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列文迈着大步顺着宽阔的道路往前走。他留神关注的,与其说是自己的思想(他还无法对它们进行分析),不如说是自己从未有过的心灵状态。
费多尔说的话在他心灵里产生了闪电般的作用,把他心头散乱无力的模糊思想突然联合成完整的一团。就连当他在谈论出租土地的那个时候,这些思想已经不知不觉间占据他的心灵了。
他感到自己心里有某种新的东西,还愉快地触摸到它;虽然,他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不是为自己的需要而活着,而是为上帝。为了什么样的上帝?还有什么话比这更荒谬呢?他说了,不应当为自己的欲望活着,也就是说不应当为我们理解的、迷恋的和我们所追求的那些东西活着,而应当为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为谁也不明白和没法确定的那个上帝活着。那又怎么样呢?我没有明白费多尔说的这些没有意义的话?还是明白了,却怀疑它们的公正?认为它们愚蠢、不清楚和不确切?”
“不,我明白,像他理解的那样,比我对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理解得更透彻,而且我在生活中从来不曾怀疑过,我也没法去怀疑这个。还不只是我一个人,全世界都理解这一点,都不怀疑,全都同意。”
“费多尔说,管驿站的基里洛夫是为自己的肚皮活着。这是一定的事。作为理性的存在,我们大家都要活命,要填饱自己的肚子。可这个费多尔突然之间这么一说,为肚皮活着不好,而应当为真理,为上帝活着。他这样一提示我就完全明白了!我和千百万世世代代这么活下来及现在也这么活着的人,心灵贫乏的农民,精神丰富为此思考和著书立说的人,都对此含糊不清——不过我们大家都同意这一点:为什么活着以及什么是好的。我和所有的人都拥有一种坚定、明了的信念,而这种信念没法用理智说清楚——它超出了理智的范围,超越了因果关系。”
“要是善良有原因,它就不成其为善良了,假如它有结果——得到奖赏,它就不是善良了。可见,善良是超越因果关系的东西。”
“这个道理我知道,而且我们大家都知道。”
“我去寻找奇迹,为
没有看到该使我确信的奇迹感到遗憾。瞧,原来奇迹就在这里,它是我周围唯一可能的、永远存在的奇迹,我却没有注意到!”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大的奇迹呢?”
“难道说我找到了全部问题的解答?难道我的痛苦现在结束了?”列文在满地尘土的道路上边走边想,既没有注意到炎热,也不觉得疲劳,觉得长期受到的折磨终于解除了。这种感觉是那么高兴,以至使他觉得不可思议。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便离开道路到了森林里,坐在了没有刈过草的白杨树荫下。他把帽子从出汗的头上脱下来,用一只胳膊肘支着躺在林中茂密的宽叶草地上。
“对,应当清醒清醒,好好考虑考虑,”他在想,同时凝神注视着自己面前一棵没有被压皱的草,并用目光追踪着一只绿甲虫,它爬到一片叶茎上,但是又被羊角芹叶挡住了去向。“一切从头来过。”他自言自语地说,同时弄弯那片羊角芹叶子,使它没法挡住甲虫,又弄弯另一棵草,让甲虫爬过去。“是什么使我高兴了?我发现了什么?”
“原来我常说,在我的身体内,在这棵草和这只甲虫(瞧,它不想到那棵草上去,张开翅膀飞走了)体内的新陈代谢都是按照物理、化学和生物学的法则进行的。而我们大家、白杨树、云彩、分散的烟雾全都在发生进化。从什么进化而来?又进化成什么?进化和竞争是永无休止的吗?……在这种无休止中仿佛有某种方向和竞争!可是我奇怪了,尽管我顺着这条路冥思苦想,经常弄不懂人生的意义、我的欲望和冲动的意义。而我身上的那些冲动,那么明显强大,我经常受它支配。当一个农民向我说出这话时,我感到既奇怪又高兴:为上帝、为灵魂活着。”
“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只不过弄清楚了自己知道的东西。我明白了。那种不单单是过去的生活还有现在的生活给予我的那种力量。我摆脱了欺骗,我认识了它。”
接着,他简单地把自己最近这两年的思想进程回顾了一遍,起点是当看到心爱的哥哥面对死亡时产生的。
当时他第一次清楚地明白了,对任何一个人及他自己来说,前面除了痛苦、
死亡和永远地被忘却外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决定不能这样生活下去,要么把生活解释清楚,使它不会变成魔鬼狰狞的讥笑,要么开枪自杀。
然而,他既没有这样做,也没有那样做,而是继续生活着、思考着、感觉着,甚至在这段时间结了婚并感受到许多欢乐,觉得很幸福,如果他不去考虑生活的意义的话。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生活得很幸福,但是思想状态很不好。
那些心灵的真理,打从他吸奶的时候就存在于他的内心(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而思考的时候却不仅不承认这些真理,而且竭力绕过它们。
现在他清楚了,他只能凭借他受教育的环境带给他的那些信仰来生活。
“要是我没有这些信仰,不知道应该为上帝而不是为自己的需要活着,我会是什么样子的人呢?我将会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我会去抢劫,会去欺骗,会去杀人。那些构成我生活中欢乐的主要的东西,对我来说也就不存在了。”要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不论他怎样去努力设想,也无法想象自己将成为一种什么样的充满兽性的东西。
“我曾为自己的问题寻找答案。但是,思想不可能为我的问题提供答案——它无法达到这个水平。是生活本身,通过我对善与恶的分辨给了我答案。而我的这种知识不是靠什么办法得来的,它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所有的人都有天赋一样,因为我无法从任何地方得到它。”
“我从哪儿得到它呢?是理智吗?它指引我应当爱亲近的人而不害人?小时候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还高兴地相信了,因为人家告诉我的是我心灵里已经有的东西。而这是谁发现的?不是理智。理智揭示了生存竞争,以及要我清除所有妨碍我满足自己欲望的人的法则。这是理智得出的结论。而理智是不可能发现要爱别人的,因为这不理智。”
“对,是骄傲。”他对自己说,同时转过身子,趴在地上,动手拿起一根草打一个结,竭力不把它折断。
“而且不仅是智慧的骄傲,还是智慧的愚蠢。不过主要的——是狡黠,恰恰正是智慧的狡黠。恰恰是智慧的欺骗行为。”他重复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