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好?

我的下唇差点咬出血来,我这人似是被人扔到冰水里涮了一把,浑身的力气都在此言中被尽数抽去。

娘想得可真好,如此,我便不再有理由说要与夙昧结亲对拜,因为四言已经被她秒为了二字,结拜。

夙昧又能如何,我望着他怔怔的眼,墨色深黑,如夜色般沉寂,我能看见他瞳中映射出来的我笑了笑。转头对娘亲说:“女儿愿与夙小侯爷结义。”

夙昧的喉结上下一动,看向我与我娘的眼中尽是悠谬的自嘲之意,那眼色太过复杂,我是怎的也看不清了。而我,也是疲于探究。

如果能这样顺着我娘的台阶下了,我所纠结怅惘的,能断了就断了,这样再好不过了,是么?

我娘唱一个白脸,我唱一个红脸,我与夙昧之间也不会太过不去了是么?

他总不会因此来恨我罢,他应该不是那么爱记仇的人是么?

“若及瑛再不后悔,晰之。”他望向我的眼深邃不见底,唇线生白,僵硬地动了动嘴,“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是一个设好的圈套,让人不得不跌进去。娘亲从来就是设局的高手,我与夙昧心机再深也竟是全入了她的棋局。

许久许久之前,我还对夙昧说过不希望做他手下的棋子。而今,我们双双沦落到我娘的手中,这,算不算是业障因果?

爹爹最后一个才赶到,直到了曲终,他才上场。

着着狼毛大裘佩着剑的影子,遮住了一地的月光。

“大哥。”木以衿轻道。

“绰月。”爹爹唤了一声娘亲,我不知道他此言中是否包含着适可而止的意思,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爹和娘皆清楚夙昧的身世,他们都希望我可以全身而退,但是,如今既然已经卷入,那么就应该适时学会割舍。

长痛不如短痛,不是么?

娘笑了笑,说:“及瑛犯了些小错,受了家法,而夙昧这孩子对及瑛心疼得紧,我见他二人小时候就相处得融洽,就自作主张地收了他做义子。及瑛便多了一个哥哥,老爷,您瞧如何?”

爹走过我们身边,到娘坐着的红木椅边上站着,沉吟片刻,终是说了句:“我看夙昧不错,瑛儿你是认了你这个哥哥?”

“是。”嗓子喑哑,眼眸酸涩,纵使有夙昧在侧扶着,我也快倒下。而在我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了胳膊上一紧,然而我却不能回答他。

“长乐候和我本就是故交,而今你二人又在此结义金兰,更是平添几分喜意。我二家有缘,后日便是除夕,夙昧你是我的义子,若是令尊令母方便,不若叫他们一起过来。那么在我平宁侯府中过了这个年如何?”

我心底一片凉,嗖嗖地刮尽了所有暖意,只听夙昧道:“及瑛身份特殊,孝英德太后大丧未去,若是府中太多人则过于招摇。让一些人嚼了舌根便是不妥了。”

此言极是。若是府中上演了红白除夕,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和众人交代。毕竟,我是个“死人”,能以木家小姐的身份活着,但是绝不能以“木及瑛”的身份在大瑨行路。

“是我们考虑不周了。”娘亲闻后道。

“瑛儿背上有伤,以衿你先送她回房,夙昧你随我来拿药。”我虽然是伤及皮肉,但是仍是痛不可遏,方才忍着差点晕过去。还好爹爹不再同娘亲一道与夙昧虚与委蛇,才发觉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便出言制止。

我见着爹爹分明是有话要与夙昧说,才让我和小叔不与他们一起。而娘亲脸色难看,手中的那杯东西一直被放下过。

“绰月,你也早些歇着。先回房,我带夙昧拿好药就回去。”

“是,老爷。”我听不出娘的语气。

木以衿将我从夙昧手里接过来,因为我背上有伤,便把我给抗了起来。我见着地上的影子,黑黢黢的一团,我猜想这模样定是十分好笑。但是也笑不出声来,便被小叔带回了房间。

临走前,我望了夙昧一眼,他从祠堂内走了出来,影影绰绰的月光从树间流泻下来,树影蒙着他的双眼,让我看不真切。

木以衿的步子很快,但是很平稳,我倒是没受什么颠簸,他将我直接放到**,我趴在枕头上,侧过头去看他。

木以衿竟是也叹了一口气,说:“说到底,大哥大嫂都是为了你好,只是,可怜了晰之和你了。”

“有什么好可怜的。”我说着说着,鼻子又酸了起来。

“你别给我装,你与晰之我还能不清楚么,两个人就是会给自己心里添堵,总想着委曲求全,但又怕伤了别人,不过到头来伤得最重的还是自己。你么,杀伤性更强些,是真的伤了别人又伤自己。”

“你是谁啊?你不是木以衿罢?木以衿有你这个脑子说出这种文艺不成倒犯二的明媚而忧伤四十五度哲理来?”我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乖乖躺好。

木以衿眼角抽搐,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了我的脑门几下。“木及瑛,你给我收敛一点,要不是看在你挂花的份上,我才懒得煽情,破坏了我活泼无邪的形象。”

我懒得理他,转换了话题说:“唉,你可知道爹爹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大哥总比大嫂要好弄些罢。”木以衿停了停道,“我记得大哥对晰之颇为赞赏,但是现在牵扯到你身上了,我估计要他松口也不容易。”

“我其实无所谓他们松不松口,本来我就在犹豫,而如今既然他们都这样做了,我只有一条选择了,也省得我再纠缠不清。”话到最后,竟是愈来愈轻。

不同意就不同意吧,我担心的不是那不能在一起不能成婚不能结亲,而是夙昧的感受。我总在想,我这样遂了爹娘的意后,我是不是对不起他了。

脑中每每闪现起他刚才听了我说的“是”后,那种复杂忧悒恍然自恨揶揄等等的神色。

“木及瑛,你真就这样算了,那么,你叫晰之怎么办?”

“那是他的事了。”我闭上眼睛,又一次地感受到眼底的热流迟迟徘徊不出来。

“你不是没有心的人,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随波逐流不去反抗,不是我的亲侄女。”

随后无话,我的眼泪真的越来越不值钱了,从前极少哭,而今一而再地落泪。唉,就当是排毒罢。

夙昧也不知和爹爹说了些什么,爹爹进来和小叔说了几句话,坐到我床沿理了理我的头发,将之从后背捋到脖子一边,见我眼睛始终闭着,明显是生气了的样子就自讨没趣地待了一小会,后来不知怎么的,搭上我的手腕时,竟然碰到了我手上的玉镯,呆滞了片刻,我眯起眼睛瞧了瞧他。爹爹转脸望了一眼夙昧与我,轻声叹了口气,出言安慰了我一下便乖乖回到自己的屋里去见娘亲了。

不知道爹爹心里会怎么想。

木以衿见爹爹回去了,便好心地说他也回屋了,算是给了我二人制造了独处的环境。我不说话看着他,他眼里承载着一袭的夜色,寂眇无声。

夙昧拿着剪刀,径自将我破掉的衣服剪开,血肉与内衣粘连处,一阵撕痛。我抽了一口气,愣是没吭声。

一来,我不知道说什么,二来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三来,我心里抱有愧疚,也不知怎么解释今日的事情。

但是我的愧疚有什么道理呢?明明就是我被打,明明就是我被虐了,为什么我还有这种不应该的错觉,夙昧他有什么值得我愧疚的,该自责的是他好么?

我肩背耸了耸,躲开他的手。

月色将他的面容照的虚虚实实,夙昧一丝头发挂垂下来,忽地挡住了些我看窗的视线。

“害羞什么。”他清晓若泉的声音夹着半抹意味不明的东西,在这夜间竟是带上了些妖冶。

对啊,我害羞什么,有什么好害羞的,他又不是没见过,不对,他应是没见过我的背,之前体位不对,相对着哪能看见后背呢。

一时竟是想到那出去了。

可惜,是我的自作多情了,他的下半句是:“你与我不是兄妹么。”

不是兄妹,不是兄妹才是正解,然而他就是存心要我难受,他要我知道,自己犯下的错该是自己吃了这苦果。

他的手指依旧那么凉,在我的背上一次又一次地划过。沿着鞭笞的痕迹,为我上着清寒的药。晚风异常地凉,又是马上要过年了。

我起了鸡皮疙瘩。夙昧似看出了我怕冷,便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好了,在我的床罩四个角落都点上了银熏球,我才感到有些温了。

他为我上好了药,但因为衣裳已被剪破,他寻来我的一套冬衣,将我前面裹上,可我背后有着伤,却是无法着衣。

还好屋内已经有些暖了,被子只盖到腰处也没什么大碍。

一切就绪后,夙昧欲走,他在那窗前静静地站了会,说:“这是你心里的意思么?”

我愣愣地看了一会他的背影,却没有回答。

然后,几乎是一阵不可闻的叹息之后,我听到他在说:“你爹爹,希望能遵从你内心的想法,若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他轻笑出声,我却听出了几分干涩,“我不是他们,即便是这样,我也不会甘心。所以,别以为我会放手,就算你此刻已经放弃,我也不会。”

他不放手,他不放手,但若是我早早地放了手,他又能凭己之力撑起所有么?

“孤掌难鸣。”我埋过头去,口中喃喃,脑海中起起伏伏的,却是他瘦削顽执的身影。

是的,孤掌难鸣。我与他之间不是一直如此么,一方主动,一方被动,从来没有过携手共进过。他的一念执着,我的冥顽不灵,我们是那么极其相似的两个人。

我不信任他,他不信任我;我算计他,他算计我。但往往彼此戳破了那层纸后,依旧我行我素,从而再次尔虞我诈,再次质疑不信。

终是等到他走后,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今儿个是怎么了,所有的人都叹息了。是为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么?这个民是指小民我么?

未免我是得了中二病。

我在**一直待到了大年初一。这是我八年来第一次不在元京过的年,但它过得却很是冷清。

每日有人来给我换药,爹爹娘亲小叔夙昧什么的也依次来看我。平宁侯府的年,没有年味,只是叫人拆去了堂中的那个“奠”字。我想,丰州也是待不长了,算算日子,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雅瑨就应该开战我要随夙昧去雅国。

若是我仍旧待在大瑨,什么事就都无法做了。

我还有一城要保,我还有一家要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