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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是最让人难捱的,却是最能感觉到温暖的日子。
尤其是住在大院里的人,最习惯这种红红火火的热闹,子晴回到家里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院子里都堆满了笼火的柴禾,每家的院子都那么干净,玻璃能照人影,就差明天贴对联和红纸了,邻居煮黄米糕的油味一个院子都是,孩子们已经开始放小炮了。
子晴最喜欢鞭炮燃烧的味道,呛呛的纸和烟灰的味道,蓝色的烟在空气中老也不散。
院子里有新洗的衣服,袖子上结着彩色的冰锥子。
子晴推开门,看看自己的家,因为妈今年腿不好,所以就简单地扫了下,但还是很干净。炉子上炖着猪蹄子,嘟嘟地冒着小泡,爸爸蹲在水池边洗青菜,盆子里泡着黄豆。
老舅从外头来拉了一小车干柴,看见子晴在,说:“你看好猪蹄子,我去买点小凉菜,你姥爷没事吧。”
子晴进门坐到炉子边上说:“我看姥爷没什么事,应该过了年没问题,这两天我去饭也吃得多了,还有精神扫雪。”
老舅放下柴禾说:“过了初五我开车咱们一家都回去。你先给我倒口水。”
子晴手机滴答滴答亮起来:“我也来你们老家了,晚上去唱歌吧。”
是邓学文,子晴无奈地笑了,回个短信:“我家里要干活没空,不过就是有空我也不能去。我们两家认识的人都是一样的人,我不想大过年的让人家说。”
哪里知道电话响了,她迟疑了一下,接起来了,听见邓学文在那边竹筒倒豆子一般:“你不管我了吗?他妈的我跟萧远她妈吵了一架出来了,老巫婆,什么都要管,我就吃个冰激凌,她说我不会过日子。还教萧远跟我吵架,差点动起手来。”
“你怎么能跟长辈动手呢?她妈是有点那个,不过也不至于。毕竟是知识分子呀!你快回去吧,你今年是新媳妇第一年上门,哪有一来就打架的?你这样让萧远夹在中间多难做呀?”
“他,他连个屁都不放,他妈说什么都是对的。你来不来,不来我一个人去。”
“我不能搀和你们的事,人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过。我要避嫌的,不然萧远以为我挑拨你们吵架,别给我打电话了,我们家乱死了,你这点小事管不了,我也不想管。”
“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你管不管啊?”
“不能光想,你要不直接付诸实践?”
“人家烦死了,你还和我还玩笑。”
“我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说鼓励你敢想敢干吗?行了,差不多就回去吧,你人生地不熟的,瞎折腾什么啊?进了门就翻脸啊,你要保持你温柔娴淑的形象啊!我手头还好多活没干呢,挂了啊!”
子晴说完把电话挂了,关了机。
她不知道邓学文是单纯还是没良心,她为她们的事情难过得快要死掉了,她还要来烦她。
她在她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里背叛了她,她能承受萧远的离开,承受不了的是朋友的背叛,在寻常日子也就罢了,偏偏是那么难过的日子。
如今她勉强原谅她,邓学文倒当了真,什么时候不分什么时间地点就拿他们那点破事烦躁她,甚至当着宿舍好几个人的面说他们上床的事,她明示暗示了好几次不要吵架找她,她好像听不懂似的,一出了事就给子晴打电话。
最好笑又一次她居然说,你看你看中的是什么人呀,都怪你让我们认识,要不我也不会找他。
子晴彻底无语了,淡淡地说,是我让你认识他的吗?
第二天贴窗花,煮骨头,挂鞭炮。
晚上妈妈说,今年别熬夜了,等着五更起来响炮吧。
子晴这一夜听着外头鸣炮的声音,看着窗户各种艳丽的色彩依次闪烁着,院子里头老有小孩出来放鞭炮的叫声还有大人们招呼声,更显出这喧闹中的寂静来。
子晴辗转着,手机短信开始嘟嘟地一个接一个传来,无非都是新年快乐传好运之类的。
子晴把手机扔给子朗:“替我转发信息。”
好容易熬到了五更,老舅他们一家子过来拜年,整个大院里烟火一片,这是夜晚里最耀眼的时候,子晴喜欢这中国式的欢喜热闹,却容易在这热闹之中刹那孤单起来。
她默默地告诉自己:“过了今年,过了今年,一切都会好的。”
妈妈说:“都过来,烤烤旺火,今年一年都顺利。”
喝了红糖水,子晴他们问过好之后,大家歪着打了一会牌,老舅妈她们准备下饺子,子朗带着弟弟出去捡鞭炮了。
吃过大年饭,小的们手里都有了钱,嚷嚷着要打牌,子晴牌技是最臭的,所以坐在一边端茶递水的,扫地上的瓜子皮。
过了中午大家都困了要回去补觉,老舅和舅妈要回家了,子晴和子朗两个人围着炉子烤花生吃,花生本来就是熟的,放火上一烤,味道清香,子朗小的时候子晴就教她烤东西吃。
子晴边烤着边说:“今年还没照全家福呢,晚上老舅他们来了再照,我给你捯饬捯饬。”
“我才不画呢,我天然美,你这脸黑的才抹油呢。”
正说着,老舅和舅妈回来了,子晴说:“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老舅一抬手哭着说:“子晴,你姥爷不顶用了。”
子晴说:“瞎说,前儿我回来的时候姥爷还好着呢,让我过了年再去呢。”
“你大舅刚打电话,让下午就回去见最后一面了。缓缓地告诉你妈,别惊着她。”
刚说着,里屋传来妈妈的声音:“你老五吗?怎么又回来了?”
“二姐,爹不行了。”老舅忍不住了,这时候子晴才缓过来,她哇的一声把一早吃的东西都吐了,坐在小椅子上嚎啕大哭,舅妈没料到子晴反应这么大,慌忙拉起来:“你可别这样,子晴,吓着你妈了,她腿刚好。”
子晴心中此刻只是恨啊,好像一瞬间明白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她是断然不想这样的结局,姥爷一直是等着吃她的喜糖的,前几天还坐在炕头说话呢,早知道这样她多陪几天也是不后悔的。
她越想着,好像姥爷自小疼惜她的种种皆在眼前了,越发止不住哭,那悲痛是那样深切,她这样一个假小子,不掉眼泪的人,觉得这一切竟是不能承受的了。舅妈几年后回忆起来总说,子晴是真的心疼她姥爷,哭的可怜。
姥爷死在大年初一的傍晚,那天有很好的晚霞。
美丽隔着几千里给子晴打电话:“你还半死不活着吗?”
“我处于快蛰伏状态,姥爷走了。”
“你也别太难过了,生老病死,本来就不是我们能够做得了主的,这么大岁数了,都有这么一天。”
“我只是觉得今年太难熬了,我都觉得我撑不下去了。”
“祖国的花朵,我还等着你盛开呢,你可千万别半路夭折啊,子晴,你好好的,要坚强,不然你老妈以后靠谁去?”
“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活得不好,而那些坏人为什么活得那么开心。”
“什么就是坏人了, 除了烧杀抢掠的日本*,大家都是好人,不过你有道德底线而已,我告诉你,你可别整天儿女情长的,我真是看不得你掉金豆子。”
“你呢,你妈回去了吗?"
"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慢慢熬着吧!以后再谈恋爱,别自作主张,我当你的爱情军师。”
“就你?你就是一个纸上谈兵,整天理论一大堆,我也没见你实践出来什么真知,咱们能别聊这些吗?哥们心情真是太沮丧了!”
“那怎么办啊?我也没法还你一姥爷啊!要不然你上星光大道算了。”
“那个姥爷是全民姥爷,不算。”
“子晴说正经的,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不过我相信物极必反,现在的磨难以后都会变成人生的财富。”
子晴泄气地说:“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么自欺欺人的励志名言的?”
”我前两天感冒了,所以天天安慰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病了你不去医院你跟我臭贫什么?怕我不够伤心?“
”别提去医院了,医生高高在上地,去了就问你烧多少?有无慢性病史,有无发炎史,有无与和传染病人接触,最后才问有什么症状,我只不过发个烧过来打个退烧针,医生大笔一挥让我先去拍个胸透,缴完费自己一看单子放射科,算了吧,就发烧而已还放射我一回,跟大夫说我肯定不是肺炎,赶紧给我开点退烧消炎的药,大夫冷漠地说,随便你,万一有肺炎我可不管。”
“我看真应该让大夫给你开点药,顺便开点神经科的。”
“狗屁大夫!她还问我你前两天吃什么药啊?我把自己吃的药说了一遍,结果大夫说你为什么不接着吃呢?我高烧不退啊!还和我商量开什么药,这都什么事啊!”
“赵美丽,你故意的吧,人家心情都糟糕透顶了,你还跟我这里七扯八扯的。”
“你听我说啊,晚上回来高烧三十九度,没有办法,烧了一大锅开水,妈的,祖国的医学事业都这么发达了,宇航员都快能在太空里生孩子了,爷发烧感冒还得用太太太太太爷爷的办法,烧开水喝姜汤,真他妈的一帮庸医。真不知道怎么混进三甲医院的,开药的水平跟我一个级别,你说我以后要是不当演员了我是不是还能开个诊所,混称自己华佗多少辈在世,反正也看不死人。”
“ 美丽,你能先给我看看吗?我都郁闷的快死了,你就算把吃饭睡觉打豆豆讲一百遍我都开心不起来,你要是实在闷得慌,还是去找你的刘子宵吧!”
美丽一生气把电话都摔了:“你呀就得人家欺负你,人家把你老公抢了你屁不敢吱一声,现在在这里扮林黛玉,谁心疼你啊!还不得难姐难妹吗?不跟你说了我给暮烟打电话。”
子晴知道,美丽用她的方式在为自己止痛,可是她又怎么知道,这丧亲之痛远比那些日子的痛更清晰,更实在,如同一把把盐撒在了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