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不知过了多久,夜莺问。
“然后,”刘修祈缓缓睁开眼,幽幽道:“我的家人被来路不明的刺客杀光了,只剩我一个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知道那种一夜之间由天堂掉入地狱,失去所有的亲人,变得一无所有的滋味吗?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现就算想起来我都会发抖,会恨不得撕碎自己!”他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那时候虽然差点死了,但是终归还剩一口气,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绝不会放弃报仇。”
“那些刺客是?”夜莺的唇抖了抖,没有说下去。
“不难猜到是谁的指示,为了巩固自己的羽翼未丰的皇权,那个人当然要斩草除根。”
“真的是……?”
“你说是不是?!”刘修祈道:“我知道你心中或许还有疑问,今天我就将一切都告诉你,让你清楚为什么我会让你做这件事。”
“好。既然这样,你不妨把话说清楚,免得有所猜忌。”夜莺确实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这些年虽然朝夕相处了很久,可是对于刘修祈的过往只是断断续续听他提起的一些回忆,他从来没有完整切实的和她说过,而外面的一些谣言她并不相信。今天,就让彼此摊开派,把心里一直隐藏的都说个清楚。
只听刘修祈缓缓道:“其实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要要追溯到两代以前的楚国。这时候楚国建国不久,开国之君楚怀王颇有治世之才。在位四十年,使得楚国由一个小小的诸侯国日益强大,傲居这乱世三大强国之一。
唯独缺憾的是,在立储这件事上老楚王总是犹豫不决。
我爷爷老楚王一生风流,膝下子嗣良多,儿子就有十四个,除去早夭和病死的,也还有十二位皇子。虽然按照规矩应当立长子为储,可是他心里比较中意的是四子,也就是刘梓宣的父亲刘启明,因为是自己最宠爱的妃子所生,刘启明也算争气,至少在老楚王看来,他是天资聪颖,能成大事之人。
但是迫于政治压力,最终还是立了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刘启真做了太子。
刘启真这太子一做就是三十年。这件事天下人都知道,我也不止一次的和你提过。
三十年,真的是很久的时间,别人都说他是真的心急了,去谋反去逼宫,全是屁话。我很清楚父亲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直对老头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连顶撞一句老头子的话都不敢讲,就算再当三十年太子,就算这个头衔当到死,他都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然而现在人都死了,谁也无法还他清白。
总之一纸皇令,我们一家被贬谪到西北蛮荒之地,包括十二岁的我。
于是一切终于从了老头子最初的心意,刘启明不久就被册封为太子,次年老楚王驾鹤西去,刘启明登上帝位,是为楚宣王。
即位的楚宣王毫无悬念的将儿子刘梓宣立为太子,待他百年之后,世袭君位。
这一年,我在西北受苦受难,而刘梓宣在京城意气风发,十四岁就成了楚国未来的新皇。”说到这里,刘修祈长长的舒了口气,怨恨的表情被一丝嘲讽所代替。
“一切看起来简单,但是刘梓宣真正实至名归的当上皇帝却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了。你别忘了除了我父亲以外,刘梓宣还有十个叔叔伯伯以及他们的一帮子女眼馋着皇位,刘梓宣想太天平平的活到登基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听到这里,夜莺饶是明白了一些。
没错,她早就听说刘梓宣在十四岁被立为太子直到二十岁登基,六年之间经历了非常残酷的宫廷斗争,而刘梓宣和刘修祈这对堂兄弟关系向来不错,在即位后不久刘梓宣借着新君大赦之际,力排众议把刘修祈调了回来,刘修祈重新迁回王都,官至廷尉,一年后封长阳王。
刘修祈也着实没有辜负刘梓宣的期望,积极为朝廷效力,两人关系十分和睦。
至少表面看起来十分和睦。
但其实并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刘梓宣明知养虎为患,何必要劳师动众把刘修祈这么只老虎放在身边?
自古以来,为了争夺皇位,就算是亲兄弟手足相残也不再少数,作为堂兄弟就算关系再好,也不至如此。况且要不是刘修祈的父亲当年谋反一事,如今坐在这皇位上的是谁还不知道——那么,究其原因是什么呢?
传说长阳王擅长暗杀,凡是对其不利的政敌,总是莫名的死去,没有人追查得出真凶,那些曾经对刘梓宣不利的人也都一个接连一个在这世上消失……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刘修祈能戴罪立功的原因。
早在刘梓宣登上帝位之前,刘修祈就在暗中协助他,为
他卖命,为他铲除所有的眼中钉,至高无上的宝座只有一个,悲哀的是每个人都有梦想得到它的权力,那么除了天子以外觊觎皇位的人,就必须死。
手执这面修罗刀的当然不是皇帝本人,而是长阳王。
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影”的操盘手,而她不过是“影”的其中一份子。
他是棋手,她是棋子——白月说的没错。
“这么多年,你为他铲除政敌,为他卖命,原来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只是为了接近他,获得报仇的机会。”夜莺的蓝眼睛看着刘修祈一眨不眨,目光动人心魄:“你好有心机啊,刘修祈。”
刘修祈看着她,面容有些古怪,脸上是极嘲讽的笑,唇间只蹦出一句话:“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他说了这八个字——这八个字,成了他牺牲她最堂而皇之的理由。
“所以,你救下我,绝不是因为同情心”,夜莺苦笑:“一向以手段辛辣的长阳王哪来的这么多同情心?你根本就是——计划好的,是不是?”
刘修祈的目光动了动,却没说话。
夜莺又问一遍:“到底是不是?!”
刘修祈的喉结动了动,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没错,从一开始,他就算好了。
时光倒回八年前的西域,那时候,那时候——
乌蓬马车里,十六岁的刘修祈用他那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拆开密件。
那是一封信,一封求助信。
刘梓宣太子当得并不太平。他需要帮助,他唯一能信任就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刘修祈。
“是啊,你是多么需要我。”刘修祈看完信,嘴角划出绝美弧度:“那么,你的回报是什么呢?”他凝神思考了一阵,行驶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车夫忙着勒马后退:“有个乞丐挡了路。”
只见几尺远处瑟缩着一个佝偻的小乞丐。小乞丐的身上满是黄沙,若不是车夫心细,恐怕碾过去这家伙就要死于非命。
他撩开车帘,露出一副紫色的衣袖,白色的手掌隐隐可见青色血管,纤长的手指。如此清爽干净的模样,与这漫天的昏黄格格不入。
刹那间灵感乍现。
“将她带上。”他冷冷发话,心中却暗暗窃喜。
很好,这些年所受的苦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很好,这是十六年以来他最快乐的一天。
……
“这么多年,你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为了就是走这步棋,你真是个好棋手。”夜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看着眼前绝美的女子,蓝色的眼眸和初见时一样明亮清澈,好像纯净的湖水,他想不管多久这眼眸都能美丽下去。
但是现在这双眸笼了一层雾气。
“刘修祈,你只想到自己复仇,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就是个杀人机器,没有思想,不会反抗,你是不是以为杀手都是没有心的?”
他没有说话。
夜莺想起那天白月的警告,没错,她只是棋子,她甚至只甘愿当一枚棋子!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尽所有力气,昔日的威风和严厉一时**然无存,瑟缩得就像个孩子,全身都在发抖:“为了你一句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你知道我要付出的是什么吗?——虽然明知道,但是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我受伤你会关心,可是我成为别人的女人你却毫不在意,是吗?”她问他,又像在问自己:“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他身形一顿。半晌,将未受伤的那只手递给她:“先起来。”
她怔了怔,并不起身,只是皱着眉头:“刘修祈,我一直想问你,这么多年,我在你心里算是什么?”
良久,他缓缓道:“夜莺,你一直都做得很好,真的,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影’所有的刺客,只有你一个人是我手把手教你的,这点你比谁都清楚……你想要的,将来有一天,我会给你。”
她当然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会有这么一天吗?
她极慢地抬头,极慢地站起来,方才的软弱已全然不见踪影,仿佛那切切悲声只是一场幻觉。
她看着他,像是认识了一辈子,又像是从不认识,良久,眼中浮起一丝冷淡笑意:“你给得起吗?”不待他回答,她便斩钉截铁的说:“记住,这是我为你办这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
人生有时候真的是很嘲讽。
长阳王在把夜莺推上他安排的这条命运之路时,觉得是找对了人,没有
人比夜莺更加值得托付,她是最适合的人选,命运之轮,开始新一轮的转动,但是,逆天的轮回也就此开始。
此后三个月,有一个脸颊瘦长,留着两撇小胡子,萨满巫师打扮的男子每天秘密出入于雅风居。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长阳王的御用药师——阴药师。
阴药师擅长用药,他对悬壶济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些丝毫没有兴趣,配一些稀奇古怪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或者速速就死的毒药是他的专长,但是他比较崇尚的仍是巫术占卜,所以一直都是不伦不类的打扮。
对夜莺来说阴药师并不陌生,早在西域的时候阴药师就跟随长阳王为他办事,所以由他来改变自己并未感到什么紧张。
雅风居后院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药汤的污渍,棕色的药渣一日多过一日。
整个雅风居在潺潺流水中静寂如死。
如死静寂的三个月里,夜莺身上旧时留下的刀伤剑痕奇迹般被尽数除去,不仅如此,夜莺的脸也被缠着纱布,她将有一张与原来不同的面容——一张绝不会引人怀疑的脸。
原先见过她面目的人都觉得她姿色过人,让人过目难忘,但是刘修祈要让她变得更美,最重要的是焕然一新,不能让人说:这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莫不是长阳王府那惯用短刀杀人的夜莺?
献给当朝皇帝的必须是白璧无瑕的身体,绝不能有半道伤痕。
即使有,也不能是长剑所砍,应该是水果刀削苹果不小心削出来的,这才像个身家清白值得刘梓宣一见钟情的好女子。
在这段时间里,夜莺十分配合,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布,不说一句话,不喊一声疼。
阴药师话不多,但是对着一言不发的夜莺还是觉得很无聊。他叹息道:“莺姑娘真是无趣,整天盯着天花板,莫不是在数蚊子么?”
“一只两只三只。”夜莺当真数起来:“还真是很多。”
阴药师扑哧一笑,狭长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眼角满是鱼尾纹。
“莺姑娘难得也有幽默的时候。”
“也许。”夜莺蒙在纱布下的脸没有表情。疼痛,麻木,然后全都归于平静。伤口会慢慢痊愈,经过妙手回春的手甚至可以完全消失,但是心里的伤口呢?
她离开以后,没有人会想起她,想起曾经在长阳王左右傻傻卖命的女杀手吧?
“再耐心等几日,你将看到自己拥有天下最美的脸。”阴药师不无得意的说:“莺姑娘将是我的杰作,是我这双手所能达到的极致!”阴药师满是期许的神情,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
夜莺心中冷笑,他们一个个当她是什么?她是人不是试验品。
活了十九年,却好像经历了大半辈子。她一直以为,刘修祈对她,和其他“影“的杀手有那么一些不同,而今才发现她不过是运用比较顺手的棋子罢了,可笑的是,就是因为这,这个任务落在她头上。
她的心里在冷笑,他们一个个当她是什么?棋子?工具?试验品?从来没有把她好好当人看,是吗?
但是,她不想与他们计较了,她很失望,很累。
那些年少过往的岁月终于呼啸而过一去不返,曾几何时,在西域的时候,他们相依为命,她教她武功,教她识字,她为他做饭,伺候他的起居,他送她一个小礼物她就能开心好久……那个时候,他没有权势,没人巴结,他们的过的生活简单,无求,而时间就这样缓缓而过,他们肩并着肩渐渐长大了。
而她的心里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的滋生出一丝丝热烈的期盼。
西域虽然条件艰苦,可是她知道在他心里有一个信念,所以不论怎样的艰苦,怎样的困境,他都没有放弃,没有绝望,一路艰难的走过来。
一切从他回到京城开始改变,他有了权力,有了华丽的府邸,有了许多伺候他的人,他已经不再需要她了——除了杀人。她不过就是一个杀人机器,他不要她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而她的一个心,也终于在一次次失望中感到绝望,坠入无底的深渊,再也回不到从前,她心灰意冷。
这是她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欠他的,从此以后生老病死,两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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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绷带的日子,刘修祈也来了。
在看到完美无瑕的夜莺时,一种惊喜的表情在深沉莫测的脸上闪过。渐渐地,惊喜变成了忧郁。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此以后,夜莺不再是夜莺,她有一个新的名字:玉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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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