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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因为失业的缘故,只有A校一处的工作,钱的方面自然吃紧了许多,她很久都没去逛街买衣服了。

她想回去看看母亲,美丽说她的样子没比鬼好多少,瘦的不像样子。

姥姥是老毛病,咳了又咳,去了好几趟医院,什么事也没有,反倒是姥爷整个人现出下世的光景来,姥姥不明就里,依旧天天呼来喝去地大声责骂,姥爷吃的东西也越发少了,给子晴打电话让她冬天务必回去一趟。

冬天的课本来也不多,子晴索性请了长假,彻底失业了。

回到家,妈妈已经能下地走路,奇迹地是,她的腿没重新做手术却也好利索了,只是她自己总是觉得那条腿不直。

子晴听妈妈讲了病中的事情,更加难过,人情冷暖竟至如此了。

天气冷了,爸爸单位的事情也渐多,年底了,要账的人一拨接着一拨,爸爸跑了好几次也没要回来多少钱,子朗学校还没放假,子晴一个人去了姥姥家。

姥爷见了只说了一句话:“怎么就瘦成这样?”

子晴说妈的腿还不利索,等春暖了来看,姥爷说:“不要让你娘来,我的二丫头今年受的罪够了。看了我更好不了了。”

姥爷家的冬天总是很冷很冷,子晴的脚都冻裂了,晚上抹了凡士林在火上一烤,那种疼疼到人的肉里,姥姥说疼得多了也就不疼了,隔两天就能好了。

她想去雪地里跟大姨夫捕狍子去,大姨夫不想带她去,怕她冻坏了,姥爷说:“带着她去吧,多爬爬这黑土的山人精神些。”

入冬没下了几场雪,所以路还算好走,也没有风,大姨夫说今天先趁着天气好下好了夹子,过两天又有大雪了,肯定能捉到狍子,去年的狐狸皮就卖了好价钱。

大姨夫每年冬天都能捉到两个狍子,运气好的时候能捉到狐狸,以前她还小的时候,这个东西不值钱,她们都吃了,现在贵了,大姨总指望这些畜生的皮毛能卖些钱过年的时候能去市里面好好花花。

这次爸爸让子晴给姥爷拿了两千块看病,姥姥不让收,大姨说你还是收着吧,儿子不给你钱你难道一直等着,病又不等着。

大姨看到子晴总有些难过,她自子晴小便嫌他瘦小,天天想着办法弄偏方想让她胖点,小的时候子晴总记得大姨拿着针给她扎针,杀鸡的时候把化食丹掏出来放在炉子上烤脆了,用擀面杖磨成面冲到鸡蛋里让她喝。

子晴看见大姨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知道她想问她对象的事情,子晴晚上在炕上告诉大姨:“吹了,跟别人好了,刚接的婚。”

所以今天她和大姨夫出门,大姨什么也没说,袋子里装了几个热鸡蛋,让大姨夫早点回家。

老家的山都没有多高,一副很温和的样子,似乎所有的山顶都长了很老很老的松树,里面什么都有,小的时候总听老人说里头有狼。

大姨夫在前面走着,子晴低着头,她的脚有些疼了。

这座山,她小的时候放暑假年年来,那时候姥爷大姨夫还有大舅总会提着土枪带着他们几个小的去山里打野鸡,现在姥爷已经爬不动这山了,她不知道姥爷会不会明年就睡在这山里。

农村的老人不比城市的老人,他们一般都不生病,生个病喝片止痛片就好了,一旦病了,大都不能再爬起来。

大姨夫说:“我看过那小子的照片,人才真是没话说,不过不是咱家人,一看就是个花花公子,你没处过对象,第一次就碰到了这样的人,让别的人勾走其实倒是好事,你过了这阵子就好了,你妈像你这个年纪比你还漂亮,也是因为这样一个男的,伤心了好一阵,最后挑了遍,找到了你爸。虽说你爸爸话不太多,不过有文化,关键时候靠得住,这次你妈生病,你就看出来了,端屎端尿的,这才是过一辈子的人。人家都说闺女的命总是和娘的命一样的。你呀,是机缘没到呢。”

“怎么大家伙都知道了?”

“你是我们家的宝贝疙瘩,大家都等着你往回领什么样的人呢,可不都知道?我看你现在看这那个男的好,等你真找了自己喜欢的,恐怕瞧也不愿意瞧他了。”

“这路现在好走多了。”

“今年春天的时候大队说要开风力发电,把路全铺了一遍,电视台还来了,还给你姥姥家那口井照相,让你姥爷说那井的故事。他哪会讲呀,人家教了好几遍,他哆嗦地说不对,后来还是你姥姥说的。”

“没听我妈说这事,今年家里事真多,前些日子说我奶奶也不行了,我看我爸爸头发白了那么多。”

“等你结婚了,你就会觉得你那点事不叫事,对了工作的事咋样了,我听东东说你大学毕业也不好找工作,依我看,北京那个地方,不是一般人呆的,你要是想不回来了,你就心往大了放。”

“我知道。就是一时半会心里委屈得很,主要工作的事情老是不如意,自己一个人觉得抗不住了。”

太阳出来山上的雪映得人眼睛晃晃的,天不远,却蓝得水一样,像水缎子一样,滑滑的,一点都不冷清。

子晴把布袋子铺到石头上,大姨夫掏出热鸡蛋,对着石头敲破了皮递给了子晴。

大姨夫说:“你干脆就在这过年吧,别回去了。省的年后再过来。”

“我这脚多呆两天又要化脓了,我看姥爷精神还好,我回去伺候我妈两天过了十五再来吧,我妈瘦了一大圈了,我做点好吃的补补。”

第二天果然下了大雪,子晴脚冻着了不能出去,大姨夫一大早出去看他的夹子了。坝上的天气呵气成冰,窗户上结着好看的冰凌,虽然下了雪,天也不灰,整个村子因为大雪而显得敞亮了许多,人的心跟着也开阔了。

她和姥姥依偎在炕上,姥爷把炕头烧得发烫,子晴坐在炕头炒花生,屋子里一股子花生糊味。

农村的日子总让人感觉到很漫长,子晴在北京就老觉得时间不够使,每天都跟打仗似的,自从上班以后念书日子的美好就不复存在,姥姥总说天伦之乐才是真乐,你们那些唱歌跳舞的都只能乐一会儿,等你老了就知道了,细水长流才是好日子。

冷冷的天气里,她只记得姥姥说,细水长流才是好日子。

然而她的伤悲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感受得到的,她穿着厚重的棉袄,每天爬起来去帮姥姥敲煤球,整个人都好像成了一个大黑煤球一样。回来洗了脸,鼻孔都是黑的,她看着姥爷嘿嘿的笑。

好像回到了这里才能感觉到亲人的疼爱,才能觉出自己是重要的,不会觉得自己的心那么的疲惫。

每天晚上姥姥把炕烧的发烫,子晴躺在厚厚暖暖的被窝里,听姥姥一遍一遍地讲大戏,姥姥不知道那些人叫什么,总是以一句“最后那个红脸把那个白脸给抓住了。”来结尾。

子晴很开心,她总是很喜欢和姥姥在一起,大姨去做礼拜,带回来一本圣经让子晴看。

子晴以前大学的时候看过英文版的,就看里头的故事了,也没记住几句话,现在没事窝在炕头里看看,反觉得里头的话是那么的好。

神说:“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所以这里的日子就那么简单,她每天在炉子底下放几个土豆进去,到了晚上扑鼻扑鼻的香气,她用炉钩把土豆套出来,放在炕头上,一个一个吹了灰,姥姥姥爷年纪大了,只能吃几口,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看着子晴吃。

还有秋天晒好的玉米,子晴用水洗干净泡了一天,到了晚上放到小铝锅里放了糖精煮,每个人分一小碗糖玉米吃,姥爷吃完还咂咂嘴。

白天的时候也是琢磨吃什么,子晴从北京买了沙拉酱回来,给姥姥姥爷拌沙拉吃,她们都吃不习惯,眨着眼睛问:“外国人天天就吃这个?真可怜!”

不过子晴自制的三明治他们却很喜欢,子晴早上烙好一个个巴掌大的小饼子,然后从中间切开,煎两个鸡蛋放在里头,把切好的火腿和薄薄流油的五花肉片夹进去,香极了!姥爷每顿能吃三个小三明治!

她在这里的日子虽然缓慢,确实愉快的,姥姥把子晴当个宝贝一样,每天炖粉条的时候都切好多的肉,子晴捧着碗吃,吃着吃着有时候就忍不住落泪,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能有多久?

她无疑是热爱北京的霓虹,然而她也无法割舍家乡的欢愉,这里的人给她的爱是那么纯粹,那么直接。

或许姥姥姥爷不说,可是他们知道,孩子心里最苦了。

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吃好吃的,每天高高兴兴的,这样的日子在她们看来才是真实的日子。

子晴从前不懂,现在也不懂,可是总有那么一天,她也会明白,细水长流才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