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

苦昼短(八)

两人刚从燃烛楼出来, 便看见阶前跪了一个素衣披发的女子,曲悠有些惊讶地看着傅明染,弯了个腰行礼:“贵妃娘娘安好。”

傅明染没有理她,只是死死盯着周檀, 愤怒地冷笑道:“是你?”

“娘娘切勿胡言乱语, ”周檀以一种有些怜悯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陛下拜祭祖先, 贵妃娘娘在此脱簪待罪,恐有不敬先人之嫌, 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傅明染面上露出一分哀戚神色,她狠狠叩首,额头上浮现一块明显的淤青:“陛下,臣妾的父亲向来忠心耿耿, 定是蒙奸人所害,请您明察, 请您明察!”

周檀摇摇头,握着曲悠的手离开了燃烛楼,曲悠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问道:“陛下会对贵妃如何?”

“不会要了她的性命的, ”周檀简单地答道, “傅相就算定罪处死,贵妃也是九皇子的生母,看在皇子的面子上,大概能留下一条性命吧, 不过她从前的谋划, 怕是再无指望了……”

他没有说完,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问道:“那日你去贵妃那里, 她可有为难你?”

曲悠抱着他的手臂:“只是多跪了一会儿,无妨。”

周檀充耳不闻,只是问道:“跪了多久?”

曲悠道:“啊?大概有两柱香的功夫罢,我也记不清了……”

周檀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口中道:“陛下虽愿意留下她的性命,但她若自己聪明些,便该知道……罢了,我们走罢。”

曲悠还没来得及消化他这句话的意思,便被他扯着走远了。

*

又过了三天,三司并主审官一同与皇帝议定了刑罚。

傅庆年除了被指证勾结刘氏一同诬陷周檀、屠杀命官之子外,更被蔡锳查出了他与几桩积年旧案的关联。

不单是坠楼一案,事涉多人,不能尽述,连蔡锳尽数知晓后都有些震惊。不过周檀尚在刑部时查的几桩案子都与傅庆年有关,倒省了他不少功夫。

德帝悯下,还愿意给傅庆年一个体面的死法,只说是抄家后赐鸩酒自尽,罪不累亲眷。

杜辉因其子行事荒谬,加之与傅庆年联手做局,被判流徙岭南。不过曲悠知道,他既拼死告了真如宫一事,德帝恐怕不会留下他的性命,至于他能不能聪明地意识到这一点,或者为自己制造个假死脱身,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皇帝确实为周檀找了个不大不小的罪名,说他虽被构陷,但平素行事不端,又涉东宫党争,贬官去鄀州做通判。这个罪名也是为了敲打一下太子,让他不要以为傅庆年身死便万事大吉。

案子终于尘埃落定。

傅庆年在诏狱中呆滞地坐着,忽而听见身后有动静。

他转头看去,见周檀着人抬了一张棋盘进来,在他身前摆好,他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既没有胜利者的高傲,也没有怜悯,与当日被自己请去府邸下棋时,并无任何不同。

于是傅庆年便笑了:“霄白,你来了。”

周檀道:“我来与您再下一盘棋。”

这次周檀执黑子,他执白子,两人下得平心静气,周檀的棋路与上次相比截然不同,每一子都谨慎了许多,傅庆年边下边笑:“从前那盘棋,果然是霄白刻意所为。”

棋至中盘,他又突然道:“你知晓我为何如此恨你老师吗?”

周檀重重地落子,呼吸粗重了一些,却没有说话。

“我就知道你来是想听这个,”傅庆年失笑,他优哉游哉地继续琢磨着在何处落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感叹道,“你老师升任吏部尚书时,是平溪元年……说起来,你知道先帝为何改元平溪吗?那一年黄河大水患,死了不少人,我和你老师刚刚为官不久……”

周檀“嗯”了一声:“我知道。”

“嗯,是你老师修河堤,平了黄河水患,他也因此加官进爵,比我和高则升得快了许多。”傅庆年反复摩挲着手中的棋子,“你老师是个直臣,修河堤时,牵连出了吏部贪污的案子,他毫不留情,上书法办,先帝眼里容不得沙子,有好多要员,都在那年抄家破府——就如同我今日一般。”

周檀的手顿了一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我比顾相和高则娶妻都早,夫人是恩师的女儿,”傅庆年没有看他,只是继续道,“恩师被这贪污案牵连,除了我夫人外,举家流放。水灾之后恰有大疫,即使我尽力看顾,他们也都死在了流放途中……夫人那时候刚生下了明染,身体虚弱,我瞒了许久也没有瞒住,她不想让我为难,很少主动提及此事,但身子没养好,后来忧思郁结,早早地去了。”

周檀的手抖了一下,低低道:“并非我老师逼迫他们贪污……他们贪的,都是生民的血汗钱。”

“我知道,我知道,”傅庆年道,“可是我夫人死了——我听明染说,你的新婚夫人同你感情甚笃。若是你呢,霄白,若是你夫人被人害死,即使你知道他们是无意的、行的是正义事,你难道会原谅他们?”

周檀没有回答。

“我本来想把明染许配给你,后来又把她送进宫去,不单是为了权势,也是因为……我知道,我害死了顾相,迟早都会有这一天的。”傅庆年落子,胡须抖动,笑得很坦然,“她在宫中,好歹能留下条性命……我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夫人死后,我再未续弦,如今我也能去见她了。只是我过得不好,也老了,尘满面、鬓如霜,府内的高木亭亭如盖,她应该认不出我来了。”

周檀有些茫然地继续下棋,落错位置,被对方吃了一片。

“我知道你老师是好人、是圣人,我也知道我这些年来所作所为不堪入耳,迟早会落得今日下场。”傅庆年长笑一声,“只是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既决定与他作对,势必要背弃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当日他出京去,我亲自带人去追。就在清溪河边,他问我,当年我们同朝为官,何等年轻气盛,满怀抱负,想要改变这个天下,言犹在耳,人缘何变?我说,这些飘渺的梦,怎能比得上身边人的一笑重要?我早亡的夫人多年来不肯入我的梦,你就算是天下人的圣人,也是我的仇人——今日你跳下清溪,于我而言,也是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周檀喘着粗气,抬手如他当日一般掀翻了棋盘,傅庆年哈哈大笑,直到周檀走出诏狱长廊时,还能听见他扭曲的笑声:“小周大人,你可千万不要遇见如我当年一般的事情哪!”

高则站在诏狱门口等他,表情复杂,他并未听见二人聊了什么,只是感慨了一句:“傅相从前,也是个好人。”

周檀随着他沉默地往外走,夕阳将落,天色昏红,端着鸩酒的侍卫从他身侧擦肩而过。

“陛下贬你去鄀州,到底仁慈,要你在汴都内多待一段时日再走。”高则叹道,“你夫人与云月颇有交情,临走之前,也到府上来坐坐。”

周檀应了,又道:“当日我在簪金馆中时,要我夫人问了执政一句话,执政给的答案是忠君高于爱己……”

“世琰六岁的时候,皇后不得宠,连带着他过得也不怎么好,”高则摇头喟叹,“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虽贵为储君,但我知他的心思,陛下没有旁的出色子嗣,太子继位,合该天经地义。我上次便想问霄白,缘何如此不信太子?”

“执政总念着旧情,殊不知人是会变的,”周檀没有看他,“罢了,我如今多说无益,执政日后行事,还要多为自己考虑才是,不要过分相信太子……您与老师交好,若有朝一日需要帮助,霄白就算身在鄀州,也会尽力的。”

高则应下,却表情淡淡,显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二人在东门前揖手告别,周檀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了一句:“执政得闲之时,便查查苏家的旧案。”

这次高则的面色终于凝重了些,周檀不再看他,上了马车,被曲悠塞了一个暖炉。

他与高则的车驾在东门口分道而行。

“你出来得好快,”曲悠道,“我还以为你要多与傅相下几盘棋,正打算打个盹儿。”

周檀摇头:“我与他相顾无言。”

马车摇晃了一会儿,太阳也很快沉沉地落了下去,等行至曲府门前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曲悠叫小厮前去通报,有些忧愁地说:“不知道父亲愿不愿意见你。”

不料小厮回来得飞快,不过一会儿便低声请两人从后门进了正堂。

曲承和尹湘如一同坐在正屋的烛火之前,手边是曲向文和两个妹妹,曲悠进去之后,一句话都没说地先跪下行了个礼:“父亲母亲,孩儿不孝。”

尹湘如甩了甩帕子,曲承则是愁眉不展:“向来夫君流徙、不累亲眷时,女子可以留在后宅侍奉婆母,再不济,也可以回家尽孝,你可知道?”

曲悠梗着脖子道:“女儿知道。”

曲承拍桌:“那你还要去?”

曲悠小声回复:“要。”

于是曲承便唉声叹气地继续拍桌,尹湘如抬手想扶曲悠起来,不料周檀却在曲悠身侧突兀跪下,朝着二人端正地行了个大礼。

“成婚之日,我尚在病榻,礼数不周,今日,便为高堂奉茶罢。”

正屋之内并无奴仆,曲悠闻言,连忙想要上前去为他倒茶,不料却被身侧的曲嘉熙按了下来,使眼色要她好好跪着,曲嘉玉在另一侧眼疾手快地倒好了茶,递到了周檀手中。

尹湘如先接了他的茶,感觉自己鼻尖酸涩:“好,好,姑爷既如此,肯定能照料好阿怜……”

曲承黑着一张脸坐在座位上,看着周檀恭敬地埋头举着茶盏,那茶偏烫,白气儿上冒,但周檀捧得很稳,连手指都不曾颤抖过。

他终于没忍住,叹气接过了茶盏,板着脸训道:“鄀州并非岭南苦寒之地,若真要出去,就当见见世面……”

曲悠打了个激灵,拉着周檀连忙拜谢:“今日算是补拜高堂,父亲母亲,从此女儿女婿不能尽孝,还请保重身体。”

不过他们还会回来的。

曲承冷哼了一声。

曲悠知道,他既然接了那盏茶,便是不再介意之前的事情了,此次朝堂之事曲承多少也知道一些,眼见曲悠甘敲登闻鼓,周檀又如此恭敬,想必二人琴瑟和鸣,倒也不需再过责难。

两人待到深夜才离开,曲向文抽噎着说明年便要科考下场了,周檀闻言送了他一块玉佩,叫他如有为难便去找小苏大人帮忙,还为他点了几个朝堂中的正得重用的直臣,听得曲向文眼睛发亮。

曲嘉熙和曲嘉玉则得了他许多银钱首饰——来之前周檀便私下交到了曲悠手中,要她给两个妹妹添妆。

两人出来时街道已然无人,连远处都只有樊楼剩了些亮光,见如此情形,两人便没有乘马车,周檀见曲悠脸上笑意深深,不由问:“你很高兴吗?”

“当然了,父亲终于接纳你为家人了,我怎能不高兴?”曲悠摇着他的胳膊道,“你亲眷不多,如今又即将离京,执政和小苏大人在,太子恐怕不会轻举妄动,终于不用刻意疏远了。难道,你不想要家人知道你如今过得很幸福吗?”

周檀脸上空白了一瞬,似乎没有消化她口中“家”和“家人”的意思。

曲悠朝他做了个鬼脸:“怎么了,被感动到了?”

周檀却缓缓道:“不。”

“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我才感觉到,如今你真的在我身侧了。你可知道,从前我总觉得,自己离你很远。”

曲悠一怔:“你为何会如此认为?”

周檀抬头,瞳孔映出了远处樊楼的灯光。

“我们去登楼罢。”他突然说。

于是两人爬上了楼顶。

樊楼是汴都内第一高楼,足有九层,上去便是十丈红尘的顶端,低头喧嚷人间,抬首严寒月色。

曲悠爬得气喘吁吁,深秋累出了一头汗水,不住地摇着手中的团扇,她正巴着栏杆朝下看,便听见周檀开口问:“你在嫁给我之前,一生所求为何?”

她一呆,随即答道:“我那时……没有所求。”

“是吗?”

周檀不置可否地移开视线,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第一次带你来樊楼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这汴都人潮汹涌、喧嚣繁盛,你高居樊楼之上,低头往下看,虽兴致勃勃,眼睛当中却一个人影儿都映不出来。”

曲悠摇着扇子的手一僵。

“我当时就觉得离你好远,”周檀还在继续道,“多奇怪,你身处其中,又超然世外,看不起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却总是忍不住同情我们。”

“上次在京华山上,在那堆坟墓之前,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不曾多说一句,因为我那时候有了清晰的感觉——你并不属于这里,你属于一个自由的、轻灵的、超脱的世界,容得下你的理想,并有同道之人。你看我,虽然有敬佩,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有乌云遮蔽了月亮,曲悠倚在栏杆上看着周檀,对方也以这样毫不回避的眼神定定看她,风从他的脸颊拂过,又拂过她的。

她于这样静谧而坦**的对视当中,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并非是感受到了历史中的他的存在,而是感受到了这个时代里自己的存在。

“是的,”曲悠端详着他,感觉此时自己说不了谎,“我从前属于这样一个地方,你羡慕、且向往吗?”

周檀没有答她的话,他今日着的是白衣,衬出一把凛冽瘦骨。

“你以内命妇之身为贱籍鸣不平,以女子之力去对抗权贵,为了救我,毫无顾惜,既不在意闺誉,也无所谓危险,愤怒和泪水,都是为了人而产生……我羡不羡慕你?或许羡慕,但我不能向往,因为我在这里。”

曲悠沉默了半晌,反问对方:“倘若我告诉你,你所求一切对于广阔的世界都是镜花水月,年岁更如白驹过隙,我们所做的事情甚至留不下一丝痕迹,你还会觉得你坚持的一切有意义吗?”

周檀看过来,目光隔着空濛夜幕。

“我在这里,难道你不在这里?难道那些值得你落泪的人,不在这里?你既来到此处,怎么可能永远作壁上观,你低头去看汴都这些人——如果我所做的一切了无痕迹,他们更如尘埃,人活在世,为何要追求身后的痕迹?我们要守护的,难道不是眼底的人吗?”

被观察的人不仅是周檀。

被迫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或许更早,梦中见到周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观察、探索,并被观察、被探索着。

她为何今日才明白,她从不是历史的局外人。

周檀微微笑道:“你如今眼底有了我,也有了这些人,我再看你,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你想起你的所求了吗?”

“我从前所求……”曲悠思索良久,颤抖着回答,这似乎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第一次坦诚地与人交流,“是一个困惑,或许对于广阔的世界来说,这一个谜团无关紧要,但我的使命就是肃清真相。”

她研究生开学的第一天,看到图书馆一排书架上足有四百九十六卷的胤史之时,油然而生一种奇特的使命感,所有繁复的考据、校对、求索,都是史学家的追求——让历史越来越真实。

虽然有的时候,她在深夜写完一篇论文,也会恍然,她与书页中的世界相隔甚远,或许终其一生都窥不到“真正”。

但路漫漫其修远兮。

所以来到这里,她盖过了恐惧的第一反应就是兴奋,如今更是明晓,她已处于真正之中,不仅能够还原历史的真实,或许还可以为它做出一些事情。

“肃清真相,非常伟大的使命,”周檀道,“但即使身处其中,迷雾仍多,你看见真相了吗?”

你不知道我之前离真相有多远,远得就算这一件小事都能让我触动不已。

曲悠回答:“我看见了你。”

因为看见了你,我的追求就已经被赋予了最崇高的意义。

周檀对她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从他们荒诞的相逢开始,曲悠从未觉得他笑得如此高兴过,她紧紧盯着他,看见了对方的眼瞳中映出了自己。

“这是你从前所求,那现在呢?”

“现在……”

曲悠垂着眼睛,为他拉紧了灌满风的外袍。

“我不知道,但此时此刻,我希望今后,能够永远与你同道。”

“君所求者,吾心亦是。”

作者有话说:

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贯云石《殿前欢·楚怀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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