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子的医院很快就开业了,起名叫北斗医院。开业那天,我第一次见识了他的能量。在开业典礼上,我望着“北斗医院”几个大字,猛然想起了一件往事。两年前的初春,秀美的白山像个刚刚睡醒的少女,经过和风细雨的梳洗,容颜更加娇丽,神采更加妩媚了。粉红的桃花开遍枝头,远远望去,像一片朝霞。山坡上,在绿茸茸的小草衬托下,各种鲜花争奇斗艳,姪紫嫣红。正是踏青的好时节,王林、孙兰兰和小李子约我去自山游香松寺。我们开着一辆沙漠风暴沿着盘山公路疾驶,一条小溪始终沿着盘山公路迎面而来,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历历可数,小溪就像一条缀满闪光宝石的飘带,深深扎在富饶而美丽的黑土地上。车行至自山脚下,踏青的人比山上的树还多,为了避开人流,我们沿着后山山间小路蜿蜒而上。大约走了四十分钟,眼前闪出一处宝刹,山门上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莺边日暖如人语”,下联是“草际风来作药香”。山门上挂着一块黑漆金字牌匾,写着“香松寺”三个大字。我们进了山门,寺内到处弥漫着丁香花的香气,抬头远望漫山丁香,花团锦簇,我们来到后殿,发现庭中有一棵苍劲雄伟、巍峨挺拔的古松,大有龙飞九霄之势。整个古刹因这棵古松而充满了灵气。它云盖碧翠,枝干繁茂,团簇着永不凋落的针叶。我们四个人仰叹之余,好奇地拉起了手臂,竟然不能合抱。正在我们啧啧慨叹之际,一位老僧人缓步走了过来。这老僧人落腮白须,慈眉善目,黑布褂,佛黄的长袜,米色的僧鞋。他先是和颜悦色地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又走过来双手合十地说:“阿弥陀佛,四位施主可识得这棵古松?”我们纷纷摇头,无人识得。老僧人手捻白须,颇为自傲地说:“这棵古松名日盘龙,可是本寺的宝树,香松寺就由此树而得名啊。当年唐太宗李世民东征时,曾在这棵古树下纳凉议事。”这时小李子满脸堆笑地搭讪道:“怪不得风一吹,古松发出一种龙吟,原来还真是树中之龙啊。”老和尚笑眯眯地说:“这位施主,你也不简单啊。”小李子一脸纳罕地问:“老师父,我有什么不简单的?”我和王林、孙兰兰也纷纷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竟。老和尚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我没说错的话,这位施主胸前有七颗朱砂痣,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对不对?”小李子听罢,顿时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说:“师父是怎么知道的?”老和尚一副卖关子的神情,微笑道”施主是有佛缘之人。我送施主一句话,不悟则迷,悟则成智慧。”小李子迫不及待地问如何才能悟,还望师父指点迷津。老和尚云山雾罩地说:“一念愚即盘若绝,一念智即盘若生。”说完,呵呵笑着转身离去。把小李子弄得如堕五里雾中,我们也一头雾水。孙兰兰不可思议地问:“小李子,你胸前真有七颗朱砂痣吗?”小李子笑了笑未置可否。其实我和王林早就知道小李子前胸有几个红点子,像是被蚊子叮了似的,因为我们仁经常一起洗桑拿,只是我和王林谁也没太在意,就连小李子也不知道这几颗朱砂痣还有些说道。但是从那以后,小李子没少找算命先生算他胸前那几滴血点子,都说是吉星高照,大吉大利。小李子信以为真,连给医院起名字也叫北斗医院,看来小李子已经将胸前的七颗朱砂痣当成了信仰,我终于从这个物质和精神不分的人身上看到了一点精神的东西。尽管这点精神也产生于物质,而且是为了追求物质才信仰的。但小李子却因这点信仰而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特别是在开业典礼上,他兴奋得神采奕奕,脸上透出一种光辉,仿佛他胸前的七颗朱砂痣真变成了七颗北斗星似的。我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前来参加开业典礼的人,都是受到北斗星的召唤而来的。最不可思议的是,尽管我的前胸没有七颗朱砂痣,但当小李子满面红光地对着麦克磕磕巴巴地读我给他写的开业致辞时,我的胸膛里就好像正在咆卩丝燃烧着七团火焰,好像我和小李子有一种天然的心灵感应似的。这可太不可思议了,不可思议得有些神秘。莫非小李子真是有神灵保佑的高人?不然为什么前来参加开业典礼的人私下里都对小李子愤喷称奇呢?一个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的农民成了一家私营医院的董事长,是够神奇的。大概中国历史上各类圣人都有这种神奇。我一直想弄明白产生这种神奇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甚至想以小李子的传奇经历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但是真静下心来想动笔时,却又觉得毫无神奇而言,不仅不神奇,简直是俗不可耐。为什么俗不可耐会演变成一种神奇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生活真是充满了未解之谜。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也是神奇的制造者,因为每当我脑海中回想起小李子读我为他写的开业致辞的情景时,我的胸膛里就好像有七团喧匿作响的火苗在燃烧,火苗发出的匿匿声似乎是对我故作高雅的一种嘲讽。因为当我从小李子口中听到“悬壶济世、仁心仁术、大医精诚”这些词汇时,感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俗不可耐的了。
漫长的一天又过去了,还要再等一天小李子才能回到东州,自天昏睡了一天,晚上反倒无法入睡,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像水下起伏的微光,从我的心脏慢慢渗出,缓缓流向我的每一个毛孔。仿佛我不是躺在**,而是躺在漂在水面上的一具浮尸上。谁的浮尸?我曾无数次地在梦中梦见我杀死了小李子。难道浮尸就是小李子?我知道这绝对是一种征兆,但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并不知道。其实我并不害怕死,但我害怕恐惧,此时此刻,漆黑的房间里正如光芒般闪耀着一种真实而可怕的恐惧,刚来时,由于我在房间里堆满了书籍,空气中闻起来有一股书本的味道,而现在,不知为什么,空气中弥漫着?股太平间的味道。一种深思熟虑的死一般的宁静散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我在昏睡中感觉到,疾病不时将我逼近死亡,死亡几乎成了我活着的习惯。我知道我的灵魂已经破碎得无可救药,或许只有死亡可以再造我的灵魂。但我躯体内有两个我,杀死谁我都恋恋不舍,何况病人膏育的我已经丧失了自杀的能力,看来只能看着两个我自相残杀了。我一直试图劝说两个我握手言和,但是每个我都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慨叹。如今我对两个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丽和我都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飘来飘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我甚至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害怕恐惧,还是害怕孤独。我在睡梦中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我是谁?”不知为什么,每次发自心底的回答都是“我是我们!”那么“我们是谁?”想来想去,却是我和小李子。此时此刻,我坐在小李子的浮尸上面?在漫无目的地漂泊。抑或是小李子坐在我的浮尸之上。反正“我们压住了我们”。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感。我该如何确切表达呢?好像我们抱在一起,随时可能被巨大的漩涡吞噬。或许这种吞噬是一种再生,但是我断定我们只能活一个,不是我,就是他。我明白了,莫大的恐惧就来源于我们都怕失去对方。我记得在那次开业典礼的招待酒会上,小李子兴致勃勃地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推心置腹地说:“郑哥,你写的发言稿太好了,全都是我想说的话,你怎么知道我想说这些话呢?莫非你是另一个我?看来我们天生就是兄弟。何况我们都在寻找美,只不过方式不同,但我相信殊途同归,不过我心中还是有些怕。郑哥,你知道我怕什么吗?”我微笑着摇了摇头,但我心里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果然,他所说的,正是我心里所想的。他饮尽杯中酒说:“我最怕的就是失去你。你知道吗?你辞职之前我并没有这种恐惧感,那时候别看你高高在上,但是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有距离,但是你辞职之后,我发现我们之间有了距离,而且距离越来越大,这让我非常恐惧,郑哥,我一直觉得我和你是一个心,一个心怎么能分成两半呢?”小李子这番话,我在心里也反复想过,只是碍于我的身份我不能跟他说,我何尝不是被这种恐惧感困扰着,但是我必须写小说,我已经由不得我自己了。就像纳博科夫笔下的亨伯特爱上洛丽塔一样,我心目中的“洛丽塔”就是小说,正如小李子心目中的“洛丽塔”是北斗医院一样,但这是两个“洛丽塔”,一个是九到十四岁,让人想起美轮美奂的童话和快乐的“阿娜贝尔”,一个是“穿了一件褐色的无袖布连衣裙,脚上是一双十分通遢的毡拖鞋”,额骨饱满,双颊下陷,焦干的嘴唇上叼着一根纸烟,活脱脱一个从坟墓中走出的“夏洛特·黑兹”。后一个洛丽塔的声音是苍凉而响亮的,让亨伯特感到震惊,“完全是陌生的、新异的,苍老的、悲凉的”。我和小李子都钟情于“洛丽塔”,然而我们所钟情的“洛丽塔”尽管同名同姓,却并不是一个人。尽管小李子对我说,我们都在寻找着,但我心里很清楚,他根本不懂一个艺术家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