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霍溦看得分明。
纪纯不过只是在言语上抒发着不满,可李鸥就像潜伏在暗处的恶狼,说不准何时就会跳出来予人致命一击。
而对于霍溦脱口而出的不敬之言,李鸥就像看不懂事的孩子那样看着她。
那其中含义,倘使霍溦壳子里真只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这样的目光足以激怒她,让她当众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大嫂。父兄毕竟还在狱中罪名未定,我们这些女眷若大张旗鼓地过年,恐怕会惹得圣怒吧?”
霍溦跟个不知事的孩子一样拉着李鸥的衣袖,天真的话语中夹杂着软刀子。
此话落地,嘈杂的花园子陷入死寂。
仆妇们看向李鸥的目光,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就是再不和,好歹也一夜夫妻百日恩。哪有夫君在狱中受苦,妻子在外面逍遥过年的道理。
“呵,弟妹这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问,家中今年不平,年后能不能去慈陀寺礼佛,好祈佑家小安康?”
站在她正对面,李鸥说出“慈陀寺”三字时的眼中暗光,霍溦看得分明。
“今夜子时,我便在此处,恭候弟妹前来,共商慈陀之行。”手轻轻抬起将霍溦头上金簪扶正,李鸥嘴唇微动。话音出她之口,只入霍溦之耳。
言罢,李鸥就带着气鼓鼓的纪纯转身离开,徒留失神的霍溦在原地。
“大嫂方才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怎么一直游神。”从越夫人房中出来后,任然托住霍溦的手问道。
将陈家米铺的人派去慈陀寺请人,霍溦自诩自己做得还算隐蔽,可没想到却连几乎大门不出的李鸥都能知道。
既然李鸥都知道了,那她这些时日所作所为,是不是已经尽数摆在魏国公的案头。
又想起今日被自己了却的魏国公暗探,自入鄞都以来一直觉得游刃有余的霍溦,心中突然打起摆子。
“弟妹?”没得到回答,看着霍溦严肃的面容,任然心中也一突。“是不是他们出了什么事?”
望着任然几要哭出来的眼睛,霍溦将心中不安强压下去,扯唇笑了笑。
“没,没出什么事。我就想着刚才娘说的话,有点走神了。他们好着呢,说不准翻了年圣上就想明白了,就让我们一家团聚了。”
这一日,霍溦都在等着子时的到来。夜幕初降,她就迫不及待地在花园里等着李鸥。
“等久了吧。”子时将至,李鸥提着酒壶,踉踉跄跄地前来。隔着老远,霍溦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一屁股坐在凉亭里,李鸥盯着天上明月,拎着酒壶就往口中倒。直到壶中再倒不出一滴酒液,才将目光放到霍溦身上。
“你今年才十五岁吧。”满脸酡红,李鸥撑着头,不待霍溦回答,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十五岁啊,多好的一个年岁。”
本以为李鸥今夜约见,是有了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手中尚有未完之事待做,霍溦没时间在这里看她发酒疯。
“大嫂,今夜见我,只想抒发此叹吗?既如此,我还有事在身,怕是不能陪大嫂在此观月。”
李鸥耸着肩,痴愣愣地望着月亮。等不到一个答案,霍溦利落起身,却被一只潮热的手拉住裙角。
“我也……十五岁……过啊。”
胸中有一股难以抒发的郁气,泪珠滑落,李鸥好像又看见那对十五岁的少年少女在草原奔驰。
他们笑,他们闹。在草原之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姑娘,我叫越珩,是此军副将。路上若有不便之事,可凭此去军中找我。”
“鸥儿,你真美。能娶你入门,是我一生之幸。”
“我是越家少将军,鸥儿,对不住,这一战,我必然要去,这是我的责任。”
十五岁于草原上遇见少年,之后的时日每分每秒都让人觉得如坠云端。
可接二连三流产后的悲郁时刻,也让李鸥几欲发疯。
没有一个少女不期望着自己能嫁给一个英雄,可成为英雄妻子光鲜亮丽背后的压抑,也无人可言。
“我不是纪纯那个蠢货,你跟任然装神弄鬼,背后干的勾当,我一清二楚。我可以为你们守口如瓶,但我唯有一个要求。”
深吸一口气,将那快哭光的泪咽回去。李鸥不再看空中明月,盯着霍溦开口。
“放心,我所求很简单。”
李鸥看向霍溦的目光太过复杂,而与其说她是在看霍溦,不如说是在看十五岁时的自己。
“我要放妻书,只要放妻书。拿到放妻书,我会立刻离开越家。从此越家之事与我无半分干系,也犯不着去揭穿你们。”
李鸥一直跟在纪纯身后不言不语,没想到她会求放妻书,霍溦第一次仔细端详她。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毕竟是越家冢妇。你们的动静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神情淡然,李鸥此刻不是阴郁的越家长媳,而是草原肆意纵马的李姑娘。
“你……”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只速求一封放妻书。否则别怪我用你们的谋划,去魏国公那里,为自己换一个前程。”疾言厉色地打断霍溦的疑问,李鸥道。
静静看着李鸥绷着的脸,霍溦看不出她为什么要在现在这样的敏感时刻求一封放妻书。可被她捉住把柄,霍溦也只能应承下来。
“我可以去帮你去求,可这求不求得到,我便不能保证了。”
得到霍溦保证,李鸥松开她的手。
靠在柱子上,李鸥看着霍溦离去的背影。不知出于何等打算,她突然叫住霍溦。
“霍溦,当一个英雄的妻子会很苦。我是俗人,忍不了这苦。”
“各人有各人的道,没有人去强求你必须要怎么做。只要你自己觉得问心无愧,就行了。”
前世李鸥有没有求放妻书,霍溦不知道。
可她知道,既李鸥已决定用整个将军府的安危做挟持,来求这封放妻书,她只有答应的份。
看着这个年少弟妹离开,李鸥眼中蓦地又留下两行泪。
“我不能等了,我怕我见到他,就不舍得走了。阿珩,这就当是我最后帮你做的事吧。从此,咱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直被晚风席卷着飞向不知名的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