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成为孕妇应该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吧。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闲坐家中的我,开始拿起了这支写作的笔,以及裁衣服的剪刀。从小就喜欢写写画画的我,在这段难得的清闲时光里捡起丢下多年的那点“本事”,体内某种创造力慢慢复苏。谁能想到几年后我就出了书,做起了自己的服装品牌,最终离开前面提到的两家“单位”呢。
没错,如果不是生孩子,我可能不会辞职,只会继续一边抱怨着工作,一边成为那抱怨的一部分。所以,对我而言,生孩子不是失去自我,而是我终于有机会回到自我。
大着肚子上餐厅,我也成了年轻时看不上眼的那种“妇女”,但却能坦然享受自己是一个妇女的身份。如果遇到和我一样的妇女,我通常报之以会心一笑,而她们身旁活蹦乱跳的孩子呢?当然也变得可爱起来啦。要做妈妈了,我不仅爱上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爱上了这个有孩子组成的、吵闹但充满人间烟火的世间呢。
停掉了以往风风火火的工作,却开始怀念奔跑的滋味。要是能够奔跑,要是跑着跑着就飞起来,像羽毛一样,那该有多好,可是肉身一天天沉重起来。第一次有个孩子装在肚子里,没有任何经验,凡事小心为好,加之孕二月的时候有过一次不明原因的出血,医生让我平躺一周时间,还天天打孕酮保胎,这之后就更加小心。
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奔跑了,最后一次奔跑,还是4月的一个早晨,我在小区外的马路上追赶一辆出租车,我一边喊“师傅,等一下”,一边向出租车飞奔。
突然一个指令从大脑传来:停下,你是个孕妇!
我立刻停止了奔跑的脚步,站在马路中央愣神,然后像个企鹅一样把自己的身体慢慢移向路边,忧郁的眼神望着出租车远去。
不能奔跑,更不能摔跤,走路得一步一个脚印,不要没事东张西望,要盯紧前面的路。
体重增加了十五公斤,身体的沉重带来思维的笨拙和迟钝,我会突然想不起最好的朋友的名字,去超市总是买不回我想要的东西,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在书架上到处寻找这本书,拿着汽车遥控锁对着家门按了无数次,纳闷为什么门不会自己弹开……
如果说轻盈是一种力量,那么,一个孕妇正在失去这个力量。
和我妈下楼散步,我妈扶着我在步行道上慢慢往前走。她的步伐跟着我走路的节奏,也在慢慢变慢。我听到了我妈沉重的叹息,尽管我们原本已经走得很慢很慢。
而且,我正在老去的妈,很难再轻盈起来了吧?
二十九年前,我妈二十五岁,她正和我现在一样,经历这样一个从轻盈到沉重的过程。
如今五十四岁的妈,陪我散完步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给即将出生的小生命织毛衣,她一织就是一整天,偶尔抬起头来,眼神已不再清亮。
“你在我肚子里还没足月就跑出来啦,生下来才三斤八两,都以为活不成呢。”
她没有讲如何把三斤八两的我养大,这背后的辛苦。
“生你的前一天,担了一大挑水,一百斤总有吧,你奶奶说,估计是这个引起了早产。”
她不说那个年代一个孕妇为什么不得已要去担一百斤的水桶。
“小时候你三天两头总生病,没想到你后来比周围同样大的小孩都长得好长得高。”
“奶水不够,我和你奶奶就煮米糊糊用小勺喂你,你吃得香哪!”
“你一岁半的时候,我把你放在玉米地里,放了些桃子在你旁边,我就去干活了,从玉米地的那头锄草到这头,到你面前时,你把桃子都吃完啦。”
她只说这些,带着笑容说。我听着,忍着眼泪听。
她在用最轻松的语气教会我:什么叫承担,如何在生命中最沉重最笨重的时刻开始学会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而不能奔跑,应该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付出吧。
真是奇妙啊,是我妈的一句话让我最终决定要孩子,是肚子里的孩子让我看见生命河流中那些又甜蜜又忧伤的过往。我,孩子,妈妈,我们本就是一体。我望着织毛衣的妈妈,感觉到一种饱满又丰富的人生即将在我面前铺陈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