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声轻轻的,响在这天色逐渐暗淡下去的黄昏,仿佛溶于这盛夏的暮色中:“刘修祈,这么多年了,我跟着你,为你卖命,为你受伤流血,刀下白骨累累,亡魂哀怨重重,就算噩梦连连我也从无怨言。因为从你救了我那时起,我就将自己交给你,你的恩情,我时刻铭记在心。在我看来,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顿了顿,唇边隐含的笑意像她十一岁那样干净无瑕,却只是一瞬,那笑绕进眸子里,绵密如万千蛛丝,凉凉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可你竟让我做这样的事,让我以清白之身,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只因你想把他从高高在上的皇帝宝座上拉下来,取而代之。你不觉得这个任务太过繁重么?我胜任不了。”

“夜莺,在西域的那些日子我从没有忘记,既然你已经陪着我回到这里,那我们就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是吗?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可是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呢?只有你啊!”刘修祈突然有些激动,他的呼吸不稳,就连声音也带着微微的颤音。

夜莺看着他,用一种带着深深爱恋又悲伤绝望的眼神望着他,说:“这世上最悲哀的不是你我相见恨晚,不是你我天涯分离,而是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却没有好好看我一眼。”

她缓缓闭上眼,握住他的手对准自己胸口:“要我这样,不如杀了我。”

“夜莺。”刘修祈看着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你相信命运么?”

不待她回答,他自言自语道:“我不相信。”

她双眼蓦然睁开,正对上他眸中难辨神色,她不能置信,眼泪从他的眼角落下。他竟然哭了?这么多年,无论发生什么,她从来没见过他掉泪。

不能不震惊。

“你知道么?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已经三十多岁了。这时候的他已经当了楚国十二年的太子,依然还是太子。这太子一做就是三十年。就算这样,我父亲仍旧安安分分做他的太子,从未有什么非分之想。但不知谁造的谣,说他太子当得太久了,想早点当皇帝,起了谋反之心。”说到这,刘修祈冷笑起来,那笑容真如二月寒冰。

“然后,我们一家被贬到西北蛮荒之地——马前关。”长阳王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夜莺能够感觉到他恨意入骨,他恨陷害他的人,他当然有理由恨。

“不止如此,厄运还没结束。”冷笑凝结在刘修祈唇角,一种动人心魄的寒意在他的眼底眉梢蔓延开来,夜莺从未见过他如此阴狠的表情,怔了怔。

他闭上眼睛,仿佛回到那场噩梦——这是多年来一直出现在他记忆中的场景,那日残阳如血,天空中被铅灰色云朵压得低低的,云朵的边缘是诡异的红色,空气干燥,带着一抹苍凉和无助。

废太子刘启真离开京城已有几日,遣散了佣人,刘家大大小小还有几十口人,个个都被拷上了手链脚链,稀稀落落的无精打采的走着。

昔日华服如今灰尘扑扑,衬的脸上的表情更是灰败。皇室中人亡命天涯,真如丧家之犬。

满脸大胡子眼神凶狠的押运官差说得轻巧:“我看太子爷您就知足吧,没有杀头就不错啦!”

十二岁的他何等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般嘲弄,不待父亲有所反应,便怒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轮到你在这嚼舌根?!你连给爹提鞋子都不配!”

“哈哈,怎么轮不到我?告诉你,现在我就是爷,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以为自己还是京城的公子哥?我呸吧!”那官差竟然一口吐沫吐在刘修祈身上,他顿时火冒三丈,要拼个你死我活,但是无奈手脚受束缚,一身武功也没法施展。

“祁儿,算了。”身边响起温婉的女声。

——那是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始终温暖如初。

母亲曾是楚国第一美人,足当得起“倾城又倾国”的赞誉,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把这么美这么柔弱的女子牵扯进来。

他看了看母亲,狠狠咬了咬唇,双拳紧握,终于不说话。

夜晚,他和母亲共用一座小营帐,席地铺了被便睡着了。

迷蒙间,只觉有人轻拍着他,身上的被衾也被人往上提着,忙睁开眼时,母亲闭着眼,睫上有泪,依旧睡着,一双手却下意识地抚着他的背,为他盖被。

他抱住母亲,闻着她温暖中的气息,即使遭遇这样的磨难,也可以张开羽翼将他牢牢护着。只觉得眼眶渐渐湿润。

“我们一定会重见天日的。”他说,声音很小但是很坚定。

“祈儿,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要强求。”母亲语重心长道。

“命?”他哼了一声,颇为不屑:“什么是命?从天堂到地狱就是命么?我偏不信!”

母亲叹息一声,不说什么。

从来不曾经过颠沛流离,乍然过这样的日子,这种落差已然超过他的承受范围,忽然想起那个算命人的话:十二岁时会有劫难——果真是一场劫难。

就在此时,营帐突然被掀开,是刘家的贴身护卫范易,只见平日冷静镇定的他现在面色惊慌,他心里一紧,知道出了事。

“快跟我走!”就这么四个字,已充分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启真在哪?”

“先别问,快走!”

没有片刻犹豫,他们匆匆忙忙的出了帐子,空气中有浓稠的血腥味。他知道这是血光之灾,他竟然没有慌乱,而是出奇冷静的拉着母亲逃走。

范易驾了马车,长鞭一甩,马儿的嘶鸣划破长空,“哒哒哒,哒哒哒”马车一路前行。

他的心突突直跳,手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母亲捂住胸口,一双秀眉充满了担忧,一切来得太突然,除了尽快离开,他们什么都不敢去想。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月明星稀,透过树影斑驳,一道道追逐的黑影如同鬼魅一般穷追不舍,手中扬起一把把弯刀,刀锋在月光闪亮处,映成怪异的光芒。

那几个黑衣人显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几人骑马迅速追上来,簇拥了他们的车,将他们团团包围。

范易手执了长矛,一边驾车,一边向挡过来的人影狠刺,硬生生向前破开一条血路。

刀影纷飞,星光缭乱。

范易誓死护主,最终还是落得身首异处。头颅飞出时,

鲜血淋漓已溅上刘修祈一身,绽了大大小小的鲜红,如凌乱到不堪的春日残红泼墨画。

马车被迫停了下来。

平生第一次被那样强大的恐惧压迫着,他感到呼吸沉重。

如果他有武器,如果身边没有需要保护的母亲,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没有如果。

今晚必死无疑。

“祈儿,你逃吧。”他听见母亲在耳边小声道,声若纳蚊。

“不。”他决定拼死一搏。尽管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但是他,绝不就此认命。

黑衣刺客毫不留情,弯刀叶片般袭来,他侧身躲过。

一次。

两次。

三次。

他很想护住母亲,但是力不从心,平身第一次这样软弱无助。

苍茫大地间,刀光起,血光落,月影惨淡,渐成迷蒙的淡红。

终究还是躲不过,一刀刀被割开的伤口,身体撕裂般的痛楚,他不得不单膝下跪支撑身体,抬头想看清母亲的模样,看到的只是一晃而过的苍白笑容。

雪白霜刃,在清冷的月光里带出一道最后冰寒凛冽的光芒,深深地深深地剜入他的心口。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的可怕,没有一丝活的气息。

“都不重要了……”

很清晰地,他听见一个声音,却不知来自何处。

他左手摸索着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几乎割裂了身体,疼的快炸开。

他用力拔出胸口的弯刀,鲜血簌然喷出。

胸前一片湿湿热热的,他的心沉了下去。

命运是什么?是金枝玉叶的出生?是少年得志?是一朝被贬不得翻身?是在路上就被赶尽杀绝?这就是他的宿命吗?这场劫难注定是他逃也逃不掉的吗?那么温柔的母亲,就这样离他而去了吗?凶险的宿命啊,什么时候会消失?

都不重要了。

他想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等待一切的结束。

但,他无法。

他有些不放心。

也不甘心。

被无辜夺去的生命,不能就这么算了。

“刘修祈怎么能死在这帮黑衣人手上?”对自己说,不可以,绝不可以!

他紧紧握住的拳头,仿佛听见骨节爆碎的声音。

一滴泪,在脸颊,滑出。

眼泪滑出。

滑出。

然后落下。

落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

那些发生过的事,那些耻辱与伤痛,即便隔了这么久,也还历历在目,无法忘记,不能抹去,总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啃啮他,侵扰他,吞没他。

夜莺静静的看着刘修祈,不说话。

世界如此安静。

时间如此漫长。

太阳渐渐落下,迎来夜的清爽。

月影被摇曳的梧桐扯得斑驳,刘修祈左手的鲜血慢慢凝结。

有些伤口可以好,但是有些伤痛永远无法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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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