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乐队录制了夏季巡演结束后的第一首新歌,《迷·雨》。

江焱依然是一手包办创作、监制和后期,把录音棚的工程文件拷回来自己做混音。

某天晚上的事后烟时间,江制作人用手机给陆辰辞播放了一个尚未制作完成的半成品版本。

只因 下起 细雨

黄昏 突然 明亮

只因 烟雾 迷朦

万物 失去 边际

只因 雨声 簌簌

湮没 世间 喧嚣

只因 你的 到来

我将 停止 思考

这是一首迷幻摇滚风格作品,配器演奏营造出氤氲旖旎的氛围,江焱的声线带着恰到好处的慵懒和磁性,歌词看似像是一首情歌,然而整首歌听下来,却感受不到什么深情,最多只有几分朦胧的暧昧。

“怎么样?”江焱问。

“好听,很有画面感。我不懂音乐,但如果它是一幅画,应该是一个很高级的作品。”陆辰辞点评道。

江焱:“哦?高级在哪里?”

陆辰辞:“它有一种……不合理的合理性,解读空间很大。”

江焱似乎很满意这个评价,他得意地扬起眉梢:“你知道这首歌灵感来自哪里吗?”

陆辰辞:“不知道。电影?”

江焱歪头一笑:“你。”

“我?”陆辰辞感到意外,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江焱要表白了。

江焱的表情很淡定,眼神中是对自己作品被夸的得意和炫耀,这不是在表白,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陆辰辞意识到自己差点空欢喜一场。

艺术家依赖灵感进行创作,他们会珍视灵感,但不一定会爱上灵感。

他勾勾嘴角,不着痕迹地收起自己的失望:“我的荣幸。”

江焱抽完一支烟,下床去漱口。

这是这段时间养成的一个习惯,因为自己这位洁癖炮友不喜欢烟味,所以跟他在一起时,江焱每次抽完烟都会用漱口水清理一下口腔中的烟味,以备下次接吻。

他喜欢跟陆辰辞接吻,这个男人的嘴唇长的很好看,从来不涂唇膏,没有甜腻的香味,没有故作讨好的迎合,也没有饥不可耐的急切,总是那么从容,那么温煦,像一款奇异的饮品,前调是舒缓和宁静,中调是迷幻与沉醉,后调是厚积薄发的**。

江焱漱完口回来,看到陆辰辞在第二遍用自己的手机播放那首《迷·雨》。

“……只因你的到来,我将停止思考。”

江焱等待歌曲里的自己唱完最后一句,把手机拿过来丢在一边,主动跨坐在陆辰辞身上:“现在是停止思考时间。”

说完就俯身吻了下去。

陆辰辞双手掐着他的腰,任由江焱主动挑逗自己,心里暗暗觉得郁闷又好笑。

自己指望跟这位炮友日久生情,然而他却在**停止思考。

这首朦胧中似乎饱含深情的歌词,实际上只是关于性。

江焱一定不知道,陆辰辞也不打算告诉他,事实上,两个人在七年前曾有过一点小小的交集。

那是陆辰辞天之骄子般的人生里唯一一段受挫的低谷期,而江焱也只是一个背景板式的小小插曲。

当时栖犀画廊创办一年多,陆辰辞的事业刚刚起步,有一个交往大半年的男朋友,也是栖犀最早签约的年轻画家之一。

两个人艺术品位相投,有很多共同话题,感情也不错,只有一个问题——那人是HIV携带者,需要长期服用阻断药物。

陆辰辞对此并无偏见,甚至觉得感情比性重要,愿意跟他保持柏拉图式的恋爱。

然而,就在栖犀为他举办第一场个展之后,他突然向陆辰辞提出分手,理由是不忍耽误陆辰辞作为正常人的生活,打算远走高飞,在感情和事业上同时切割。

陆辰辞隐约觉得这只是个借口,对方或许只是不爱自己了,或许是嫌栖犀能力有限,无法对他的事业有更大的帮助。他不愿勉强,没怎么挽留就答应了。

分手后没多久,陆辰辞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爷爷让他回家一趟——他在大学期间向家里出柜,把老爷子气得够呛,单方面宣布不认他这个孙子,爷孙俩同在一座城市,却已经有三四年没见过面了。

陆辰辞虽然从小就很有主见,但并不是个叛逆孩子,既然爷爷气消了,他也就顺从地登门探望,打算尽尽孝心。

没想到,荒谬的事情发生了——爷爷竟然为陆辰辞安排了相亲,对方是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女孩。

老爷子把话说的明明白白:“你只要把这姑娘娶回家,生下一儿一女,你在外面想怎么玩,我都不管了。”

看来时隔这么久,老爷子还是没有放弃“掰直”自己,甚至还开始变本加厉。陆辰辞叹了口气:“爷爷,我跟您说过了,我不喜欢女人,也不打算结婚。”

“你喜不喜欢不重要,把婚结了就行。”爷爷打断他,“人家姑娘也很懂事,知道自己嫁进陆家就是要恪守本分,照顾好家庭,不会干涉你。”

听这意思,老爷子不仅选好了人,甚至连条件都跟自己未来孙媳妇谈好了。

陆辰辞语气温和,但却很坚定:“我不会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

看他几年不见还是这么固执,老爷子面露愠色:“你以为自己的感情有多可贵?你喜欢的人为了一点小钱就愿意跟你分手,还没受够教训吗?!”

“……钱?”陆辰辞意识到不对劲。

老爷子冷哼一声:“你那个小男友,我替你付了两百万分手费,他现在应该已经出国了。”

陆辰辞愣住,不敢相信这么狗血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爷爷换了副语重心长的口吻:“男人女人都一样,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我不反对你继续追求自己的理想,但也要兼顾一下现实。”

陆老爷子虽然不止这一个孙辈,但陆辰辞却是他最看好的一个。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懂事,无论是从政还是经商都是个好苗子,他父母不想让他从政,当年打算送他出国读书,谁知他自己主意那么大,不仅留在国内读完了大学,还脱离家里的安排去混艺术圈子,跟人合伙开了间小画廊。

陆家经过几代人的耕耘和积累,已经什么都不缺了,陆老爷子自忖对孙辈的要求也不算很苛刻,只要他们什么年纪做什么事,稍微做出点成绩来,别丢陆家的脸,继续开枝散叶,这一代人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

打定了主意要让陆辰辞结婚,陆老爷子继续对他循循教导:“你想搞艺术事业,家里可以帮你成立一个艺术基金会。开画廊赚不了多少钱,不如赚个好名声。”

老爷子这是在谈条件,自以为很诱人的条件。

陆辰辞冷静地尝试与长辈沟通:“爷爷,您误会我了。我没有觉得自己的感情多可贵,可贵的不是感情,也不是名声,而是自由。我那个小画廊,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但哪怕只取得一点小成绩,都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我会很有成就感。”

老爷子又怒了:“我还没给够你自由吗?!你看看雷家那小子,还没毕业就被他家里送进部队,一点余地都没给他留!你想在外面怎么玩,混什么圈子,我都不管你,就让你结个婚而已,有那么难吗?!”

陆辰辞本着尊敬长辈的态度低头认错:“爷爷,对不起,结婚我做不到。我会努力把画廊经营好,做出点成绩来,不丢陆家的脸。”

那天从爷爷家出来,陆辰辞给前任发了条信息,问他是不是真的因为钱而跟自己分手。

前任回复了一条很长的信息:

“是,也不是。辰辞,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你家世那么好,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爷爷不仅给了我两百万,还一个电话就帮我安排好了出国的事。这些,你原本也可以为我做到,可是你没有。为什么你只愿跟我共苦,却不能跟我同甘呢?在你看来,可能依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就感是件很有意义的事,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看不上的名、利,就是我们普通人穷尽一生在追逐的东西。我知道,离开你,我可能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恋人了,但也知道,你不会为了我做出改变。我宁愿抓住这个机会,舍弃爱情,为自己换取一个更好的未来。”

陆辰辞坐在车里,把这条信息从头到尾认真默读了一遍,自嘲地笑笑,回复了几个字:“祝你得偿所愿。”

然后他打给前几天刚回京休假的发小雷鸣:“出来喝酒。”

就在那间酒吧里,陆辰辞看到了江焱。

当时他不知道台上那名酒吧歌手叫什么名字,甚至起初都没留意到那张好看的脸。是雷鸣积极安慰陆辰辞:“别郁闷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那个对象看着也不咋地啊,长的没你高、没你帅,也不知道你看上他哪了。你看台上那位,不比你那白眼狼对象强多了?”

陆辰辞睨了他一眼:“你当我跟你似的,谈恋爱只看脸?”

“我也不光看脸啊,还要看身材的。”雷鸣笑嘻嘻地按下呼叫服务生的桌铃,“来,让台上那位小帅哥给你唱首歌听听。”

包间专属服务生听到铃声,马上殷勤地走了进来:“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雷鸣指着舞台上那名歌手:“怎么点歌?”

服务生有点为难:“我们酒吧没有点唱服务……要不,您稍等一下,我去请示我们经理?”

雷鸣笑笑:“哦,没有点唱服务啊?那我也不能为难你是不是?”说着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色纸钞,“帮我问问吧,谢啦。”

服务生点头哈腰收下钱,转身去找经理了。雷鸣问陆辰辞:“想听什么歌?”

陆辰辞这才扭头看向台上,果然如雷鸣所说,那位歌手长的很好看,气质也很特别,像文艺电影里那种半夜翻墙溜出学校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瞎逛的叛逆期青少年,年轻,颓废,迷茫。

“你看他成年了么?”陆辰辞问雷鸣。

雷鸣挑眉一笑:“放心吧,没问题。”

陆辰辞面露嫌弃,这货是在部队上憋坏了,随便一句话都能往那方面想。

年轻歌手以一副百无聊赖的架式坐在一把高脚凳上,怀里抱着吉他,边弹边唱一首英文歌曲《Every Breath You Take》。

Every move you make

(你的一举一动)

Every vow you break

(你违背的每一个誓言)

Every smile you fake

(你假装的每一个微笑)

Every claim you stake

(你的每一个要求)

I`ll be watching you

(我都会看着)

雷鸣刚想说什么,酒吧经理亲自迎了进来,一脸赔笑:“雷公子,您想听什么歌跟我说,我去跟歌手沟通。”

陆辰辞略带讥讽扯了扯嘴角,有特权就是方便。还是雷鸣想的开,家里让他进部队他就进了,家里给他特权他就用了,哪像自己,处处跟老爷子对着干。

雷鸣不知道陆辰辞在想别的事,他一心想安慰失恋的兄弟,于是对经理说:“我哥们儿今晚心情不好,让你们那位歌手唱首安慰人的歌来听听。”说着又抽出一沓纸钞交给经理,“我们这是花钱买服务,别委屈了人家。”

经理点头哈腰出去了,没过多久,台上歌手唱完一首歌,经理走到他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那位歌手好像不乐意,俩人你来我往了几句,歌手最终点点头,转身对后面的键盘和鼓手不知说了什么。

半分钟后,台上歌手对着话筒说:“有人心情不好,想让我唱歌哄哄他,那就送这位朋友一首枪花的《Don`t cry》吧。宝贝别哭,站起来撸。”

最后一句话逗得台下哄堂大笑,坐在包间里的陆辰辞嫌弃地皱起眉头。

“嘿,还挺有个性。”雷鸣冷哼一声。

台上的歌手开始唱了,表情冷漠且敷衍,但唱的蛮好听。能听出来,他对唱歌这件事是认真的。

陆辰辞的眉头缓缓松开。

一首歌还没唱完,酒吧经理又进来道歉了:“对不起雷公子,我们这位歌手吧,他就是开个玩笑,没有别的意思。等这首歌唱完,我让他过来敬您一杯酒,赔个不是。”

雷鸣看向陆辰辞:“怎么样?让他过来陪咱们喝一杯?”

陆辰辞摇头:“不用。让他好好唱歌吧。”

既然陆辰辞对点歌没什么兴趣,雷鸣就没再提什么要求,打发走了经理,又开始跟陆辰辞喝酒。他发现,陆辰辞果然对台上那位歌手挺兴趣,一直盯着人家看。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型的。”雷鸣得意。

陆辰辞懒懒地扫了他一眼:“你花钱给我点的歌,我当然要认真欣赏。”

台上一曲唱毕,陆辰辞起身去洗手间,雷鸣又叫来了经理。这次,他直接拍出一张黑卡:“帮我问问你们那位歌手,多少钱愿意包夜。”

今晚VIP包间这两位贵客,酒吧经理只认识雷鸣,知道他背景了得,是酒吧得罪不起的客人。虽然不认识另一位,但看俩人的关系,那位恐怕也是雷公子那个圈子里的人。

接待这类客人,哪怕不给小费,酒吧也会小心翼翼伺候着,更何况雷公子出手大方,酒吧经理当然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于是,在又一首歌的间隙,酒吧经理把歌手叫下台来,委婉地替贵客问了那个问题。

这位歌手才来驻唱没几天,虽然总是冷着一张脸,但长的帅、唱的好,很受客人欢迎。面试的时候他直言自己很缺钱,需要预支工资付下个月的房租,当时经理没有答应预支工资,只答应了第一个月按天结算,他没怎么犹豫就留了下来。

既然很缺钱,经理心想,他或许不会拒绝这个赚大钱的机会。

没想到,这位歌手断然摇头拒绝。

酒吧经理老人精了,这种情况不是没见过,第一反应是这人要面子,不好直接答应,或许再劝一劝就成了,于是故作亲近地搂着他的肩膀小声提议:“那位贵客出手很大方的,我帮你谈个好价钱,一晚上顶你唱一年,这买卖真不亏,你再考虑考虑。”

歌手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一边推开经理的胳膊,一边摘下挂在身上的吉他。

经理笑眯眯:“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老子不干了。”歌手轻蔑一笑,丢下吉他,转身就走。

哐啷一声,吉他摔在地上,把前排顾客都吓了一跳。

陆辰辞已经回到包间,看到这一幕第一反应就是看向雷鸣:“你又给他们出什么难题了?”

雷鸣无辜地两手一摊:“只是想帮你问问能不能包夜而已,不乐意就算了嘛,咱也不勉强他,急什么啊,真是的。”

陆辰辞再次皱眉:“我什么时候说要包他的夜了?”

雷鸣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你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但今天不是特殊情况嘛。偶尔风流一下也无妨。”

还没等陆辰辞说什么, 酒吧经理又进包间来赔罪,一脸讪讪的笑:“雷公子,真不好意思,那个歌手脾气太大了,不好沟通,真是的,太让您扫兴了……”

“嗐,没事,不愿意就算了。”雷鸣架着二郎腿,一副大度的模样。

经理主动送了瓶酒,又问雷鸣要不要叫姑娘过来陪酒,雷鸣摆手拒绝。

当天晚上那个小插曲并没有扫俩人的兴,陆辰辞本来兴致就不高,看了场热闹反倒心情还好了一点。

第二天他又约雷鸣去那家酒吧喝酒,私心想看看那位歌手正常在台上唱歌的样子。

没想到台上歌手换了人,叫来酒吧经理一问才知道,昨天那位歌手辞职了。

“就算他不辞职,对于这种没有职业素养的歌手,我们也会把他辞退的。”经理依然赔着笑解释。

陆辰辞问:“他在这里驻唱多久了?”

经理回答:“也没几天,工资还不够赔他昨天摔坏那把吉他呢。”

陆辰辞想了想,从钱包取出一张卡:“我替他赔那把吉他,你们把工资照发给他。”

经理笑着摆手:“不用不用,他今天一早就把赔偿金转过来了。我们也不会再追究他惹事的责任了。”

合着那位歌手在酒吧驻唱没几天,不仅没赚到一分钱,还搭进去一笔赔偿。陆辰辞心里过意不去,问酒吧经理要来那位歌手的手机号,想要打电话道个歉。

电话很快打通,陆辰辞试图解释一下自己是谁:“你好,我是昨天在Laney酒吧点歌的客人。昨天很抱歉,害你……”

话还没说完,对方挂了电话。

陆辰辞再打过去,直接被拒接。

他只好发信息说明意图,问对方要银行卡帐号,说要赔偿他的损失。

对方回复:FUCK YOU.

陆辰辞无奈放弃。

时隔七年,陆辰辞在栖犀再次见到江焱时,只是觉得他眼熟,但并没有认出来。

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第四次见面,在路边见到背着吉他的江焱,陆辰辞才终于想起来,他就是当年Laney酒吧被自己间接害得丢掉工作的驻唱歌手。

后来,随着对江焱的了解逐渐深入,陆辰辞知道了:原来江焱不是专业的酒吧驻唱,他有自己的乐队;相比木吉他,他更爱电吉他;相比翻唱,他更想唱自己的歌。他年少成名,却在获得更大的成功前突逢变故,在酒吧驻唱,或许正是离开第一支乐队之后的一段落魄时光。

陆辰辞问过江焱:“你玩乐队这么多年,最有成就感的是什么?”

江焱回答:“应该是……获得了自由吧。”

“为什么?”

“它让我保有选择和拒绝的权利。”

这个答案让陆辰辞为之心动——两个人的成长环境、从事行业、性格喜好都完全迥异,却有着相同的价值观,最看重的都是自由的权利和独立的人生。

当年的好感犹在,多年一心搞事业、没有感情生活的陆辰辞决定试一试。

这次比七年前顺利多了,七年前的江焱不愿为了钱跟酒吧包间里的神秘金主过夜,七年后的江焱却为了追寻刺激和灵感,主动把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

此时此刻,两具身体再次紧密纠缠,而陆辰辞却想要更多。

他想要江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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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的江焱:FUCK YOU.

七年后的江焱:FUCK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