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这位何许人是一位神经外科医生,他是以患者的身份与何许人相识的。起初他判断这位何许人很可能就是《自道》的作者了。因为许多大作家都曾经是医生。于是他每次见何许人都将话题往文学上引,可是何许人只谈专业。直到有一天他进何许人办公室,发现何许人正在埋头写着什么,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一阵窃喜,心想,终于让我抓住把柄了,便用逗趣的口吻问:“怎么,写小说呢?”何许人的表情像得了腹泻似的没精打采,竟眉苦脸地说:“我一天做两三台手术,回到家都快散架了,连看小说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写小说了。”他发现办公桌上的烟灰缸满满的,一缕纤细辛辣的蓝烟正顽固地从烟灰缸内若炊烟似的升腾着,而何许人的左手手指间还夹着一截烟头,一寸长的烟灰顽固地颤颤巍巍地不肯脱离母体,他断定何许人遇上了难以逾越的坎儿,不然阴郁不会像青苔似的掩盖了整张脸。他试探地问:“那你写什么呢?”在他心里,何许人应该是看惯生死的人,平时不仅健谈,而且待人热情和善,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可今天何许人不仅反常,而且寒鸦般的眼神里蒙了一层阴霾。他决定一探究竟。此时烟头上的长烟灰终于脱离了母体,落在何许人的裤子上,何许人下意识地弹掉烟灰随手又从烟盒内抽出一支烟,用烟头对着火,然后将烟头插入烟灰缸内,叹了口气说:“我在写申诉。”“申诉?”他的表情犹如大风刮过平静的水面,“为什么要申诉?”何许人紧锁眉头,仿佛在登山途中遇上了难以跨越的岩石裂缝,这裂缝是突然出现的,以至于惊得目瞪口呆。此时何许人正神情沮丧地往下看,惊出的冷汗像刀片一样滑过后背,何许人沉吟片刻说:“我被举报了。”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宛若锐利的刀锋,他的视觉微微抽搐了一下,仿佛他就是这一骇人举动的嫌疑人,他目光幽暗锋利地问:“举报你什么?”何许人石雕似的坐着,仿佛滚烫的热血已经变成了冰冷的流水,脸上流露出一丝紧张不安的优雅,仿佛怀揣着一只老鼠,又不愿意让别人发觉似的,何许人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放松了绷紧的警觉,摇了摇头说:“正好,你懂政治,可以帮我拿拿主意,你知道像我这种只顾低头拉车、不懂抬头看路的人,对政治是门外汉,不然我也不至于让人家当猴耍。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神经外科老主任已经退休了,现在是群龙无首,加上我一共是三位副主任,资历都差不多,但业务水平我是最好的,于是我就成了众矢之的。”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地插了一句,“你被诬告了。”何许人的双眼像两个煤球一样燃烧起来,用力摩擦着手腕,极力控制着激愤的情绪,屋子里氤氯着剑拔弩张的气氛,何许人咬着嘴唇说:“简直就是公开整人。你猜举报信告我什么?说是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他纳闷地伺:“开颅手术在外科手术中是最高端的手术,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有什么稀奇的?”何许人痛苦地掐灭手中的烟,紧接着又点了一支,愤恨地说:“这次不同,是医疗事故,而且病人家属已经向法院起诉了。”他语气中流露出将信将疑的惊愕,挑着眉毛问:“真的吗?”“假的!”何许人一副伤痕累累的表情,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语气充满了寒意,仿佛嘴里塞满了冰块,而且咬得吱吱作响,何许人控制住战粟,恼着一张脸说:“是一位副主任和院长联手在整我,上个星期院长亲自到神经外科开了一次办公会,在会上当着全科室同事的面宣读了举报信,并要求我公开做岀检查。我当时就蒙了,我从医以来已经做了六七千次手术,根本无法断定举报内容的真伪,因为三位副主任都有病人死在手术台上的经历,而且都曾经被病人家属起诉过,不瞒你说,我是神经外科手术死亡率最低的,这一点连老主任都甘拜下风。冷不丁冒出这么一档子事,我突然言语艰涩、灵感枯竭,像受审似的坐在那里,无助地搓着手。一些见风使舵的同事开始落井下石,幸亏副院长发现了问题,他尖锐地指出,举报信上举报的病人死亡时间不对劲,他说去年五月份到七月份我带着抗震救灾医疗队在抗震一线救死扶伤,当时何许人跟我在一起,整整两个月根本就没回过家,怎么可能发生病人死在手术台上的事情呢?院长和那位副主任精心策划的一切阴谋就这样被揭穿了,院长十分尴尬地宣布散会,然后悻悻地瞪了那位副主任一眼,灰溜溜地走了。会后许多同事告诉我。那起医疗事故恰恰是那位副主任造成的,完全是栽赃陷害。这件事我从心里感激副院长,他对这件事也愤愤不平,私下里给我出主意,让我给当时带队抗震救灾的省领导写信申诉,要求上面下来彻查此事,为我恢复名誉。我现在如何下笔呢!”他聚精会神地听着,紧闭着嘴唇,何许人说完后,他沉默良久,才向左上角轻轻扯了扯嘴角,像是微笑,又像是牙疼似的,他颇有城府地说:“既然你们院长那么配合那位副主任,说明那位副主任花了大价钱,你们院长受贿了,在这种情况下,你越申诉对你越不利,副院长揮掇你申诉是有私心的,你千万别上当,因为一旦院长倒台了,对副院长是最有利的,我建议你先忍了这口气。”何许人见他说话的神情就像一只行动迟缓的猫在戏弄地捕获老鼠,不懈地问:“为什么?”他淡淡一笑,将语气调试成老谋深算的口吻说:“常言道,齢蚌相争,渔人得利,你如果采取行动,你和那位匿名举报你的副主任就算接上火了,露把自己推到了院长的对立面,你知道谁是渔人吗?就是另一位副主任。如果你忍了这次委屈,会有很多人同情你,这叫哀兵必胜,我判断副院长和另一位副主任不会不利用此事的,因为那位诬陷你的副主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他现在是众矢之的,让他们去争吧,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继续低头拉车。”何许人一副头很疼的样子,仿佛脑子里有一把铁锤在连续击打,又像是陷在了泥沼里,拼命想自拔,表情先是乖戾,进而是焦灼,然后是冷峻,最后是释然,进而豁然开朗地说:“现在我相信你的确是《白道》里主人公的原型,怪不得你拼命寻找何许人呢,郑商,在这个自我迷失的时代,我怀疑何许人是不是实有其人。”他脸上闪过淡淡的自怜的微笑,好像思绪刚刚回归大脑似的,目光忧虑地说:“我一直活得虚无缥缈的,就像一个虚幻的人,是《白道》的作者何许人让我体味到了真实,或者说我被这本《白道》塑造成了一个真实的人。如果何许人根本不存在,那么《白道》从何而来?”何许人像是感觉到了意识中的另一个自我似的,目光悠悠地说:“我总觉得《白道》的作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光,或者是一个幽灵。”他困惑地紧锁眉头,不过仍然保持着微笑问:“你天天与死神打交道,对生死是最有发言权的,你实话实说,当你打开别人的脑袋时,到底见没见过幽灵?”何许人有点走神地给了他一个令人眩晕的微笑,然后突然皱起眉头,仿佛幽灵就潜伏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似的,紧接着他的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办公桌桌面,又**性地扯了扯膝盖处的裤子,然后用手拢了拢油光程亮的头发,目光深邃地说:“幽灵我倒没见过,但是我见过五花八门的脑子。有些奇异的大脑,简直让人匪夷所思。我给一个艺术家做开颅手术时,打开颅骨后就像打开了一座久藏的宝藏似的闪闪发光,布满沟回的大脑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钻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而且有三种不同的颜色,让人顿时肃然起敬,心里油然而生崇高感,我断定那光就是灵魂,当时连我的心都被照亮了;还有一次我给一位官员做开颅手术,脑袋打开后竟然找不到脑子,后来我再三找才发现,脑子已经演变成油腻腻的肥肠似的东西,油得直往脑壳外面溢;更有趣的是一位企业家,据说旗下拥有几十家企业,都是生产臭豆腐的,而且品牌中外驰名,臭名昭著,我给这位企业家做手术时,一打开颅骨,我就惊得目瞪口呆,他的脑子竟然是黑色的,黑得像墨汁一样,而且奇臭无比。这些人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后说的吃语也非常有意思,那位艺术家整宿都痛苦地追问:‘我是谁?’而那位官员却居高临下、耀武扬威地喊:‘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位生产臭豆腐的企业家喊得更是歇斯底里:‘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瞒你说,我时常想,要是有机会打开《白道》作者的脑袋看一看,说不定会看到宇宙星辰。”他听了何许人的话比看了《白道》还震撼,他从心里羡慕何许人的职业,可以看到那么多人的大脑,更向往能拥有那位艺术家能够发光的大脑,他对何许人关于打开《白道》作者的脑袋可以:看见宇宙星辰的猜测颇为嫉妒,以至于赌气地问:“给我也做一次开颅手术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