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悔◎
苦昼短(六)
杜府少夫人的丧事尚未办完, 如今又添了一桩,白布灵堂七日未撤,杜夫人在灵堂生生哭昏过去,被人搀回了屋。
杜辉眼底通红, 从灵堂中走出来的时候被光刺了一下。
他姬妾不少, 有四五个女儿, 可只得了杜高峻这么一个儿子, 还是杜夫人与他四十岁时的老来子,难免偏疼了些。
不料他的溺爱却将人纵得不知天高地厚, 杜高峻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他手中宰辅的把柄,又不知怎地被他夫人发现了。
当初这儿媳妇是他做主讨来的,看重的就是对方温柔恭顺,没想到这竟都是表面功夫。刘怜兮假意逢迎, 在府中苦心经营,每一处都摸得透彻, 简直比他夫人更了解杜府。
定是杜高峻醉酒松口,让她摸进了后园池塘边的密室。
起疑之后父子二人联手做了个局,想试探刘怜兮一番,没想到她果然发现了他藏起来的东西。
杜辉此时才惊觉, 他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儿媳妇太聪明了。
太聪明, 所以不能留。
刘家不过是低阶官职,又无祖荫,死了个女儿也不会追究,当初他求亲便看中了这一点——儿子惯常胡来, 若找个高门大户的, 以后怕是不得安生。
事情很平静地被遮掩过去, 甚至没过刑部。
直到后来傅庆年找上了他, 跟他谈了一个谋划。
杜辉深知,自很多很多年前,他和彭越知晓了真如宫的隐秘事后,三人便被牢牢捆在了一起。他靠着傅庆年加官进爵,傅庆年也制着他不敢多言,把柄在手,三人本应该互相钳制到辞官的年纪。
但他敏锐地觉察到,傅庆年对彭越似乎多有不满。
他只是没有一击即杀的把握,不敢冒险罢了,若是能够灭口,将把柄和证据都深埋地下,傅庆年一定会动手的。
彭越如此,那他会如何?
杜辉心想着,他应该要更有用一些,他与彭越不同,和傅庆年有旧日交情,不信他会如此狠心。
于是他就应了傅庆年对付周檀的谋划——那听起来确实是万无一失的谋划。
他寻到了蓁儿,以父母要挟她配合,一切都很顺利,早朝之上周檀被当庭反咬一口,陛下深深蹙眉,想必是疑了他。
不过杜辉怎么也没想到,那周檀居然狂妄到这种地步,居然在汴都内动手杀了杜高峻。
傅庆年百般歉意,又向他承诺定然会为杜高峻申冤,他倒是得了宰辅信任,不过儿子死了,再多都是空谈罢了。
杜辉如此想着,又感到悲从中来,他叫随从下去,一个人慢慢踱步到了后园。
然后,他在后园中发现了一个黑衣人。
杜辉几乎以为是幻觉,可他揉了揉眼睛,对方并未消失,反而在他惊诧地叫喊起来之前便轻巧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喉咙,带他到了假山之后。
杜辉强忍着震惊和恐惧,喝道:“大胆!我是朝廷命官……”
那人微微弯腰,凑到了他的耳边,声音粗粝沙哑,应该是刻意伪装过。
“杜大人,难道你不想知道令郎是怎么死的么?”
*
玄德殿平素并不焚香,是近年来皇帝的习惯,只要他单独在殿批阅,太监就会为他手边摆上一个琉璃雕的博山香炉。
其中焚的香有一部分甚至是皇帝亲手制的。
宋昶支着手坐在案前,见周檀久不言语,刚想说话,却嗅到了香炉气息,突兀地问道:“霄白,你可通香道么?”
“朕得了一块上好的檀香木,上飘为檀香,下飘为沉香……从前觉得这是后宫心思,亲自去品时却觉得有趣,谏院从前最爱提及此事,近两年却不提了。说来,朕第一次学得,是在老师那里,第一块木头,则是少时好友寻来赠我的,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他似乎并不在意周檀会不会回应,只是自顾有趣地说着:“见了你的名字,朕才想起这些……你跪了这许久,方才想说的话,还没有想好吗?”
周檀仍旧没有抬头。
宋昶睁开眼睛,瞧着他,有些无奈地笑道:“你都安排你夫人来为你鸣冤了,今日朕若赐死你,或是就此让簪金卫结案,市井之间该怎么说?就算朕不惧流言,也担心你夫人撞死在宫门前,平添许多晦气啊……你是聪明人,方才该怕死的时候敢说话,怎么如今明白知晓朕不能杀你,反而吞吞吐吐了呢?”
他虽然言语含笑,声音愉悦,但周檀知道,皇帝是动了隐怒——曲悠御前击鼓,就是为了逼迫他留人不杀,至少今日不能杀,想杀也要等到簪金卫结案之后。
当初他对太子和盘托出之时,太子当即就建议找曲悠在民间造势,他没有同意,此事太过冒险,稍有不慎,就会连她一同牵连进来。
他本来想好,若是成功,根本不需曲悠来,若是失败,就叫白沙汀带她回金陵去避难的。
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太巧了,陛下提起臣名,倒让臣想起,当年母亲为我取名时,便是因着父亲送的一块檀香木。”
他终于顾不得许多,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必然无法回头了。
宋昶兴致缺缺:“哦?”
“臣父从南边归来,带了一块上好檀木,制了一块木牌送给母亲,其余的,则赠给了友人。”
听到这里,宋昶逐渐掀起了眼帘,他在案前直起身子,重新打量阶前的年轻臣子,口中道:“你父亲……”
周檀平静地说:“可惜父亲早亡,后来,我四处寻找好的檀木,制成簪子,制成手钏,却再也没有找到过那样好的东西。”
“不对,不对,”宋昶眉头深皱,突然道,“朕瞧过吏部的通考,你的父亲不是和你母亲一同死的么,怎地说是早亡?”
他从案前站了起来,再次走过来:“朕记得,你仿佛是临安人罢。”
“臣母改嫁,在临安数十年,也算得上是半个临安人了罢,”周檀跪得笔直,像一棵临寒未曾倒的松柏,“陛下这么多年,可有因什么事情后悔过吗?”
听他问出这一句话,宋昶心神大震,他走到近前,伸手按住了周檀的肩膀,周檀毫不畏惧,抬起头来同他对视。
他瞧着对方的眼睛,感觉自己的手在抖,只得勉力压抑了:“朕是天子!朕会因何事后悔……”
“可是臣每日都在后悔,”周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此举大不敬,他微微眯眼,朦胧地泛了些泪意出来,“臣后悔,为何不在初来汴都之日,便去当今宰辅门口三叩九拜,求这杀父仇人放过臣,不要一再逼迫!父亲临终留信,叫我一生忠君,我不敢有一日忘怀,可怎么当初不肯放过他的人,如今也不肯放过我?”
宋昶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在明黄的金阶上绊倒,他像是见了鬼一般盯着周檀,几乎是恍然大悟,为何当初在玄德殿初见时就觉得对方眼熟,他和他父亲,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可他仍旧不敢相信。
宋昶茫然地四顾一番,玄德殿中一个人都没有,只能听见博山香炉内香料消弭的细微声音。
“陛下!”周檀咽声唤他,将头伏了下去,语气沉痛,“臣来汴都这么多年,又承恩拜入老师门下,无一日不在想,要做陛下的臂膀,要做宋氏皇朝的基石!为此臣夙夜苦读,不敢有一日懈怠,哪怕是入了诏狱,被世人唾骂,臣也要保住一条性命,力所能及地为陛下做事,绝不辜负当年父亲的心愿!”
“哈,哈,”宋昶以手指着他,颓然坐在了身后的阶上,他面容扭曲,几乎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最后只从牙缝挤出一句话,“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过?”
“臣祖上三代,满门死于沙场,如今更是不能供奉,”周檀扬声说着,似乎压抑了许多年,终于得空宣泄,“那块丹书铁券还藏在臣的府中,陛下若是不信,就取来一验真伪!”
“臣无能,身体虚弱,不能如同祖辈一般守着疆域,只好隐姓苟活——臣能死社稷,不能死构陷!如今我被人逼到绝路、百口莫辩,实在是没有旁的法子,才斗胆说出这些话,叫陛下知道我之忠心,陛下若觉得臣隐瞒欺君,便要了臣的性命罢,臣至地下,也好同父母说一声,孩儿已经尽力了!”
宋昶激动地看着他,胸口起伏不定,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庆功,庆功!”
他扬声喊道,方才推门进来的大太监连忙小跑进殿,见此情形,吓了一跳,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多说地恭谨跪下:“陛下有什么吩咐?”
“你去找许恒,叫他带着簪金卫,到小周大人的府邸去,”宋昶捂着胸口,吩咐道,“悄声去,不要叫人发现,就说、就说……”
“就到侧门叩五声,说是御前来人,”周檀趴在地面上道,“府内有人,自然会把陛下想要的东西交出来的。”
“去、去!”
庆功连忙出门,宋昶扶着额勉力起身,感觉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好道:“你、你先起来……”
周檀却不肯听话,全心跪伏在那里。
簪金卫行动十分迅速,曲悠临走之前又专门叮嘱过,不过半个时辰,庆功便去而复返,手中捧了一个黑布包裹的盒子,疾步走来,跪到了宋昶脚下。
他将黑布解开,随即立刻垂头退到了殿外,有甲胄之声渐行渐远,想来他是将殿前守护的林卫都往外调了十步之远。
黑布之下露出一个镂了朱雀玄武的檀香木盒子来,宋昶甫一见到那盒子,便面色惨白,喉咙里发出“赫赫”的气声。
他伸手揭开盖子,“哐啷”一声扔了老远,四周的铜金烛架上,火光明明,将玄铁上镂刻的“萧”字映得清清楚楚。
宋昶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庭前跪着的青年臣子,周檀终于从地面抬起了头,他垂着眼睛,面色悲戚地朝他看过来,眼尾通红,似有泪痕。
故人远自梦中来。
“陛下这么多年……可有因什么事情后悔过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在写论文,今天短了点,明天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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