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着时辰, 为避开柏遗等人,殷姝便提前去往周家大门外,忽略心头充斥的烦乱。

她借着马扎踏上马车, 恰恰打开车帘,便见一人已然坐在马车内,一脸愁思,凝视着车帘外的周府门匾, 眼中尽是看不懂的情绪。

周覃此时闻见声响, 转头看见殷姝, 勉强扯起一抹笑,“阿姝你来了。”

殷姝眉间一蹙,与她并坐, 摸向她放在膝间的手, 传来阵阵寒意。

不知吹了多久冷风。

“发生何事了?”

周覃心绪复杂,听见殷姝的询问,只看向殷姝, 眼底发红,忽的抱住她, 缓了许久才开口道:“我不知为何,觉得此处很难受。”

她摸向自己的心口处。

殷姝顺着她动作看去,瞧见她紧紧攥着一封已然展开的信。

周覃略略擦去脸上的泪水, 紧紧盯住殷姝的双眼, 缓缓问道:“阿姝你说, 世上会有重生一事吗?”

此话一出, 殷姝心中咯噔一下, 猛然回视周覃, 眼中满是讶然。

周覃察觉到她的异常, 却以为她是不信,只继续道:“我原是不信的,毕竟只有话本子中才会出现这类奇事,可现在……”

殷姝知晓自己失态,神情重归平静,不动声色问道:“现在如何?”

周覃却不言语了,只将手中信递予殷姝。

殷姝接过手,启头便是:“覃儿亲启,忆你昔行旌远志,吾等趋途长送,感慨良多。”

“不忍受离别苦,又惧你余生颠簸,便欲你早日结亲,相夫教子。”

“近来,吾同你父屡屡夜梦奇境,本是神鬼异志之事,不该说与你听,可心悸之感犹在心端,吾与你父相商良久,当下决意将梦境一一说与你听,望你警惕几分。”

殷姝读到此处心念道,似乎是舅父舅母一同写予师姐的,缘由便是一场梦境。

“梦中,你游学归家,纵是不喜赵卿然,依然应我们所求,嫁予他为妻。”

“我们稍稍安心,自以为你往后余生平安有所系,谁知赵卿然不过伪面君子,待到你祖父驾鹤西去,我与你父亲染病在榻,便悄然接手周家势力,甚至屡屡苦待于你,将你囚之冷屋,行禽兽之径。”

“梦中我与你父亲所感切肤之痛,愧将你嫁入赵家,害你一生,悻悻醒来仍久久不能忘怀,当逢你祖父与吾等相商你归山一事,我们断然同意,实是望你能平安一生。”

殷姝心下讶然,结合舅父舅母所言,竟是梦见师姐上一世遭遇,因此才同意让师姐随柏遗归山,远离赵家这是非之地。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吗?

申晏师兄不知何处听闻师姐现状,这才前去搭救师姐,谁知见师姐被赵家人折腾得体无完肤,甚至断她手足,挖她眼耳,才一怒之下灭赵家满门,救出师姐。

殷姝忽的心底一颤,原书提及,申晏师兄与窦赋修深夜密谈交易之后,窦赋修将他斩首示众后,去京都郊外见了一残躯老妪,他走后那夜老妪自焚,尸骨都未曾留下。

她一下抓住周覃的手,直至感受到周覃的手传来暖意,她才松了一口气,微微放松。

殷姝无法想象,一生骄傲自由的凤凰被囚在冷屋之中,最是得意耳尖的她听不见虫鸣风声,发誓一生要去游历大江大川,见遍山川好景的她只剩眼前窟窿。

直至化为一抔黄土,世人皆不识她,唯称她坟为老妪冢。

申晏师兄也没想到,他费尽心思想要保全的师姐在知晓他的死讯,毅然决定随他赴死,绝不苟活人间。

殷姝只觉心头发胀发酸,眼前蒙上一层雾。

周覃见殷姝竟哭了,瞬间慌了神,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珠,自责道:“怪我,不该给你看的。”

竟惹得一向冷静自持的阿姝伤心至此,周覃心中又是感动又是自责。

殷姝一把抱紧周覃,用力得快把周覃嵌进骨子里,一字一句承诺道:“师姐这一生定会平平安安,嫁给你钟爱之人,白头偕老。”

周覃再是多得愁绪也被赶跑,不顾隐隐生疼的胳膊,只一下一下拍着殷姝的后背安抚她:

“我会的。”

她似乎想努力逗笑殷姝,“阿姝我同你讲,原本我展信见第一句时,还觉得父亲母亲皆是无稽之谈,谁知看到后面,我竟真生出心痛之感,久久缓不过来。”

“恍若真就看见这些画面浮现眼前,所受痛楚也一一加诸我身。”

殷姝泣声越发大,她才发觉自己说错话,连忙找补:“但当下这一切并未发生,我认清赵卿然,并未嫁给他,并且祖父与父亲母亲一一谅解我,放我回山。”

“由此可见,不过一场梦罢了。”

殷姝不住摇头,依旧不肯松开她。

周覃平时自是乐的与殷姝如此亲近,只是此刻,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竭力仰起头,不让殷姝发现她的眼泪。

*

直至柏遗一行人来时,便见这两人眼圈红成一片,

柏遗下意识眉头一皱,江南褚将手中剑捏紧,申晏更是收起嬉笑,冷声问道:“何人欺负你们如此?”

周覃止不住摇头,却说不出话。

殷姝借着周覃身形,避开柏遗探寻的目光,待收拾好情绪,才摇头回道:“无事,我与师姐看话本子入迷了。”

看话本子入迷是什么由头?

纵然好奇,见二人不愿说,申晏也不多问,只叮嘱道:“夫子与师兄定会护你们周全的。”

若放在平时,申晏这话屡屡带着不正经。

可殷姝知晓他上辈子为护师姐所做之事,以生相护,不免对他情绪复杂起来。

申晏与殷姝对视,只觉莫名,殷姝师妹那略带复杂的目光,真真是熟悉。

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早些年家中给他说亲时,媒人便是如此神情。

随即摇摇头否定,定是他看错了。

说到家中,也是奇怪,平时一旬一信,可现在足足一月,都未收到家中来信。

看来寻个机会得回家看看。

此时申晏直觉式感受到一股压迫感极强的目光,让他背后都生了一层冷汗。

他四处看去,也并未有旁人啊。

早一步收回视线的柏遗薄唇扯平,不自觉用手按向右臂一处,直至隐隐渗血,传来剧烈痛意,额头尽是冷汗,他才压下心中腾起的戾气

回山路上车马加鞭,途中休憩时,殷姝多次见江南褚立在柏遗身侧,薄唇动了几下,柏遗却不语,似是拒绝之意。

江南褚只得不再多言,他转身时瞥向殷姝这处,眼底尽是不满。

殷姝眉头一皱,却不是生气,而是疑惑。

江南褚一向沉稳,如此神色定是担忧至极,不知柏遗出了何事。

她看向柏遗,那人今日倒是少见地穿了身玄色衣袍,只立在树下,定定看着京城方向的官道,面如死井般平静。

似是感受到殷姝目光,他侧身看来,殷姝却先一步移开眼,装作整理衣裙。

视线落空的柏遗只是下意识又碰向那伤处,想起江南褚方才所言,“若是夫子再是任伤口加重,那这小臂便算是废了。”话中藏不住的担忧。

他只得忍下渴求痛楚的欲望,旁人看不见的眼底一片猩红。

他身上还有诸多要务,这手臂暂时费不得。

况且,在她面前,他也不想太过怪异。

周覃此时也发觉阿姝与夫子的不对劲,朝申晏使了个眼色,“这是怎么回事?”

申晏耸耸肩,“我也不知?”又眼神示意周覃去问问。

周覃瞪他一眼,身体还是诚实地坐至殷姝身旁,犹豫许久都未开口。

殷姝倒是猜出她的来意,只道:“我无事。”

“那你同夫子呢?”周覃见她目光虽是定在一处,却极为涣散,显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同夫子也是无事。”不知是否周覃错觉,提及夫子二字时殷姝语气都冷了几分。

周覃暗叹,平时都说阿姝有夫子的影子,此时愈发像了,都是倔性子。

也不好再多说,只得忍下。

*

此后行程,众人各怀心思,皆是沉默不语,时至傍晚才到青竹山。

回山后,殷姝同周覃一道行至后院,周覃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殷姝便推她回房,让她好生歇息。

自己则带着仁禾回房,待两人将行囊收拾得差不多,归一与抱元恰好来送晚膳。

时隔多日未见,归一脸上激动万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抱元还是老样子,嘴上不曾说半句,一副生人勿扰的模样。

几番下来,殷姝虽人不在青竹山,却将她归家后青竹山所发生之事了解个完全,此时,归一喝完一口茶,才连忙问:“阿姐归家之后可有什么趣事?”

抱元虽未有甚表情,身子却悄然朝这边靠来。

殷姝看得好笑,心情放松许多,捡着这一路上不算重要的趣事说了些,将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听至她与临颍公主对峙时忍不住紧张,又听闻柏遗为她出头,还拿出流光龙纹白玉珩大声叫好。

殷姝都觉自己有说书人那一套了。

故事尾音,两童子还一脸回味,实在不舍,可见殷姝面上尽是舟车劳顿地疲倦,也不想累得她,只让她先好生休息,改日再讲。

殷姝笑着一一应下,只是归一临走前状似无意地补了一句:“正逢冬夜,山上青竹雪地正好,若是阿姐闲下无事,可以去四处逛逛,倒是没什么禁忌。”

最后一句来得莫名,提到禁忌殷姝便想到后山那块,方上山时,归一特意叮嘱不可擅自去后山,她平时也避开那处走。

殷姝看向归一,到底年纪小,柏遗与抱元也将他保护得好,学不会什遮掩神色,感受到殷姝探寻的目光,他眼神四处飘散,尽是一派心虚之象。

摆明便是柏遗所吩咐的,他也猜到殷姝会知晓。

此番便是赌殷姝是否前往。

殷姝心下复杂,待送走归一与抱元,便独自一人靠在榻上,盯着天边晚霞尽散,黑幕遮天。

缓缓叹了口气,她还是决定前去。

她不想惊动隔壁房间睡着的仁禾,蹑手蹑脚拿起油纸伞,随便披了件大氅,她便朝着外面行去。

冬夜一向黑得沉,还不停下着小雪,山路难走。

殷姝一出门脑子便被寒风吹醒,她抬眸看向去后山那条小径,本该是漆黑一片。

可似乎知道她会去,每三步便是一盏莲花宫灯,将路照的亮堂堂的。

殷姝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情绪复杂,既是暗骂自己心思浅叫人看得清楚,也是耐不住心中好奇以及莫名的不甘心。

她撑着伞,提起一旁的宫灯,一步一步朝着后山走去。

脚步虽轻,还是在雪地留下或重或轻的脚印,随即便被漫天飞雪弥盖。

*

殷姝从未觉得一条小径如此之长,越往深走越是死寂,好在有数盏莲花宫灯作伴。

她忍不住出神,这莲花样式像极那日在溧水旁放的莲花灯,不知他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

怀着复杂心思,这条路终于到头。

直至见到眼前此景,殷姝无法言语的震惊。

谁也不知,在青竹山后山竟是一块偌大平地,平地上尽是密密麻麻的黄土堆。

殷姝向前走了几步,直至看到土堆前所立木牌书写着:“神迹城刘三家幼儿。”

殷姝一下想到刘三家便是神迹城大街尾巷那家卖烧饼的人家,他们进神迹城时,她同师姐还去那处买了烧饼。

刘三家脸上总是笑盈盈的,热情给她们包好烧饼,还说她家幼儿最爱吃她做的馅饼,可惜现在去佛寺当座前童子,很少归家。

说到此处时,眼中不□□露一丝想念和担忧,若不是为保他平安,她也不会忍心将他送去寺庙吃苦。

殷姝盯着木牌身子却不住地颤抖,为何刘三家幼子会在此处,她一下想到神迹城城主严明。

是他吗?

殷姝心中涌起莫名的慌乱,连忙后退几步,去看其余坟冢,实在太多了,根本看不完。

有神迹城的,也有徽城的,更有京城的,其中有姓名的不少,男女老少皆有。

也不乏无名无姓的孤坟。

殷姝此刻脑子里乱糟糟,心底却冒出隐隐的猜测。

可这实在太惊世骇俗了,她不敢确定。

树间高处时时有老鸦嘶哑的叫声,伴着月辉映地,令人生寒,殷姝抬头看去,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盯着夜色越久,就愈发觉得它暗沉,竟然黑得呈黛紫。

不远处似乎传来不小的声响,殷姝此刻却冷静下来,悄悄一步一步靠近那边。

她有种直觉,那里会给她一切的答应,解除她的许多疑惑。

愈发离得近,殷姝才发觉,不是人声,也不是打斗声,是单方面的屠杀。

白衣男子面前立着诸多黑衣暗卫,他面上却依旧平静,不折丝毫仙人风姿,风飕飕吹起他宽大的衣袍,此刻他不像是身处险境,反而似即刻与月飞升。

殷姝下意识屏息凝气,生怕惊动那处。

而对面的暗卫显然也十分震惊,不过不是为眼前景象,而是眼前之人的身份,为首暗卫忍不住质问:“柏遗你身负皇恩,竟屡屡与皇室作对。若是圣人知晓,必定大怒。”

殷姝因在柏遗背后,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低低嗤笑起来,平和说道:“何是皇恩?是身在高位享尽奢靡,不顾脚下白骨累累。”

“还是为求长生,听信邪佛之言,不惜以幼童血肉沐之,一方血池,一步便是踩在幼童身。”

“还是官场诡谲,世家卖官贩爵,贪墨成风,把握出仕道,打压清流。”

“还是流民四窜,民怨沸腾,皇子些却在指点封地敛财。”

一句句逼得对面哑口无言,殷姝只觉浑身冷到底,她忽的又想起那次驿站抱子的妇人。

豆大的雨水打在她身上生疼,她却紧紧护住怀中幼子,她被这雨浇得睁不开眼,嘴中却在不停向上天祈求,盼着收成好,盼着幼子平安,盼着贵人可怜。

而她不知,驿站中勾颐身后宫婢众多,十几宫婢伺候她用膳,她却瞧着桌上这桌已够那妇人一家老小十年生活无忧的菜肴毫无胃口,淡淡一句“倒了吧。”

随即瞧着外边的百姓面露鄙夷,评他们一句:贱民污秽,不得与她同处一室。

对面停滞片刻,还是说道:“我等既是奉命,便定会取你性命。”

他使了个眼色给后面一人,示意他回京城报信,必定让圣人知晓此事。

后面暗卫会意,两人悄然往后退,朝着另一小径行去。

柏遗看在眼里,却并未拦下,抬眸看向眼前之人:“来。”

对面暗卫丝毫不敢大意,纷纷使出擅长的杀招,一一向柏遗攻来。

殷姝的心一下子揪紧,脚步下意识上前几步,理智却控制住她,此刻出去,只会让柏遗分心,硬生生忍下,手摸向腰间的毒粉,但凡柏遗落下风,她便用此救下柏遗。

柏遗略略闪避几处杀招,抽出身侧长剑,向为首之人刺去。

暗卫心中暗嗤,不过如此,只一闪身,谁知柏遗似乎料到如此,剑招一转便直直刺中他心口。

不过瞬息间,空中迸射出血色,为首暗卫面容还定格在得意一笑上,尸身便重重砸在地上,他抽搐几下便再无动作。

眼下剩下几人面露紧张,使招时越发小心,却还是猜不中柏遗怪异的杀招,甚至某些动作不该是常人所能做出。

几招之后他们便被柏遗逼至后山断崖,进退两难,他们眼底一狠,尽管拼上他们几条命,也要将柏遗斩杀在此地,不然定是圣人大患。

接着出手愈发狠辣,大有自残之意,柏遗似也有与他们拼杀之意,瞳孔紧缩,眸底尽是血色。

殷姝看得心惊,此刻的柏遗彻底脱下那副仙人皮囊,露出死寂般的墨黑血肉。

冷冽冽的剑光朝着他们此去,雪下得愈发大,点点落在刀剑上,倒生成雪中舞剑映梅花的美景。

可柏遗眼中只有他们要害,完全不顾身上割裂的伤口,忽的右小臂传来刺人的痛意,不自觉卸了一部分劲。

对面几人显然感受到,自觉是个机会,便通通朝着他右臂攻来,杀意愈发逼近,谁知柏遗选择避让,反倒用左手持剑,比右手使得还要好上几分。

几瞬呼吸之间,柏遗便连连刺中他们要害,似是不想与他们纠结,他直直将几人逼下断崖。

任那几人身影消失在云雾之中,再也不见。

柏遗忽的跪地,以剑支撑,他转首看向殷姝藏身那处,目光似是洞穿所有遮掩物,直直到殷姝脸上。

殷姝走出来,看着不远处的力竭的柏遗。

他原本温和的目光满是血色与杀意,每当自己打瞌睡时,轻轻点她眉间的白皙指尖不断往下淌血。

她却突然想起她每每见他时,都觉他身子单薄清瘦,须得好生养补。

却没想到,他的武艺比皇室专司暗卫还要好上不少,以一敌众。

柏遗眼前满是猩红色,只知面前站着一人,嗅到那股令人心安的水香。

他此时头痛欲裂,周身也传来刺痛,他狠狠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压下心底叫嚣的杀意,面上丝毫不露,反而温和说道:“纤阿,过来。”

作者有话说:

好在没超过十二点!

今天就先这样吧,明天有时间再修一下。

爱你们!

晚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