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内殿宽敞华丽, 上好的白玉砖延绵而铺,殿中的香炉弥漫着一阵香雾。
红烛摇曳,珠帘轻动, 画屏上纹着桂殿兰宫。
林贵妃稳坐在上首,目光落在踏进殿中之人。
而殷姝却是第一眼看向白玉砖上碎裂的瓷片,晃过之后,便按宫规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林贵妃轻笑, 让殷姝起来, 示意她落座。
殷姝在右边上首坐下, 抬眼看向林贵妃。
勾颐眉眼颇为肖她,天姿国色,耀如春华, 鬓云欲度香腮雪, 一笑眼波动,不愧是集六宫粉黛颜色的贵妃娘娘。
只是虽笑着,也掩不了眉间的忧虑。
林贵妃眼中闪过一抹意味, 不紧不慢开口道:“女公子怎想着来这未央宫?”
殷姝莞尔一笑,“贵妃娘娘着人送来贵礼, 阿姝自然得拜谢娘娘。”
说罢,便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叉手一拜。
像是果真因那红珊瑚来此的,可林贵妃却没忽略殷姝的自称。
“日后你嫁进宫中, 便是一家人, 不必言谢, 快坐。”
闻言, 殷姝复又坐下, 状似无意地谈及西戎边关一事。
最后缓缓添上一句, “……若是无战便是最好, 只是,怕是要以别的法子来修补两国情谊了。”
殷姝所言,正是林贵妃此时的心头急事。
自本朝开国以来,两国邦交总是少不了公主和亲。
如今宫中待嫁的公主只有临沂公主勾颐。
先前她不惜让勾颐入局也要帮皇后扳倒八皇子,便是听说西戎与大襄战事紧张。
希冀着皇后能高抬贵手,替勾颐相看各家儿郎。
虽说她已经位至贵妃,宠爱无甚,然而宫规森严,公主出嫁必须得皇后相看。
她亦求过圣人,谁知圣人语气中尽是敷衍,言道:“皇后贤惠,自是会好生相看。”
显然不欲在此事上给皇后没脸。
殷姝细阅着林贵妃的脸色,见她面上不加掩饰的忧虑,心中多了几分掂量。
然而林贵妃也是在这后宫摸爬滚打上来的,转眼便反应过来殷姝此言的心思。
只笑吟吟道:“女公子消息灵通。”并不接殷姝话茬。
殷姝也不急,若是林贵妃这般便出言相求,那也不堪为谋。
“娘娘谬赞。”
两人便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至殷姝见茶水见底,便起身告辞。
林贵妃先是默然不语,殷姝低垂的眼眸闪过淡淡的异色,行了一礼便转身走。
心中数着一二。
直至殷姝领着仁禾将要踏出殿门时,身后传来一声,“阿姝且慢。”
听闻林贵妃刻意亲近的称呼,殷姝眸底一松,身后的仁禾亦是轻抒了一口气。
殷姝转过身,面上恭顺,却抬眼迎上林贵妃的视线,道:“贵妃娘娘可还有事?”
林贵妃不言,给了身边嬷嬷一个眼色,嬷嬷颔首,走至殿外,挥退众人,退回殿中时将门扉紧闭。
终于,林贵妃揉了揉眉间,无奈道:“如今并无旁人,女公子便与本宫打开天窗说亮话,勾颐之事实在令我头疼,敢问女公子可有法子?”
嬷嬷替殷姝斟满热茶,她缓缓品了一口,却一言不发。
林贵妃瞧着殷姝的脸色,顿了顿说道:“本宫知晓,你与勾颐先前有些许不愉快,本宫替她赔不是,日后定不会再有此事发生。”
殷姝垂眸瞧着漂浮的茶叶,依旧不语。
林贵妃心知殷姝在等她亮底牌,掂量她可以为此事付出何种程度的代价。
殿内寂静之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若能护住勾颐,本宫愿应下女公子一事,尽力办之。”
殷姝眼帘抬起,望向林贵妃郑重的神色,心下蓦地轻叹。
勾颐不算什么好人,但她有一位爱她的母亲。
“临沂公主一事说来也容易,既然赐婚不行,那便求娶。”
殷姝示意仁禾,仁禾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递予嬷嬷,嬷嬷转呈林贵妃。
见林贵妃一眼晃过,眼眸微动,殷姝才缓缓开口:“此为江南与江东诸位家族的儿郎些,若娘娘有意中的,殷家与周家便联合此家向圣人求娶临沂公主。”
三大家族之势,愿为皇家姻亲。
圣人便要考虑几分,加之林贵妃的枕边风,勾颐结亲之事或可成。
她顿了顿,复又道,“若是不成,臣女以性命担保,定不让临沂公主和亲。”
林贵妃捏着手中的名单些,其中诸多儿郎便是她身在宫闱,也有所耳闻,皆是品性俱佳的。
可见殷姝用心良苦,她抬眸凝视殷姝良久,见殷姝面上的郑重,终究还是笑起来。
“那本宫能帮上女公子何事?”
殷姝心知林贵妃已然应下此事,唇角挂着浅浅笑意,“臣女想知晓,皇后娘娘的一切。”
是的,这才是殷姝找上林贵妃的目的。
圣人的一后一妃宫中相处多年,明争暗斗不少。
俗话说,最为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
因此,殷姝想通过林贵妃之口,知晓皇后的全部。
进而落子下一步棋。
*
从未央宫回到长秋宫时,天色已然不早。
殷姝屏退所有人,自己独自呆在屋内。
在软榻上呆坐许久,直至银辉落在她身,殷姝才回过神,视线落在书案上的常青藤。
许是真的无任何生机,常青藤根部溃烂,叶寸寸发黄脱落,如今只剩下发黑的枝条。
白日里压抑在心底的不安无措彻底淹没她。
时至今日,她始终未收到关于柏遗的消息。
他究竟是生是死?
殷姝不知,她只能撑着,心中翻来覆去告诉自己,他答应你会平安回来的。
殿外奴仆些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替宫殿挂上红绸,皆是面带喜色。
她以为,她不会怕的。
毕竟在柏遗未出现之前,她曾想过日后自己的去向。
无非是屈服于权势,嫁予家世相当的儿郎,做一名世人认可的世族大妇。
让殷姝甚至殷桃这个名字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可柏遗来了,他身陷黑暗,所及之地却尽是光亮。
为她取字纤阿,言女子与男子当同。
赠她流光白玉珩,为她周全好一切。
他受尽世间苦难,却始终爱着这世间,唯独不爱自身。
殷姝曾认为柏遗工于算计,任何人皆是他手下棋子,性子更是偏执。
然而,他依旧坦然,将自身亦算作棋子。
明明心中恶念几近将他吞噬,切肤之痛,他仍能温和地笑,替她理好发丝。
予她所追求的自由。
也是那一刻,殷姝不只是殷姝,亦是殷桃。
她从前认为,一场感情是博弈,两方相争。
可实际上,爱者是输家,被爱者亦是,唯有彼此钟情才是赢家。
殷姝承认,此刻她很想很想柏遗。
想念之余,她亦想为他们,为这受苦众生争一线生机。
殷姝想到出未央宫时,林贵妃意味深长的那句,“皇后此人,看似有情最是无情。”
“她所在乎的不过两物,一为权势,二是太子。”
权势与太子吗?
殷姝默念着这一句,眼眸晦暗不明。
乌云遮月,阴影复又笼罩着这片大地。
*
一夜噩梦,殷姝惊出一身冷汗,与此同时,殿外传来嘈杂声,随即敲门声响起。
“女公子,圣人病重。”是仁禾的声音。
殷姝骤然起身,秀眉紧蹙,恍然想到上次见圣人时难以掩饰的死气。
若是倏地病重,倒也合理。
只是,殷姝心头依旧有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待换好衣裳,她才看向仁禾问道,“皇后娘娘如何?”
“皇后娘娘听闻此消息后,便前去太极宫侍疾,却被任公公请回凤仪宫。”
“如今凤仪宫宫门紧闭”
“反倒贵妃娘娘进殿侍疾了。”
仁禾话语间疑虑,圣人这般明摆着不信任皇后啊。
殷姝心思转了几转,明白皇后算计八皇子之事,圣人亦是知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目光越过仍旧幽暗的长廊,望向太极宫方向,轻声道:“命长秋宫上下警醒点,不可随意出殿。”
仁禾应下后,便下去吩咐。
如今她算是长秋宫的大宫女,其余婢女对她颇为信服。
一声令下,众人喏喏应声。
除凤仪宫与长秋宫之外,其余宫殿亦是大门紧闭。
整个后宫浮沉着难以名状的紧张,宫婢伺候更加小心翼翼。
前朝后宫皆把目光投向了太极宫。
这几日太医进进出出太极宫,却无一人从他们嘴中探得一丁点儿消息。
前朝官员琢磨着情况,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多年前的矫殡之事,忍不住摇摇头,命暗线些皆好生呆着,切莫有所动作。
后宫无甚消息,便有人先乱了阵脚,先是一宫妃暗地传信给家中,随后便听说有人联合朝中大臣。
风言风语不断,已然乌烟瘴气之象,凤仪宫却始终无任何反应。
众人心焦之时,殷姝与太子的大婚之日也将至,仁禾更是急的嘴角起燎泡。
不过不是为圣人病重,而是为殷姝。
而正主殷姝则立在书案前,不急不慢地抄着佛经。
好似外头一切皆与她无关。
只有她内心清楚,她在赌。
皇宫的中央轴线,一扇紧闭多日的殿门缓缓打开。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两更或者万字掉落~
谢谢小可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