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走之前不忘了说一句话,最好是能让我痛的撕心裂肺的那种;然后丢下了那块令,竟然没砸到我脸上:“你若是要这个死物,直接问我要便是了,何必要这般不情不愿地委屈了自己。”
我望着他眼中的火光从燃得极烈再到此刻的余星熄灭,笑笑,他说了“委屈”,是不是作践了他自己?那么,他终究是不忍心,我算不算是赢了?
温泉边上其实也不冷,就算像现在这样,被扯开了衣领,拉出了亵衣,褪下了那层隔断与外界的布料,臂上光光地躺在岩上,也是暖暖的灼烫。
可是,为什么我竟然是有些冷意呢?还起了鸡皮疙瘩。我望了望不远处还未融化的雪,捏紧了那块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江山令”,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一定是雪化了带走了热量,我才会冷的,一定是雪不是么?
然而幸好我是一个容易忘事的脑子,对于所有事情我都不记恨,一切都会恢复得很快。是我自己撩拨他的,是我自己不负责任。这么说来,错在我咯?
第二日早上,琴姨回来了,一脸的疲倦之意。小豌豆却不会看人的脸色,逮着一个爆点,就悄悄地与琴姨说了。而他这个“悄悄话”,我可不敢恭维声音如何。这不就让哀家我给听见了么。
瞅我这人,明明已经不是了,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地说错了嘴,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是那啥呢。
豌豆嘘着声音说:“小琴,昨天夜里你不在,这里可是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大事儿。”那“惊天的大事几个字”可没有用气声。
“什么事?”琴姨揉着眉心,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阿姊湿了啊!”豌豆眼睛里的光忽闪忽闪的。
这么一说,琴姨就猛地一回神,双眉轻蹙道:“怎么湿的?被谁弄湿的?”眼睛细细眯起,“该不会是臭小子你吧!”说罢就要扬手打他屁股。
“是小舅啦!”豌豆抱头鼠窜。
“啊?”琴姨显然是一惊,“老三这孩子还真不知节制,不要以为气氛正好花前月下的,就可以下雪天还要与人家姑娘在外头野咳咳。”
“野什么?”小豌豆充满了探究精神。
“你看见了,他们是在哪儿?”琴姨避开话题。
“嗯嗯,我亲眼所见,在温泉边上。”豌豆谄媚,继续问,“野什么?”
琴姨自动忽略他后半句,抚额感叹道:“可怜我那的一池泉水竟是物尽其用了。”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这小豌豆果真看见了那等子不堪的事情,心中的大石还吊起了几分,后来听他不懂得“野X”这个词,忽然地就想通了,豌豆应是没看见。
该是我跌入温泉后被救起时被他看到了才是。没想到他的随意一说,却被琴姨丰富的脑子给重新渲染了一下,竟是误打误撞地说中了事实,呃,算是差不离了。
琴姨皱着的眉头是一直没舒展过,遣了豌豆哪凉快哪儿呆着去,遭到了豌豆的愤懑控诉:“知道了你想知道的,就翻脸不认人了,老太婆!”
我急忙地躲开,做贼心虚似的,溜到了东厢的门后头。却见到光线的一头从纸糊的窗上射入,将另一头投入桌边上的人的身上。
还能有谁?是那个说了最后一句话之后便没后话的夙昧啊。
我们自然是相顾无言,尴尬地说不出话来。我急急地推开了门想离开这一狭小的空间,他却出声拦住了我的脚步:“昨日那般是我。”他哑着喉咙说不出话来,转而重新寻了一个开头,“江山令,并不是你用这个换得的。”
我没有说什么,直直地踏出了门,将他后半句话生生地隔断在那屋子里。
你若要我便给你。
所以,他给了我江山令就是算数了么?
我其实是最不屑给人狠狠一刀后,又奉上药效极好的金创药的。扇巴掌再给糖之事,并不能收拢我的人心。我还是比较喜欢那种先给点甜头,后来再用力地折磨的。因为给甜头之后,那人就会觉得亏欠了你,你也比较好动手。
别怪我心狠手辣,我可以摆上一句俗语“最毒妇人心”来证明我这样想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也只是局限于“想”而已,对于夙昧也好,其他人也好,我始终是狠不下心来做出这种惨绝泯灭天良的事来的。
再一次想到爹爹说的“木人石心”,我还是做不到。
开了门之后自然就被琴姨请了过去。我摸上了手腕上那只褪不下的玉镯,跟在她后面,回了房间。
“你与老三怎么了?”她转身开口就问。是开门见山啊。
我抬眼看着她,神情严肃,该不会是现在要来阻止我与夙昧在一起了?不过,她不是说相信夙昧的眼光,不会插手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是实在看我不惯,要做一回恶人?
“你和老三有没有行过,周公之礼?”琴姨咬着牙,腆着脸问着这问题。以她一贯的作风,不应该是直接问,嗳,你们谁上了谁?
大概是真正触及到小辈们的私人问题,我又是个与她不相熟的人,她才会若此般不自在罢。
我略略一晃神,不知道该如何说,到底是有没有行过呢?好像每每进行到一半,最后都会停止下来,没有正式地完成过。
而她却当了我的犹疑是默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不待见你。我这性子本就没有什么大憎大恶之人,自然也不是不喜欢你。只是,这些日子,我见老三思虑甚重,他很少有过这个样子,我也不好问他,但总觉得这是与你有关。”
“或许是罢。”我淡淡道。当然是与我有关。
“琴姨我不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但是以我过来人的经验来看,老三是下了决心的。”
我并不是很懂她的话,夙昧究竟是下了什么决心。我垂着的左手微微收起,握起拳,指甲嵌入手心,刺得我生疼。
琴姨瞥了眼我袖下的手:“小瑛你不必防备着我。你这样,难道不累么?”
“我防你什么?”脑中木木的,忽地不想听琴姨说的话,她一直在维护夙昧,一直都是,就和夙伯母一样,她们都护着他,叫我要相信他,要体谅他,那么,谁来体谅我?
或许我能理会夙伯母作为娘亲的爱,远远超过承认自己为大瑨子民的决心;我能理会琴姨不是大瑨人所以没有国别意识,甚至支持夙昧去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是,我不是她们啊。
她走到床边上的箱子边上,从袋子中拿出一把锈了的钥匙,插入箱子的锁眼中,“也许小瑛你是戴着面具久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恢复不过来,但是,毕竟,瑨国的孝英德太后已经殁了。”
已经殁了,这么说,我猛然抬起眼,望着琴姨看似纯澈见底却饱含风霜世事的眼睛。她是知道我的身份的。
她竟是知道的。
“谁说已经殁了,我就是她啊。”我惨淡地笑笑,“夙昧没和你说么?”
琴姨没去理我的话,我顺着光亮,能看见她唇角的一丝笑意,顿时僵在嘴边。我这才察觉到自己又太固执己见而说错话了,为什么听到不顺心的话语,我就要反咬那个说话人一口呢?
而那刚刚被她掀开的大箱子里面,那抹正红色被穿透窗子的阳光染得格外耀眼,以至于,刺伤了我的习惯于久长时间被蒙着的眼。
正红色,我又怎会看错。
因自我当上太后这么多年来,穿过各色各样的红,却从未着过正红。大瑨的风俗,只有大婚时,才能着这一身的鲜丽。而我的那个所谓的册封上,穿着的可是一身的素缟。
我似是回想起来我不止一次地在梦里梦见过这等的红色绸衣。如果没有记错,那衣裳的右侧尾部应该是绣着一只金色的凤凰,我还在梦里生气地质问那人是有何居心,难道不知唯有帝后才可用这样刺绣花样。但那人说我是傻瓜,这是每个女子成婚之时都会穿上的嫁衣啊。
而琴姨又是什么意思,她竟然要给我看这正红色的绸缎绡。
答案呼之欲出,而我惴惴不安地不敢去认同。
我自知自己在她们眼中是万万敌不上夙昧的,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女子,而我只是一个遗孀,一个妇人,一个害人匪浅的小人。
没有预想中的那声,啪地一把盖住已经掀开的盖子的声音。我怔怔地望着她,手足无措。我顿时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们许多,回想到方才我说的“要先给些甜头再剜肉”,我是不是太以怨报德了?
孔圣人说要“以直报直,以怨报怨”,我却是真真切切地有违孔儒之道,做了会子小人了。叹一声,这世间人被其分为君子、小人、女子。我却是占了两个名额。
“你们,初尝**,若是没了个名分,倒是唐突了你了,老三不懂事,我这做长辈的,自然也要多担待些。”
她的手拂过那叠好的嫁衣,低着眼对我说:“这布,是老三他娘亲留下的。虽说时日放得有些久了,但是料子与样式是不旧的,现在,我就将它给你。或许要你接受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小瑛,你说,你会穿上的是吗?”
“我。”我骤然哽咽住了喉咙,我怎好意思拒绝琴姨的一片苦心。
她拿出那匹布,交到我手上,笑着对我说:“你会答应我的,明日你们就要走了,在走之前,我想见你穿上它,不需要什么礼法,若你们成了真的夫妻,有天地为证,我的心就安了。”
当我拿着这件颇为沉重的嫁衣裳坐在榻前整整一个下午时,心里头还反反复复地回响琴姨的话。
她说:“老三那儿,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都由我来与他说便是。”
她说:“难道你不嫁给老三,还能嫁给别人?”
她说:“你就安安心心地嫁,就算真的不情愿,就当我老婆子糊涂,尽管在我面前做一场戏好了。”
她说:“何必拘谨,今日,你们就当着我的面,拜一个堂罢。”
她说:“至于,之后你到底选择如何,我也不再去计较了。”
她的话至此,我思及她并未做出什么不利我的事来,况且这般不计前嫌地待我,我是最最承不了他人的情了。
所以,我同意了。我竟然会糊涂地答应了。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自己内心其实也渴望有一天能穿上这色的衣裳,尤其是希望我能为我心中所想的那个人穿上这件衣裳。
琴姨是聪明的,是善于伪装的,当初夙伯母那样不由分说地将那镯子套上了我的手,我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而琴姨看似对我提出的小小请求,看似的宽容,实际上却是将我化为了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