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了这件绣着凤凰的正红色嫁衣,发觉前襟有些宽大,重新束了束腰带,便稍微合身了些。细细摸过这袖口,针脚细致,密密缝回;执起末梢用烫金丝线绣着凤凰的衣角,见那凤目凌厉,羽毛精致,似是振翅欲飞。

我对着黄铜的镜子,镜子里面的人影并不清晰,我举起梳子梳了一下又一下的头发,自己给自己绾了几个发式,却总觉得不太妥当,便扯松了原本梳好的流云髻,在发梢缠上了夙昧给我的同心结,一头垂至腰间的发,松松垮垮地披在身后。

拿出了红纸,轻轻抿了一下,让我素白的脸看上去喜庆了几分。

叩、叩、叩,木门被敲了三下,不等我起身,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来者是夙昧。

不知道琴姨又从哪儿找出了一条赤色的钗钿礼衣,领口袖边都用红色的丝线绣着些淡雅的花。这与夙昧他脚上的那双镶着一块暗色的玉的玄色的靴子,甚是相配。

我没有其他,没有红盖头,没有红缎带,只有一件绣着凤凰的嫁衣在身。

这感觉很奇妙,方才还在置气不与理睬,而眼下却是双双着着红色,在琴姨的面前行一场婚。

“事出太突然,但是,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伸出手。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浅笑着的嘴,白昼的余晖正照在他起合的唇瓣上,我突然意识到他的唇色与那喜服相比是那么得淡。

“好事么,怎么说?”我抬首对上他墨色涌动掠起波澜的眸子,想着这眼色的深浅也与他这一身甚是匹配。

我是成了心的不让他好受。

然而他伸出的手就那么僵僵地停在那儿,在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殆尽之前,我还是搭上了他的手。我终究是不忍心。

他的手指一如既往的凉,在这个即将过去的年里,寒入心扉,然而,我却在此时忽地产生了一种温馨的错觉。

他的手指很凉,我感到的那瞬转瞬即逝的温意,又是从何说起?

出了门,豌豆在一旁撅着嘴不服气地点着炮竹。琴姨眼角画上了淡淡的笑意。墙角那株唯一的红梅已经悄然绽放。

夙昧牵着我走到了琴姨面前,琴姨笑着对我们说:“是好孩子。”意却指着我,说我是个好孩子,是不是一种违心的讽刺?

豌豆尽管已经被我教导得成功地脱离了那姊弟乱X的轨迹,但是仍旧是一股不服输的样子。眼里恨恨地仿佛在说:“早知道就不告诉老太婆阿姊湿了的事了。”

这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我倒是不在意,反正,等出了这梧山,这婚约这正红都不算数了。

琴姨将我与夙昧的手紧紧地叠了叠,道:“看见你们穿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很是欢喜。梧山是简陋了些,我也是临时起意。”她略略一顿,看着夙昧,“就当了了我一心愿,待今后事情都有着落了,你们再办一场热热闹闹的,也别忘了叫我这老婆子去吃一杯酒。”

“那么我呢?”豌豆在边上直嚷嚷。

“自然也少不了你。”夙昧摸了摸豌豆的头勺。

“就怕这臭小子到时候给你们添乱。”琴姨拉着豌豆舞动的手,她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将我出神的状态赶紧换走。

我抿出一个梨涡,道:“豌豆也要长大了,怎么会不听姥姥的话呢。”

婚礼是不要太简单了。可是再怎样简约,这都是一个承诺。我应是没我之前心中想的那样释怀,不能不将此当作儿戏一场。

我认真了。

我却认真了。

恪守礼法、安安静静地拜过天地,转过身来再拜过琴姨充当的高堂,我望着八仙桌上燃着的大红烛略略地失了会神,在抬头望到身边人的时候,心里竟是毫无伏笔地涌上一阵暖流。

听着豌豆童声喊的“夫妻对拜”时,夙昧双瞳剪水,眼底晃着幽幽地烛光,同时也恍惚了我的眼睛。

他今日将平日里散着的墨发整齐地梳好了一个髻,戴上了一个红玉冠,额前的碎发斜着,稍稍掠过了些他的右眼。

见我呆呆地望着他,夙昧那嘴角的笑意,是让我怎么也抹不去的。

“礼成。”

还是同寻常日子一般,四个人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早早地吃完了碗中的饭,对琴姨他们福了福身道了一声先回房了,却被豌豆拦住,响彻云霄地喊了一声“送入洞房”,便把我向他的房里拉。

我脸上露出一丝不解,豌豆说:“今天是你和小舅的大喜日子,新郎新娘两人当然要睡到一起。”又道,“我今日就勉为其难地听一宿小琴的呼噜。”揉了揉衣角,很是不甘的样子。

豌豆是个乖孩子,这都是听从琴姨的话。

我捏了捏他的小脸,道:“真乖。”

谁料到豌豆抬起头,怯弱弱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了回去,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阿姊,你会和小舅和离么?”

“嗯?”我有些惊诧,按理说,他不是被我改邪归正了么,怎么今儿个又是这副样子了?

“他休想休你!要休也是你休他,在这之后,豌豆就来娶你。”豌豆信誓旦旦。

我闻言笑了,也不辩驳,道:“好,我等着小豌豆你长大。”

长大就长大了呗,等着就等着了,本就没什么除去字面上的含义,也没有省略掉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也过了不久,夙昧就进了屋。我没和他说话,便拿了本书坐在榻上看。

而他,竟也是耐着性子没出声,取了只笔,在桌子上铺了张纸,就开始在那画啊画。

待到我实在是忍受不了我自己这翻书声,和他这幅安然自得的样子时,我忽地放下书起身,未穿上长靴,只单单着着一双袜子,向门口奔了三两步,却被人生生地拉住了手臂。

“别走。”

我竟然听出了言语之间有着些许的挽留。

什么时候夙昧于我竟成了弱势的一方了?

我动了动那只被他擎住的胳膊,撇了撇嘴说:“我上个厕所。”

这、这借口找得是太太不雅了。

身为有这一般雅人血统的夙昧,定会嘲笑我的不雅与我此时的动摇了。

如厕,摆明了就是尿遁啊。

所以夙昧低低笑了两声,也让我无话可说“夫人与在下二人相处不过是短短一个时辰,便紧张到如此地步?”

所以当此话从我耳中硬生生地灌入时,我知道了我刚才听出的那点端倪定是我的错觉,是我听错了!夙昧怎么会示弱!

“我、我哪有紧张。”

“若是不紧张,怎的连怎么称呼我你都。不知道了。”

“怎么,”我吞下一口口水,“称呼你?”

“不用着急,屋里有內间,不必到屋外去。”我意识过来原来他在说我“如厕”一事。

“木及瑛,”他握住我的肩,将我转过身来,幽幽的烛火在他的眼中闪烁,“我是你的夫君。”

他是我的夫君,名正言顺。

可惜,没有我的父母之言,没有媒妁之约。

“你的意思是告诉我,”我重新敛了一口气,挑了挑眉道,“出嫁从夫么?”

其实我也知道,他此时此刻所坚持的,所等待的,所希望的,不过是让我唤他一声,“夫君”。

偏偏就不能遂了他的愿,我不知道我在气恼些什么。但是我们之间的隔阂始终没解开,既然没解开,那么我又怎么能心平气顺地与他和平共处呢?

自然是几分僵持。夙昧脸上的难堪下不来,我发觉我喜欢上看他吃瘪时的滋味了,但是我知道,这副模样是看不长时间了。

假以时日,他对我不会再容忍了,就像一只漂在水上的碗,里面盛着的东西若是超过了负荷,这碗迟早是要翻的,碗里的东西自然就跌入水中,沉入水底了。

我推开了他的手,安分地坐回榻上,将那件在烛光照映下显得尤为明丽的凤凰嫁衣脱了下来,说:“并不合身,显然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我望了望他略微削瘦的背影,“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强求不来。”

拾上被子,盖了就睡了,和往常一样,我睡里面。

我不知道夙昧是什么时候躺上来的,因为我那时已经睡熟了。不用感到惊奇我连这种时候都能睡得安然无恙,不要怪我没心没肺,我只是累了。不过老天是将我们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的,因此在梦里折腾了一个晚上。

那个梦很简单,甚至没有什么情节和连贯性。但是我的脑子却因此刺痛,导致我后来的一年里都在反反复复地做这这个梦。

第二天我们向琴姨和豌豆告了别就复启程去了我的丰州。

丰州离真州梧山不远,坐车大约半天的时间就到了。

而当我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头向平宁侯府看去时,却看到了整府挂起了白布。门前的大红灯笼换成了白色,正堂中央写着大大的一个“奠”。

我胸口浊气一滞,差点晕了过去,被夙昧接在怀里。我眼底模糊一片,回想到当初在真州时,夙伯母叫我早些回去看看我爹爹,难道是,我真的来晚了么。

而夙昧却及时地提醒了我说:“不是平宁侯,他身子骨爽利得很。”

自然也不会是我娘了,我方才瞧见了她身边的大丫头木灵正要出门。这个时辰,一般来说是她念佛的时候,木灵则是出门给她买香。

那么便是我了。

云启那儿宣了旨说太后已殁,木家众人即使是知道我并未死,还是要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看木氏太后已经薨了的。

我不敢从正门入府,便叫墨弋驶到西侧的偏门处。和夙昧下了车,我站定问他:“等会,让我怎么说,你是。”

“既觉得烦难,就让我来说便是。”夙昧接下我的话,也让我们彼此不是那么难堪。

我看了一眼他的云淡风轻,却还是担心他向爹娘说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虽然,那是做不得数的。

“不会让你为难。”夙昧握上我的手,唇角微抿。

木刚伯伯给我们开了门,见到我来了也不惊奇,只是看了夙昧几眼,便转头向我说:“老夫人在佛堂等着小姐。”

我点了点头,看向夙昧。夙昧很知趣地说:“木管家,在下夙昧,是你家小姐的挚友。这来叨扰几日,让您费心。”

“木刚伯伯,先带他去浣云间,遣两个粗使丫头、一个二等丫鬟过去伺候着。他有随从。”我对之说道,对夙昧示意我随后过去。

平宁侯府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我仿佛回到了八年之前,只是一旁的海棠只有枯枝,还未到开的时候,估摸着还有三个月左右总应该是开了。可是,到那时候,我又会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