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公孙玮的背影消失至门后, 户部尚书方才还客套的笑容立刻沉下来,立在一旁的管家更是眉头紧皱。

回想方才公孙玮说的法子,这不是与其余百官树敌吗?

管家向自家大人说道:“这法子万万使不得, 夺人钱财不亚于杀人父母,此事过后,您就是他们眼中钉肉中刺。”

一介管家都想得清楚的事,他浸**官场多年怎会不知。

可如若这件事办不好, 莫说是头上这顶乌纱帽, 说不准连小命都保不住。

这几年南方涝灾, 北方天旱,军中所需的饷银更是一大笔,圣人又大兴佛教, 所过之处须得佛寺并立。

百姓无钱建, 便是官府出钱,可官府的钱又需取之于民。

如此循环,国库早就亏空无几, 现下又是建行宫别院。

他气上心头,挥袖扫落桌上的茶盏, 吓得一旁的管家连忙噤声,不敢再多言。

户部尚书眼中划过狠意,声音阴冷道:“要死一起死, 走, 去拜访其他几位尚书大人。”

管家眼皮一跳, 立马跟上。

*

天色暗沉下来, 太极宫内仍是灯火通明。

圣人近来难眠, 浮肿的眼中满是红丝, 他死死盯着手中的奏折, 如枯木死皮般的手指不住颤抖。

他咕哝道:“好啊好啊,真是出息。”

殿阶下的几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见他们不语,愈发恼怒:“朕养你们何用,区区流民一事都解决不了。”

“反倒斩杀百姓,如今倒好,民间传言,朕德不配位,苍天降罚,今年多灾。”

底下几人被这一吼,将头垂得愈发低。

圣人看得这些蠢货太阳穴直跳,手不断揉着眉心,阴沉道:“若是明日想不出甚好提议,你们也不必呆在这里了。”

“是。”他们心中苦涩,只能硬着头皮应下,随即退出太极宫。

直至合上门扉,他们才松了半口气,转身便见任公公领着一人缓缓行来。

来人投在地砖上的影子修长,风姿无双,正是柏遗。

他们连忙低头行礼:“见过太师。”

柏遗微微颔首算是应下,经过他们时,其中一位搓搓鼻子,暗自纳闷,我怎的嗅见一股血腥味。

*

柏遗拿着手中书卷缓缓行至圣人下首,轻声道:“圣人不必忧虑,流民一事臣已然有数。”

上方的圣人眉头一皱,随即连忙问道:“当真?”

“当真。”

柏遗此人从未夸下海口,圣人脸色一变,逐渐平静下来,“此事你若能解决,朕定重重赏赐你。”

柏遗垂眸看着两人的扭曲阴影攀长,于是道:“臣只有一愿。”

圣人此时也感到不对劲,坐直身子,问道:“何事?”

柏遗抬起头看向这个大襄君主,缓缓张口道:“臣欲辞官。”

圣人眼睛一眯,“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柏遗反倒轻笑,重复道:“臣欲辞官。”

圣人重重拍了一下桌案,“柏遗你可是忘了,谁让你走至如此高位,享无上尊荣。”

他心中情绪万分,最后化为被背叛的怒火,大吼道。

柏遗并未言语,只举起手中书卷,轻轻一松,书卷展开。

高位的圣人看到卷上内容时,脸色忽的惨白,厉声道:“你怎会有此物?”

语气不可置信,他明明毁掉此物了。

府中苦苦商议良策的几位大臣夜不能寐,家中下人赶忙来禀告,圣人已将安抚流民一事交予柏遗,限柏遗三日内解决此事。

这下几人心情却复杂起来,一方面苦差事落在旁人身上的庆幸,另一方面也不由得为柏遗提心吊胆。

此事复杂,短短三日怎能解决,古代圣贤在世都未必能行。

可偏偏有人有这本事,不知柏遗用了甚法子,仅仅三日,流民便被妥善安置,流言平息,甚至传出圣人贤名。

众人艳羡不已,此事后柏遗在官场上只会更近一步。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次让他们出乎预料的是,柏遗竟在朝堂上断然辞官,圣人更是一口应下。

在座都是老狐狸,自是看出此事早有预谋。

只是不知,是激流退隐还是兔死狗烹。

如此,笼罩在大襄官场的阴影的柏遗太师已然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青竹山求学的柏遗大家。

一时间,柏遗竟引得民间读书人的赞誉。

赞他为沿袭孔孟之道,毅然弃自身安逸,陋室求学。

百姓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轶闻,随即惊天消息传来,圣人重病,寻觅名医。

那一年宫中进进出出的尽是各地的杏林妙手。

有小道消息者称,那些名医出宫者莫不摇头轻叹。

看来圣人已是药石无医。

朝政也交给几位重臣与太子商议而为。

不管是大臣还是民间百姓家,都悄悄催着办喜事,若是圣人驾崩,按例国丧。

一百日内不准作乐,七七四十九天不得屠宰。

嫁娶之事更是一月不得为。

就这么熬了几日,家中白缎也备得差不多。

偏生圣人身体逐渐好起来。

一日能进食。

二日能起身。

三日能行走。

四日便上朝理政。

百姓些啧啧称奇,以为是妙手回春,只心疼自家费钱买的白缎。

百官府中却是疑虑,不同于不知事的百姓,他们每日入宫候着,也无意瞧见过圣人脸色。

面如死灰,确实是命不久矣。

可这几日,任公公将他们打发出去,圣人却神迹般好起来。

另外,宫中埋的钉子说屡屡有着僧服的和尚进宫诵经祈祷。

不知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众人私下暗自揣测,第二日还是老老实实上朝。

忍不住抬头看向圣人,这一看便是吓一大跳,脸色透着奇异般的红润,与先前毫无生机的模样大相径庭。

像是吃了什么仙药。

感受到上首圣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赶紧垂下头假装无事发生。

好事者下朝后在自家宴席中,与好友醉后称此事为矫殡之事。

谁知第二日,便有皇家暗卫直闯入府,将其一家老小下狱,午时斩首。

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其余人隐隐发觉,这位圣人似是变了。

自此,大襄暗卫之势起,特司监察,为圣人所用。

*

如此进退两难的处境,自家夫子先前所言及的法子似是最好不过。

只是,江南褚心中仍旧不安,若他率那百人走了。

柏遗该如何保全自身,即便一身诡异剑法无解,可如何当十几万大军。

这运送粮草的兵卒多是京中大理寺的官差,不曾上过战场,更不曾见过血,更是指望不上。

江南褚忧虑的脸色被柏遗尽收眼底,只抬手按住江南褚的肩膀,轻声道:“吾会等你的。”

肩膀并未承多少力,江南褚却觉心底重如千钧,他终于点点头,说道:“我一人即可。”

那一百来数的暗卫便留下来护江南褚周全。

可他还未说完,眼前之人眉间的平静染上一丝风雨,只静道:“让他们跟你去吧,后方亦是险路。”

江南褚一怔,跟随柏遗这么多年,自是听出他此话的不容置喙。

他退后一步,朝着柏遗完完整整行了一个学生礼,咬着牙说:“夫子等我。”

柏遗颔首,目送他翻身上马,狠狠一拍马的侧部,马长嘶一声,随即驮着身后之人飞身出去,顿时消失在眼底。

平地风起,枯黄的草叶也被劲风卷折,空中的气息也愈发远了。

柏遗复又看向前方,那烽烟黑得发沉,隐隐有飘过来之势。

树下休息的兵卒离得远,瞧不见柏遗与江南褚说了些什么,只眼见江南褚独身直直驾马远去,众人摸不着头脑,却也坐不住。

终于,一人开口道:“那江大人走了,我们该如何办?”

另一人道:“柏大人不是还在那处吗?”

“我们跟着他便是了。”

“你怎知他不会也独自离去?”先前开口那人说道。

其余人瞧着他嗤笑,“你知晓他姓甚名谁吗?”

“柏遗大家啊。”

“你也知道是柏遗大家,你知道他的事迹吗?”

那人点点头又摇头。

“他一生清正,多年前我老家突然涝灾,全村百姓死的死,跑的跑,是柏大家建棚施粥,怒斩贪官,集齐赈灾的饷银,疏通田道,我们才得以有命活下来。”

这人此话掷地有声,众人皆沉默。

大家皆是大理寺不出头的官差,家中贫困,可毫无例外,都受过柏遗大家的恩情。

“世道艰难,权势者压贱我等,唯有柏大家,清直为民。”

“莫说柏遗大家不会丢下我们,便是他想走,我王某人原做他垫脚石。”

先前质疑的人愣住许久,才羞愧地低下头。

靠在粮草旁的唐强吐掉嘴巴里嚼着的草根,随着柏遗的目光看向前方那处袅袅烽火,眼底晦暗不明。

不管朝堂如何,后宫却是风平浪静,好似一潭死水。

华音殿的一角院落。

殷姝盯著书案上的信纸,眉头紧蹙。

自徽城至京城一路上,她多次与那边联系皆未果,只能另想法子。

好在京中还有一人可用,她使了些手段,传话给窦赋修替她探查一事。

窦赋修如今把柄与软肋尽在殷姝手中,只能照命行事。

这信便是他所查结果。

如她所料,结果不妙。

万般思虑,殷姝眼眸露出不易见的疲惫,抬起头不自觉看向窗沿上的常春藤,如此寒冬,它仍旧嫩绿清翠。

申晏将它送进宫时,并未捎话。

她心下却明了是何人所赠。

思绪忍不住飘向远处。

周覃一进门便见殷姝如此出神,若不是此事,本不欲打扰她的。

“阿姝,有大事发生。”

作者有话说:

来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