蹊跷,多年来他恐怕对白氏多有不满,在子侄一辈里,他不太受待见,只有十三先生同他交好,当初,十三先生就是追着他来到汴都的。”周檀平静地回答,“他们二人闹别扭,我不便多说。”
他刚说完这句话,柏影就抱着手中一个瓷碗从窗前跑过,边跑边骂:“周夫人,都怪你!要不是认识你,我就不会去给你夫君看病!也不会结识艾老板,将我带到这人面前!你们好一对黑心的夫妇……”
白沙汀从他身后追了过来:“周夫人,原来上次你同我说的人就是他!改了个姓我竟然没听出来!白三景你站住!还有周大人,你既认识他,为何不告诉我?你跟你那个傻弟弟一样缺德……”
苏朝辞皱着眉“唔”了一声,眼睛紧盯着棋盘,严肃地道:“金陵白氏的子弟个个如此,怎地你和他们截然不同?”
周檀回道:“我聪明一些罢了。”
曲悠去桌前讨了一壶茶喝,随即便和叶流春挽着手说话去了,周檀往窗外瞥了一眼,问:“你何时复官?”
苏朝辞答:“除夕之后。”
白雪将日光映得更亮了一些,熏香冉冉地从二人身侧往上飘,周檀沉默了一会儿,道:“夜间或可饮酒。”
苏朝辞专心下棋:“甚好,你我许久不对酌了。”
他抬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你去鄀州,路途遥远,切要保重。傅庆年难斗,若非兵行险招,绝不会有今日的结果,陛下能放你远行,你也借此休息一番,朝堂有我,必定仔细为子谦铺路。”
周檀喝了茶:“我自然放心你。”
夜里汴都燃了焰火,周檀喝得多了些,从栖风小院出来时脚步虚浮,曲悠架着他上了马车,嗅到了二人之间弥漫的酒气。
人定未至,因着是除夕,街上行人并不多,但依旧热闹,马车从汴河大街穿过,照旧能听见摊贩叫卖和孩童戏耍的声音,想来过了人定,这些人才会回去守岁。
曲悠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就看见周檀凑到了她的面前。
离得这样近,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曲悠顿时感觉心跳漏了一拍,她伸手捧住了对方的脸,道:“我还以为你从来不饮酒。”
周檀直勾勾地盯着她,哑声道:“其实少时,我也做过临安城内的纨绔……”
好像书上写过,曲悠饶有兴趣地问:“哦?”
周檀闭着眼睛晃了晃脑袋:“买花载酒、千金一掷,只不过那样的日子浮光掠影,实在短暂,每每饮酒总会回忆起来,这酒不喝也罢。”
他的睫毛一颤,曲悠看着可爱,伸手戳了戳,由衷地道:“今日你的朋友都在这里,你高兴吗?我希望你能过得再高兴些。”
周檀面色酡红,呼了一口气:“你为何希望我高兴?”
曲悠一怔:“因为你……是个好人。”
于是周檀轻轻地笑了一声,眼睛晶亮:“这世间好人那么多……”
“你跟他们不一样,”曲悠摇摇头,想了想道,“你记不记得,那日你与我同登樊楼,我告诉你,我希望能够肃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周檀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又凑近了些:“记得。”
“你真记得吗?”他酒量应该不怎么好,不过喝了一些就醉成这样,像是没有骨头一般倚在她身上,曲悠无奈,只好伸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继续说,“你不知道,你在……呃,在流言当中不太好,我最初嫁给你的时候,也常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你,但是当我亲见,发现一切都不一样。”
周檀枕在她肩膀上,沉默了一瞬,哑声道:“你想知道这世界的真相,可我在瀛寰万丈中何其渺小,本不值得你多看一眼。”
曲悠觉得他喝醉了,决意不听他在说什么,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他的后背,像是在给猫捋毛儿,一边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历史是由人构成的,历史中所谓的气节和风骨,都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好人,才能在千秋万代后仍让人觉得动容。你觉得自己渺小,旁人看你是累累污名,可我敬你,觉得你濯碎清溪、一身是月,在泥淖中长起的好人,总是比一帆风顺的好人更珍贵一些。”
说到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周檀似乎已经睡着了,就当她以为对方不会再回话时,却听见他低低地问:“你……只是敬我吗?”
他说得宛如气声,曲悠没听清:“嗯?”
“我问,”周檀伸手摸到了她的后颈,在昏暗的光线中朝她贴过来,“你——”
她甚至已经感受到对方炽热的呼吸吐到了她的唇角,马车却突兀地绊了一下,周檀一头撞上了她的锁骨。
曲悠听见外面的车夫与人窸窣交流了一番,随即恭敬地凑近马车帘子:“夫人,高家的仆役拦了车,说高氏的小姐在樊楼上瞧见了马车,请您和大人过去坐一坐。”
好可惜,刚刚好像快要亲上了来着。
曲悠晕晕乎乎地想,回头看了周檀一眼,周檀像是做了坏事一般,有些慌乱地重新坐直了,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我有些醉了,你自去罢,我在楼下车中等你。”
他刚刚说完,曲悠就凑过来,在他侧颊亲了一口。
周檀一时怔住,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曲悠却已经下车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哼着他听不懂的歌:“那夫君暂歇,我稍后便回。”
高云月今日未进雅间,在樊楼三层的栏杆处瞧见了周府的马车,便立刻着人去请,没过多久,曲悠便由仆役引了过来,高云月拉着她往楼中走,诧异道:“哟,除夕之夜,我还以为只有我会混迹在外,你们小两口,这是做什么去了?”
“你为何在此?”曲悠含糊过去,好奇道,“高大相公没有在府内摆家宴吗?”
“哼,父亲的除夕宴可不是家宴,虽说要避开结党之嫌,但他还是请了不少青年才俊,叫我隔着屏风相看一番,我不厌其烦,对母亲说与你约着去放烟花,逃到此处寻些吃食。”高云月托着腮,瞧着她笑道,“不想这么巧,真看见了你府中的马车。”
曲悠挑了挑眉,还没说话,高云月便道:“你的面色怎么这么红,难道是马车内太闷热?”
“非也,”曲悠愉快地抢了她面前一个乳酪团子,一边吃一边突发奇想地问,“云月,如果夫君太害羞,应该怎么办?”
高云月瞪她一眼,脸颊逐渐红了起来:“我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你问我这个?”
“那我也没有别人可问啊,”曲悠无奈道,“算了算了,等你成婚以后再说这个罢,不对,我看你的样子,恐怕不想成婚,这样也挺好的……”
“你还说呢,你都要去西境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聚。”高云月眼圈红了,甩了甩手中的帕子,“成婚……我只是不想被父亲当作党争棋子,随意地嫁人,如你这般嫁了人后发现夫婿比想象中好的有几个?世间大多女子,都是嫁了人才知对方不堪,白白消磨一辈子,甚是可怜。”
曲悠颇为赞同地点头:“那确实,不是谁都有我这么好的运气的。”
高云月白她一眼,道:“话说,你听说了没有?傅相出事之后,贵妃虽未受牵连,但搬到了最偏远的宫殿,与冷宫无异,听说她第一日进去便开始绝食,怕是时日无多了。”
曲悠一惊:“她绝食作甚?”
“你傻呀,”高云月道,“贵妃若是殁了,对外只说是病死,陛下再为九皇子找个出身高贵的养母,之后照样是皇家子嗣。贵妃若不死,谁敢抚养九皇子,也怕叫陛下想起旧事迁怒啊。”
果然是侯门一入深似海。
纵使傅庆年费尽心思想要保护女儿的性命,也抵不过傅明染自己有更想保护的人。
两人感叹一番,又说了会儿话,眼见街上行人开始稀落,便挽着手下了楼。
刚出樊楼,曲悠还未与高云月告别,斜刺里便冲出一个人来,她定睛一看,原是任时鸣。
高云月轻呼了一声,拿袖子挡脸,退了几步:“登徒浪子,来人,还不快轰走。”
曲悠连忙道:“且慢。”
她打量了任时鸣几眼,往前走了两步,客气道:“任公子,你是来寻我的?”
“周檀呢?”任时鸣死死盯着她的身后,估计是以为周檀与她同宴,“我、我要同他说几句话。”
眼见二人身后无人,任时鸣的目光便落在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上,他大跨步走了过去,曲悠顾不得许多,提着裙子小跑过去,拦在他身前:“任公子!”
“周檀,我在簪金馆内并未受刑,可是得了你的关照?”
任时鸣似乎也饮酒了,他喘着粗气,不管不顾地冲着车内喊道。高云月见状一惊,连忙吩咐自己的侍女带着家丁将这马车围住,不许旁人窥视。
曲悠本想上车,又担忧任时鸣跟着她冲进来,便站在帘前没动。
半晌,周檀的声音才传过来:“你既无事,便不要多问了,今日除夕,早些归家罢。”
任时鸣眼睛发红,一拳砸在了车辕上:“你装什么好人,此事我、我本就是受你牵连,如今,你还要我承你的情吗?”
“任公子!”曲悠挡在他身前,闻言终于没忍住,怒斥了一句,“你不承情就罢了,怎么,今日过来,是要兴师问罪吗?”
任时鸣梗着脖子道:“你叫他下来!”
“不必,今日我就替他把话说清楚,正愁找不到机会。”曲悠回头看了一眼,心情复杂,“周檀从来不欠你的——当初他遇刺时,你不曾多看一眼,后来又投靠傅相,百般阻碍他行事。你可知道他险些死在病榻上,可知道你所作所为,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任时鸣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怎么会死……”
“我不知道你今日来找他是为了听什么话,但如今傅相已死,我与他不日也将离京,索性跟你把话说清楚。任公子,但凡你聪明一些,多为他着想一些,便该知道燃烛案后他到底有多难捱,与你们家疏远,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你们?”
周檀在帘后道:“罢了,阿怜,我们走吧。”
曲悠不听,瞧着任时鸣怔愣的眼神继续说:“陌生人自然可以唾骂,但你们……难道不是亲人吗?就算毫不理解,就算怨恨,也不该对他的性命不管不顾……你母亲来寻过我,当时情急,我未说清楚,你回去转告她,让她改日再回白家去问问,问问当初赎出任大人的那笔钱到底是哪里来的,白家虽有钱财,可为什么肯借给你们这门远亲?她问出答案,你便知晓了。”
任时鸣如遭雷击,脸颊上霎时血色褪尽,曲悠不再与他纠缠,转身上了马车,略带歉意地对高云月道:“麻烦了,改日我请你上门赔罪。”
高云月道:“无妨,你们走吧。”
任时鸣眼见马车要走,连忙起身,追了两步又失魂落魄地跪在了地面上,高云月唤回了家丁和仆妇,转身想走,却听见身后的啜泣声
“兄长……”
她想了想,叫自己身侧一个婢女递了一块什么刺绣都没有的帕子过去。
婢女低头去了,任时鸣接过,什么都没想地擦了擦脸,又意识到不对,转头看向与他隔得老远的姑娘,自觉方才情态实在不堪,便抹了一把面上的泪水,遥遥地揖手谢过。
高云月从袖子中往外偷看了一眼,见他已经离开了。
“好奇怪的人,周大人怎地有这样奇怪的亲戚,”她自言自语地上了自家的马车,又威胁婢女不许告诉别人,“不过,长得还是蛮好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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