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若是此番鞭责再重一些的话,兴许夙昧还会再陪我时间久些,兴许就耽搁了战事呢?但这也只是我随便想想,凡事没有本来,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么就只能按此继续。
我曾问过爹爹,若是夙昧此一行,真的拼出了个天下,到那时我们该如何?难道还是守着自己是大瑨的木家,而不承认改朝换代了么。
爹爹却告诉我说,改朝换代之事,苦的是大家氏族。百姓无论选择了谁做帝皇,因那百姓是水,载舟覆舟,所宜深慎。所以帝皇不介意单个的民心的相背,他们只在乎天下之人。而世家是其中重要的势力,帝皇会拉拢会打压。
即使是一时荣宠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也大有人在。木家是世家,但是现在的夙昧,名不正言不顺,皇上也没有做出失德的事情来,自然就不能偏向会被人诟言的那一方。
再者说,木家的忠义一直是中庸,皇上有命则承,无令则逸。若是到时候真的与夙昧他们兵戈相向,那也是免不了的一战。至于无论是谁输睡赢,木家都不会因此而衰糜。
只是荣耀不受损,而风评则会有所变罢了。
而娘亲所执拗的,不仅仅是木府,还有关乎与我的终生大事。
她问我愿不愿重回那高阁宫阙,她问我愿不愿意再感君心难测,她问我愿不愿意虚伪示人,愿不愿意与妃斗,与臣斗,与君斗。
我自然是不愿的。
柳家小鸟回家过年了一次,也过来拜了个年,见到夙昧与我这番样子,竟然也不多话,好似他从未从某人口中得知我们是夫妻一般,只当把过往所有的事给全忘了,就当他与我是兄妹。
柳老爷还不合时宜地提起了当年我与柳鸣那不成体统的婚约,柳老爷和两位老夫人笑得都是让人遐思,爹爹一脸沉色望了望穆然的我。夙昧的脸色沉沉,一时绷上了几分。而柳鸣也是难堪得紧。
木以衿就出来打哈哈,总算是给那年味增添了几分趣意。
除夕夜的鞭炮声一直响到了大年初一,我趴在**都能看见丰州城内的烟火绚烂。这犹如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是大战之前的欢乐。
不懂的是黎庶,他们何其自在。
因怕我怕冷清,除夕夜的年夜饭也搬在了我的屋里。我一边听着炮仗声,一边听着家人无关痛痒仿佛真的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一般,这个年依旧祥和,人们依旧安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在爆竹声和雪花纷飞中,我迎来了一个永生难以忘怀的新年。
娘捂着帕子,却咳出了血来说:“无妨。”但是爹爹看的心疼,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向健康的娘亲何时变成了这样。我笑笑自己所想的,我分明已经离开了丰州城八年,八年了,又不是什么都与这平宁侯府的庭院一样没什么变化的。
夙昧说他认识个相士,精通岐黄之术。木以衿就和他一同将那相士叫到了府里来。
老相士给娘把了会脉以后说我娘是忧思成疾,叫她少想想,放开一些。
我想这不是拐着弯来劝着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么,有谁不是脑筋枯竭?
他还说:“老夫人那些不该用的药还是停了好,就算换得一时的康健,也是害人之物。”我这才知道娘亲那日在祠堂里喝着的东西就是压着血的汤药。而那汤药太烈,只有短暂压抑的作用,若想要长久的康复,那药便不可再用。
爹爹听后,神色沉重,问着娘亲:“为什么不告诉我?”
娘亲笑笑,嘴角扯出一丝苍白无力的笑容道:“小病,不碍事。”
我的手心一触,说不清心里的滋味,而夙昧竟然是已经握上了我的手,牢牢地不容我放开。然而他那时的话,仿佛又在我耳边回响:即便是这样,我也不会甘心。所以,别以为我会放手,就算你此刻已经放弃,我也不会。
他不会放开啊。
我好似从来没和娘为爹着想一般地为他想过。先前,一味地为之选妻室,全然不问他的感受,只是但凭着我认为不错,我的喜好和他的相似,便将人选给定下来。后来,一次一次地放开他的手,再一次一次重新牵上。
我好像真的以为,他就在那里一直停留,会永远等着我的反反复复,不会走。
我还是设法挣开他,因为我看见了娘的目光落在了我们相携的手上。只听娘亲在那轻声道:“及瑛你手上的玉镯是什么时候戴上的,甚是好看,为娘竟是不知。”
“拿过来给我看看。”她再道。此时,房中人表情各异,爹爹让开了身子,我随后坐下,将手伸过去给娘看。
夙昧疏淡一笑,勾勒出一曲的泰然自若。他沉默了这么久,我怕他不愿再这么窝囊下去了。即使那人是我娘,他是怎么样的人,又怎么会受他人的牵制呢?无奈那个他人是与我有血亲关系的木蓝氏,而她也并无害我之意。
娘躺在床榻之上,将我的手拿过,拇指与食指轻轻转着那只玉镯。许久,抬眉看了我一眼,躺好说:“怎么,不取下来,还要走过来赶了你爹的位置?”
我撇了撇嘴道:“摘不下来。”
“哦,这倒是稀奇,想必当初戴上时也是经过了一番痛的。”她意有所指地望向夙昧。我微微地一咬唇,直觉地要将手收回来。
夙昧依然浅浅一笑,仿佛承下了我娘语句后的深意,不言。
“逃什么,娘没看仔细,”对我说,“再说这镯子也拿不掉了。”
我心虚地抬着手,煎熬了好久,却听到夙昧在身后道:“这是我娘送给及瑛的。”
我的手倏地被放下,娘转头看向夙昧说:“长乐候夫人?”轻笑道,“那么是要多谢她了,送我们家及瑛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恐怕不是‘送’,镯子,还是夙家的。”
此一言,不要再明确了。镯子不是送的,而是家传的,一代一代的夙家人,一代一代地继承这个镯子。
爹爹闻到这剑拔弩张的气势,忙打圆场说:“绰月,你先躺着。”
潜台词就是:夙昧,你和一个病人计较什么;绰月,病人就应该好好休息。
娘看了爹一眼,便不再说话,哼了一声,便闭上眼睛睡了。爹赶了我和夙昧出来,对着夙昧沉声说:“我懂得,但是,不要过火。”夙昧嘴角往上勾了勾,眼下却是苦涩。爹爹再转眼对我道:“你娘她并无恶意。”
我应了一声,看着爹爹重新回了房,便和夙昧走到了“浣云间”,海棠枝依旧枯黑,不见一丝生气。
而我却真真切切地生气了,没有手势地折下一支枝来说:“夙昧,我娘她病了。”
“我知道。”轻轻浅浅,好似刚才那一句令气氛僵持的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但是,她不是你,怎能为你去决定什么。”
是呀,娘亲不是我,不能为我决定,但是她没有错,没有错就不应该由着夙昧他在此刻雪上加霜。
终归是待到娘病好一些了,也再没给过我一丝好气。
现在已经是正月初八了,但是夙昧依旧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不晓得此刻他还在顾忌着什么,也没有与我说他接下来打算如何安排,是叫我待在丰州城内呢,还是同他一起?都是不知道的。
他大概是不愿意我去雅国的,他不说,我也不说,我们心里都清楚,但是自欺欺人地骗对方自己一会说什么不痛不痒的话,好像真的如常人一般,与那些纷争、扰事皆无关联。
在这期间我又写了几张纸条叫小灰鸽子做了信使,将这里的消息传给了京中的云启。我准备动身了。
正月初十,我也没和夙昧商量一声,便直接在饭桌上说了。
“爹、娘,我打算离开丰州一些时日,与夙昧到其他地方去待一段时间。”
爹拿着碗筷,面上看不出悲喜,只是拿筷的手一顿,复又淡淡地说:“年轻人出去走走是好事,你要去,就去罢,但是不要不回来了。”
而娘本意不是如此,她只希望我与夙昧称早断了往来,又怎会同意我涉险去雅国呢。“年都没过完,做什么急着走。”语气乱了乱,“死在外面可没人给你收尸。”
她却是说出了这样刻薄不成体统的话来了。我知道她的好意,但是,恕难从命。
一直面色无异的夙昧,令我愈加地看不透彻了。他好似看透了我的用意般,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挂在了他的唇边,如此薄凉。顺承着我的意,做他要做的事情。只是,那不劳烦他提出来,而是我找了个机会给他台阶下。
他看懂了我,我却看不懂他。那眼中的自嘲与随后的平静冷淡偏偏不让我安生。我更偏向与他眼里流露出那种不可置信,发觉终是我棋高一着的惊愕之情。
可惜,他是夙昧,怎么会在我的面前出了这般的丑态呢?
他料到了,算到了,所以干脆什么都不做,让我为他铺平了通向雅国的驰道。
“我会护她周全。”夙昧终是出声。
好了,他如意了,被他说得好像是我要出去而由他陪着一般。
“既然有夙昧这个做哥哥的陪着,瑛儿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爹闻言对娘道,而眼睛却是看着夙昧,这般说,是要叫他不可食言,一言既出,就容不得因他而使得我受伤分毫。
怎料到,娘突然放下碗筷,用帕子抹了抹唇,冷声对我道:“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清楚。”忽地笑了笑,令我缩了缩肩膀,“娘相信你。”
我说了什么?自然是我说我选择了木家,我不会再与夙昧有瓜葛,我要娘亲相信我。
相信,这个词很微妙,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与他们的对话之间。云启说相信我,结果我成了他谋划在内的棋子。夙昧说我不相信他,夙伯母琴姨叫我相信他,我奇怪了我和夙昧之间有什么东西与这“相信”有关,我没有不信他所说的身世,他没有坦白,我们也谈不上什么相信。
相信这词,总是要在人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之后,才可以用上的。我相信,相信什么呢?是夙昧的话还是夙昧是事还是夙昧的人,我不清楚,既然不清楚,我又如何相信?
现在我给予娘亲承诺,她相信我,那么我就不能辜负。
我吃完了碗中的最后一粒米饭,对着一桌子的人笑笑:“你们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