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左右,护士进来把付崇德叫醒,术前最后一次测量了心率和血压。
付崇德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嘴唇干的起了皮,许芳想用棉签沾了水给他润一润,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随后他把付明杰夫妻俩叫过去,哑着嗓子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话,许芳坐在旁边看着,强忍着没哭。
付三生沉默地站在床尾,他的目光从付崇德,付明杰,还有芳姨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窗外晃动的树梢上。
担忧是有的,悲伤也是有的,但所有的情绪都像是被蒙在了雾里,不够清晰,也不够厚重。他只觉得一阵一阵的恍惚,胸腔里仿佛积聚着温水,不疼,却让他难以呼吸。
他和付崇德之间隔着长达十年的距离,即使当初的心结已经解开,他们也还是无法像寻常父子那样,推心置腹,细细叮嘱。
就在付三生怔怔出神的时候,付崇德突然朝他看了过来,低声唤他,“……三生,你过来。”
付明杰闻言退到旁边,付三生随即走过去,站在了付崇德面前。
“你那个男朋友……你真会带他来见我?”
付三生微微一愣,然后点了点头,“嗯,不过你要是跟那时候一样一言不合就动手,我们就再也不来了。”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动什么手!”付崇德瞪着眼睛,倒是显得精神了些,“再说无缘无故的,我动的哪门子手!”
接着不等付三生回话他又问,“你是不是还记恨我当年打你的事呢?”
付三生笑了笑,轻声说,“没有,都十多年了,就算记恨也早记恨完了。”
付崇德盯着他看了片刻,继而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是我去了下边,估计你妈要替你打回来了。”
“她肯定要怨我没当好这个爸,让儿子一个人在外头吃苦,一走就是那么多年。也肯定要骂我老糊涂,老顽固,非要等到现在了才愿意跟你把话说开。”
“……妈不会的,”付三生垂下眼,眼尾终于难以避免地染上了浅浅的红,“她那么好脾气那么温柔的人,什么时候跟你红过脸?”
付崇德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又密又深,“也是,你妈就算生气了也不会跟我动手的。”
“不过你还是别去气她了,”付三生说,“她清静日子过的好好的,肯定不想这么快就又见着你。”
“而且你还没看见我对象呢,妈要是问起来,你怎么回答?”
他话音刚落,就有护士进来提醒,说手术已经准备的差不多,再有十分钟就会来接病人去手术室了。
这之后的事情付三生有些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付崇德久违地握住他的手,跟他说,“三生,你好好的……”
然后就是手术室亮起的灯。
鲜红,又刺眼。
……
这场手术起码要做四五个小时,付三生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发呆,无意识地将手机转来转去。
直到叮叮当当的铃声突然响起来,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来电显示是关竞。
付三生终于回过神,他接通了电话,起身走到走廊的拐角,“喂?”
“是我,三哥……手术开始了没有?”关竞的气息有些不稳,似乎是跑完步刚停下,“你在手术室外面吗?”
“嗯,”付三生应道,“怎么了?”
“我现在……在医院门口,”关竞磕磕绊绊地说,“我知道我过来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来看看……不过我不敢进去,要不你……”
“你待在那儿别动,”付三生打断了他,“我这就出去。”
等到付三生从一楼大厅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关竞抱着一大束康乃馨靠在大门左侧的柱子上,正伸长了脖子朝他望过来。
“你今天不是该开学了吗?”付三生走上前,眉头微皱,“怎么到这儿来了?”
“……今天就两节理论课,我自己看看书也一样,”关竞顿了顿,把手里的花往付三生怀里一塞,“这是给付叔叔的,你拿进去吧。”
付三生无奈,“探病送花也得等手术之后啊,你来的也太早了。”
“送花是顺带的,我主要是来……”关竞摸了摸后脖颈,有点不好意思,“来陪你。”
“……我这么大人了,用得着你陪吗,”付三生低头看一眼怀里的花,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以后别随随便便逃课。”
关竞忙点头,盯着付三生的脸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三哥,你黑眼圈特别严重……是不是昨晚上没睡好?”
“何止是没睡好,”付三生轻轻叹了口气,“就睡了俩钟头,一直做乱七八糟的梦。”
关竞刚想安慰他两句,忽然听见了咕噜噜一声响。
“早上坐的几点的车?”付三生问。
“呃……四点四十,”关竞摸了摸肚子,“一着急就忘了吃饭了……”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付三生说,“我把花放下就带你去吃东西。”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吃就行,”关竞忙道,“你去守着叔叔吧,别管我了。”
“我守不守都一样,反正手术也不是我做,”付三生扯了扯嘴角,“而且我也没吃早饭呢,干脆跟你去吃两口。”
回到手术室外面,付三生把花拿给了靠着椅背出神的许芳,“芳姨,我有个朋友来看我爸,花您先给收着,我带他去吃个饭。”
“你朋友?怎么没进来啊?”许芳把花接过去,紧接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是你对象过来了吗?”
“不是,就是个朋友,”付三生摇头,“之前我是故意跟我爸那么说的,我没有男朋友。”
许芳有点失望,但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便也没有再追问。付三生又跟付明杰说了几句,让他一有什么情况马上给自己打电话,这才转身离开了医院。
……
说是一起吃饭,但实际上只有关竞在吃,付三生根本就没怎么动筷子。
他像是不知道热一样,两手全都握在咖啡杯上,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关竞犹豫了片刻,还是伸长胳膊把他的手从咖啡杯上拉开,握在了自己手心里。
“咖啡很烫。”他说。
“……还好,”付三生朝他笑了笑,“这杯子挺隔热的。”
“三哥,不想笑就别笑了,”关竞把他的手指抓紧了,声音很轻,“手术不会有事的,我不是跟你保证了么,你信我。”
“其实我……我也没有特别难受,”付三生任由他握着,难得没有躲开的意思,“当初发生了那么多事,后来我又走了那么多年,要说现在有多么多么伤心欲绝……也不太可信。”
“但我还是……有点过不去这个坎,”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毕竟是我爸。”
“刚才我突然想起来,上初一那年我跟同学跑去水库游泳,结果差点淹死……那次我爸特别狠的打了我一顿,我当时还在想,没被淹死反而要被打死了,我真惨啊……”
“现在想想,那是我出柜之前他唯一一次实打实的跟我动手。”
说到这里付三生停了下来,然后他轻笑一声,抬起头看了看关竞,“我跟你说这些干什……”
他的话没说完,声音就戛然而止。
因为关竞忽然站起身,隔着桌子搂住了他的肩膀。
对方温热的气息陌生又熟悉,不留缝隙的围绕在他身边,让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三哥,别怕。”关竞说。
“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