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

苦昼短(一)

在与周檀成婚之前曲悠还想过, 既有这样奇妙的境遇,大胤的崇山峻岭、风土人文,她合该一一走过,亲身领略一番。

只是她那时因曲府内的事情焦头烂额, 全无机会。

刚嫁过来的时候, 她也真的想过放周檀自己在这里争斗, 她挂着个妻子的名头出去游历一番, 等他还朝开始主持变法再回来,毕竟周檀早年的经历很清晰, 她也没什么兴趣。

但陪他走了这一遭,曲悠才知晓历史短短两行字下藏着怎样的波诡云谲。

一件简单的案子牵扯何止一人一事,周檀在顾之言死后还能独立朝堂,流放西境也能做明帝之下第一人, 选择和挣扎塑出一副潇潇的君子之骨,他的形象也与她梦中之人越来越像。

曲悠端详着面前之人清丽淡漠的面容, 发现自己如今已经舍不得离开了。

她欣赏对方的先天下之精神,敬仰他甘愿做桥而不惜自身的愿景,周檀过得实在孤独,若她提着的一盏灯真的能温暖对方些许, 便足够了。

如今他若一路向西去, 也是正好满足了她之前的愿望,焉有不愿之理。

“忘了说,你要我问的那句话,我问过了。”她觉察到自己思绪飘远, 连忙开口拉了回来, “高大相公原话说, 他在太子六岁时便为其师, 忠君高于爱己,我想……他已经给了你答案。”

她答应之后,周檀一直看着她的脸,听见她说这句话,也不意外,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我明知如此,还是要问问——我行此举的隐患,就是执政之未来,如今看来,他一心扶持太子,竟不顾自身安危。”

有人在不远的地方轻敲栏杆,似乎在提醒她今日的探视时辰已到,曲悠站起身来,将身上的披风给了周檀——周檀这才发现,她出门披的披风极厚,想来是冬日的款式。

“晚秋寒凉,你要注意身子,”曲悠略带歉疚地说,“我本想带些暖炉床褥给你,但时间实在紧迫,我看看下次有没有机会……其实,知晓你心中有数我就放心了。”

她从来都对他有一种盲目的自信,从京华山上二人初交心开始,她最常说的就是“肯定能做到”“都会做到”和“我相信你”。

这并不是不在乎的表现——相反,她这样的举动总能让他生出一种缥缈的错觉,似乎他想做的所有事情都很简单,简单到她一眼就能看到结果。

或者就算看不到结果,她也永远信赖他。

这样被人信赖和崇敬的感受简直熏得他飘飘欲仙。

周檀抬眼看了看晨起出门时她塞过来那盏灯,抿了抿嘴:“不必担忧,簪金馆地方敏感,你不要再来了,回去看好西园,松风阁的暗室,你还记得如何进入吗?”

曲悠点头,周檀抓住了她的手,在她手心摩挲了两下,声音轻得如同气声:“我有重要的东西在博古架底层放着,你将那个檀香木盒子取了,交给朝辞和笛声,他们会告诉你我所有的事……我已经派人暗中保护曲府,若有异动,会有人报你,这些时日我不在,你切要小心。”

手指一凉,曲悠低头看见,周檀将他一直带着、从未离身的那枚白玉扳指套在了她的手指上。

他没有抬头,在秋日昏沉的狱中,目色晦暗不明,最后只是沉沉叹道:“去吧。”

*

回府之后曲悠定了定神,先空着手去北街寻了艾笛声,试探性地问了两句那沉香木盒子的事,艾笛声对周檀突然被簪金卫带走之事还有点懵,听了那盒子后却仿佛明白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

时间紧迫,他似乎有事要安排,没有来得及和曲悠多说,只叮嘱她回去后严守门户,不要轻易将那盒子带出府,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他会带人上门去取。

那盒中虽不知是什么,但想来应该十分要紧,曲悠也是担心不安全才没有贸然带出府。

此后一连四五日,她都没有听到周檀的消息。

簪金卫是皇帝亲卫,案情尚不明朗时什么消息都探不出来。高云月上门两次,说是高则让她偷偷带话,旁的也没说,只说叫曲悠放心,周檀在簪金馆中并未受刑,只是案情目前查得艰难,让她耐心再等等。

曲承大概是拉不下脸,可也让尹湘如带着弟妹登门了探望了一次,曲悠不敢露出马脚,寻了块热帕子敷在头上装病。

“大姐姐,你别担心了,我听父亲说了,抓姐夫过去的是陛下身边的人,最是公正的,只要不是他做的,必然不会冤枉人。”曲向文认真地告诉她,“姐夫……虽在市井之间声名不好,可我在书院还蒙了他一些关照,这都是你的面子,他这么关照你,应该是个好人,不会做这种事的。”

曲悠正就着尹湘如的手喝粥,闻言有些惊讶,却没表现出来。

春深书院虽是士林学子集结的地方,可也算阶层分明,老先生们一个个人精一般,就算讨厌谁也绝不会得罪,若能得权贵的关照,日子想必会好过许多。

高则和周檀这样的臣子在春深书院声名狼藉,若行关照必不是亲自叮嘱的,曲向文能从这一层猜出来,倒是个脑子灵活的聪明孩子,看来他虽表面古板,也并非全然不通人情世故。

周檀暗中关照曲向文,还提前派人暗中保护曲府,却从来不曾向她邀功。

果真是他一贯的作风。

曲承官复原职之后,曲嘉熙的婚事基本上做定了,定的是江南某大姓人家的庶子,听说那家主君与曲承有旧日交情,这庶子不日也要随着兄长进京科考,倒是门好亲事。

她随口问了一句,曲嘉熙有些羞涩,支支吾吾不肯多说,只说全凭父母做主,曲悠逗了她两句,又问起曲嘉玉,曲嘉玉却一脸不以为然:“我不急,我还想多陪父亲母亲两年呢。”

尹湘如无奈地对她说:“春深书院来了个女先生,开了女学,托女婿的面子,你妹妹也跟着去了,如今书读得多了些,主意大着呢,左右年岁尚小,再留留也无妨。”

曲悠露出个笑容来,想了想自己好像躺在病榻上,便勉力收了些,让自己看起来虚弱一点:“妹妹们出嫁时,我多多为她们添些嫁妆。”

“我的儿,你先好好养着就是。”尹湘如没说两句又要垂泪,“你少时病病歪歪的,还是听大师的改了名字才好了些,怎么如今又开始生病……”

闲话了几句,曲悠才叮嘱韵嬷嬷将人送走,她见人影消失在花窗背后,才松了口气起身喝茶,她托辞身体不适,可母家的人还是要见的,否则实在是过于欲盖弥彰了些。

尹湘如在周府待了一整个下午,傍晚时分,韵嬷嬷刚把人送走,便匆匆地回来,曲悠疑惑地看她,听见她低声道:“任家的人来了。”

周檀与杜高峻不合人尽皆知,任时鸣自同他割袍断义之后,和傅庆年一派走得很近,也同杜高峻喝过两场酒,怎么想都不会突兀地杀了杜高峻。

要么从前都是装的,如今替周檀动手;要么周檀杀了杜高峻之后,拉任时鸣垫背。

朝野内外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任氏的人来上门找她要个说法,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曲悠叹了口气,问:“他们来了多少人?”

若是人多些,定然不能放进府中,若是人少,该见还是要见,任时鸣被周檀牵扯,她若把任家的人拦在府外不让进,闹将起来,还是损周檀的名声。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韵嬷嬷说:“只来了任公子的母亲一个人。”

她补充了一句:“任公子的母亲白氏是我们本家人,不过公子生母——也就是我们姑娘,是嫡支长女,任公子的母亲是她七房庶出的族妹,受过姑娘的恩惠,大公子便叫一声姨母。”

韵嬷嬷是当年周檀生母的陪嫁,如今还叫着她“姑娘”,她既然这么说,可见逝去的婆母与这任夫人有些交情在。

“嬷嬷这么说……”曲悠却突然生了些疑惑,“当年家中出事之后,夫君为何没有去投本家,反而来了汴都?”

“夫人有所不知,这其中牵扯着一桩陈年旧事,”韵嬷嬷绞着手指,有些为难地说,“如今人在外面等着,我不好多说,寻个机会,我再跟夫人细细讲来……如今还要您给个主意,任家夫人,咱们是见还是不见。”

曲悠想了想,道:“还是见吧,客气些请她进来,随行的丫鬟婆子,就不用请进新霁堂了,您让河星水月拢她们去吃茶,盯着些,不许随意走动,任夫人走时再放出去。”

韵嬷嬷忙领命去了,曲悠披了件外裳,系了一条抹额,她未施粉黛,由于这几天睡得不太好,瞧着真有几分病态。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往新霁堂去,恰好韵嬷嬷已经折返,领了个通身清贵、捻着佛珠的夫人进来。

曲悠连忙起身,客气地见了个礼:“见过姨母,新婚之后不曾来往,是我们做小辈的疏忽了。”

任夫人瞧着不是个多话的人,也不与人客气,扫了她一眼,没坐,只是口中淡淡道:“哪里敢当侍郎夫人的礼。”

听了这话,曲悠在心中叹了一句。

这任夫人和任时鸣的性子相仿,冷言冷语,瞧着又执拗,大概是个想不开的人。周檀在朝中举步维艰,主动避嫌,任时鸣和周杨两个小辈看不懂,任大人态度不明,任夫人若是个和善性子,把人往好了想,也能体谅一番的。

不过都是远方亲戚,施恩周檀多年,见他如此,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也正常,毕竟不是人人都如同她一般,对周檀有这样强烈的探究欲望。

在她脑中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任夫人也在打量她。

周檀遇刺之后,任平生表面不曾来探望过,私下里却偷偷问过消息,只是韵嬷嬷当时草木皆兵,将周府守得铁桶一般,什么消息也没放出去。

后来,周檀被陛下和贵妃赐了婚,她代为准备聘礼,当时任府刚救了任平生,聘礼寒酸,本以为这曲家的女儿会闹一阵子,没想到她居然风平浪静地嫁了过来。

瞧着她生得一副好相貌,明眸善睐,听闻还素有才名,父亲是清流文官,与周檀不睦也说得过去。

听闻两人成婚这些日子,周檀住在刑部几乎不回家,后来更与烟花女子扯了干系,曲悠被他逼迫去敲登闻鼓,鸡飞狗跳,全汴都都快知道了。

可是任夫人却莫名觉得,眼前的女子完全不像是会受人逼迫的样子。

曲悠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韵嬷嬷过来扶着她坐下,她抬手为对方倒茶,客气道:“姨母这是什么话,无论如何,您都是周府的亲戚。”

“我也不跟你打太极,”任夫人没喝她的茶,“夫君不好见你这新妇,所以今日是我来,我不想同你们攀亲戚,只是问一句,我儿被牵扯杀人,可是周大人的安排?”

“那自然不是,”曲悠一口否定,诚恳道,“此事我虽知道得不多,可夫君怎么说也不至于栽赃自己的表亲杀人,姨母不要心急,咱们再等等消息。”

“难道这事儿他干不出来?”任夫人冷哼一声,一甩袖子,怒道,“亲弟弟他都甩手不要,更何况是表亲?当年他母亲英姿飒爽,何等有情有义的奇女子,怎地生出了这样的儿子,叫白家不齿!”

其实任夫人也知道,传闻中曲悠与周檀不睦,知道得未必比她多,可如今任时鸣被卷进的是杀人罪名,她做不了别的,只好上门跟她掰扯一番。

“我与本家多年不来往,上门去求都能借出银钱来救人,他可倒好,不仅当时全无心肝、不闻不问,如今更是斗得死去活来,连表亲都利用上了!鸣儿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我不顾他母亲的情分,也要找这不肖子讨个说法!”

这任夫人是个外强中干的糊涂人,现在关心则乱,上门恐怕只是为了出气。

曲悠按住了韵嬷嬷气得发抖的手,心知如今不是同任夫人解释的时机,任时鸣尚在簪金馆中,她急怒交加,除了周府似乎也无处可发泄。

让她骂几句罢了,如今将姿态放得低些,待到来日时机合适再同她解释的时候,也能让她更愧疚一些。

曲悠虽替周檀不平,可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垂着头听任夫人冷言数落,最后咳了几声,示意自己身子不适,任夫人瞪了她一眼,怒气冲冲地拂袖走了。

她走后许久韵嬷嬷还在用袖子抹着眼泪,絮絮地道:“大公子初来汴都时,得了任大人和任夫人不少照顾,心中也是当成亲生父母般尊敬着的,如今任夫人这么言语,老奴听着……真是、真是替公子难受,唉,都是好好的一家子人,怎么闹成了这样!如今公子牵连着生死不知,二公子也不知去了何处,竟来都没来过……”

韵嬷嬷不提,曲悠几乎将周杨这个人忘了:“嬷嬷近日打听过二公子?”

“大公子出了事儿,他自然需知,只是德叔往林卫处问了二公子从前的朋友,都道有些时日没见过他了,人也不在大营中,不知混到哪里去了。”韵嬷嬷道。

“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对了,夫人方才想问公子母家的事,如今,我正好为您说上一嘴罢。”

*

周檀支着手,百无聊赖地看着牢狱的小窗,有一束光从窗中投映进来,空中飘浮的尘埃凌乱地四处飞舞。

他也不知道自己盯着看了多久,晨风微冷,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有淡淡的杏花气味传来,让他觉得很亲切。

曲悠在园中种了好多杏花树,有些是种子,有些是直接挪来的老树,她想必十分喜爱杏花,连蜜粉和熏香都是如此,在衣物上留下了独特的、专属于她的味道。

周檀闭着眼睛轻轻笑了一声。

栏杆之外却突然传来窸窣声响,有软底的鞋子踩过狱中的杂草,正在一步步地朝他逼近。

声量很轻,想必不是男子。

周檀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去,看见一个带着巨大斗笠的人站在了门前,引路的人左右打量了一番,开门将她放了进来,那人微微点头,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相隔三间牢房的犯人都在提审。”

引路的人低低说了一句,那人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等人走了之后,那人微微撩起了斗笠前的白纱。

周檀坐在原地没动,连端着茶杯的手都不曾放下,他冷冷地抬眼一瞥,口气淡漠。

“贵妃娘娘……您胆子也太大了。”

作者有话说:

待会应该还有一更吧嗯嗯(我最近实在是太勤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