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外面果然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江焱没带伞,他觉得偶尔淋场雨也不错,打算就这么走回家。

陆辰辞不同意:“会感冒的。等一下,我问服务员借把伞。”

看陆辰辞身上这套西装应该挺贵的,江焱没有反对。

陆辰辞要来了一把伞,俩人站在餐厅门口,江焱先开了口:“你车停哪儿了?”

潜台词:送你去停车场,你自己开车回家吧。

刚才聊天被陆辰辞戳中了心思,他莫名产生一丝抵触情绪,没有心情把炮友带回家。

陆辰辞:“我今天没开车。原以为要跟客户喝酒的,开车不方便。”

江焱:“那你怎么回家?”

陆辰辞:“打车啊。”说着拿出手机打开网约车APP发出订单。

“陪我在这儿等一下车吧,车来了先捎你回去。”陆辰辞对江焱说。

“不用了,这么近,我走几步就到了。”江焱回答。

陆辰辞把伞交给他:“那你先回去吧,一会儿天就黑了,不好走。”

江焱接过,道了声谢,撑起伞离开。

雨很大,还刮着风,即使打了伞,江焱的裤子也很快被淋湿了一半。

他懒得看路,淌着水大步向前走,踩了好几个水坑,鞋也湿了个透。

穿过马路,走进草场村那条通往住处的小巷,坑坑洼洼的路变得更加泥泞,江焱索性收起了伞,整个人浸在雨里,就这么走回了家。

他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幼稚,而且有违陆辰辞的好意。人家特意帮自己借了伞,而自己却还是任性地淋了雨。

回到家里,江焱心情糟透了,他把伞丢在阳台上,脱光衣服去洗澡。

陆辰辞是个商人,貌似还是个挺成功的商人。江焱一边洗澡一边想,在商人眼里,自己这种玩摇滚的一定是又傻又倔,甚至有点可笑。

江焱知道自己坚持不签公司、不做宣发这件事在很多人看来都很傻,以往他不太在乎,因为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是不想签公司,而是想要做到最好再迈出那一步。七年前,创世音乐向火山熔岩抛出过榄橄枝,但被自己搞砸了;而迷宫成立后这五年里,江焱始终都没有说服自己,你可以做到,你应该争取。

他以为自己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以为只要写出一首足够好的歌就能说服自己了,然而却被陆辰辞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没有信心,你在害怕。

是啊,这不是作品的问题,也不是乐队的问题,这是自己一直在逃避的心理问题。

江焱不想被人看穿,也不习惯跟人聊这种话题,连跟于期都没聊过。

陆辰辞,他凭什么以为睡过两次就能谈心了?心脏又没长在直肠上。

洗完澡,江焱照例去练琴。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雨声似乎比刚才更大了。江焱抱着吉他坐在窗边,看到天边亮起一道闪电,又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惊雷,他突然来了灵感——之前写的那首歌,编曲总是差点什么,对,在结尾处应该加一段雨声采样,让ending融入温柔的雨夜。

他去找出录音设备,放在窗台上,录了十分钟的雨声采样,然后拿去做了降噪处理,截取其中一段放在了编曲demo中。

再试听一遍,感觉对了。

江焱满意地摘下监听耳机,突然想起陆辰辞。

刚才分别的时候,自己好像态度不太好,但那不是对方的错。

他拿起手机给陆辰辞发信息:“到家了没?”

陆辰辞很快回复了:“还没。”

江焱:“堵车?”

陆辰辞:“打不到车。”

这边一向不好打车,江焱自己深有体会,尤其是天气恶劣的时候,加价都一车难求。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忽略了这一点,把陆辰辞丢在餐厅门口就走了。

江焱:“你还在餐厅门口?”

陆辰辞:“回画廊了。”

江焱:“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收留你一晚。”

陆辰辞:“不打扰你了,实在不行我办公室也凑合能睡,有个沙发。”

他发来一张照片,真皮沙发,看上去挺舒服的,只是似乎不够长。

江焱:“像狗窝。”

陆辰辞:“……”

江焱:“我的意思是,沙发看起来太小了。”

陆辰辞:“凑合一晚应该还行。”

江焱:“别凑合了,我收留你一夜,我的床够大。”

陆辰辞:“你不介意?”

江焱:“睡都睡过了,有什么好介意的。”

陆辰辞:“……可能要借你一套睡衣。”

江焱:“没有睡衣,只有运动裤和T恤。”

陆辰辞:“也行。多余的牙刷有吗?”

江焱:“有。”

陆辰辞:“需要我带什么东西吗?”

江焱:“不用。别瞎讲究了,来吧。”

陆辰辞:“好,谢谢,一会儿见。”

刚才还排斥他睡过两次就想跟自己谈心,现在又有点受不了他跟自己这么客气。江焱莫名烦躁。

陆辰辞把车钥匙放进自己办公室抽屉里,伞都没拿就出门了。

今晚没有约客户吃饭,那桌菜就是为江焱订的。

车就停在园区停车场,还好江焱没看到。

两个人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但江焱只是把自己当普通朋友。

跟江焱这样的人,睡过两次是睡不出感情来的,陆辰辞知道,自己需要突破他的心理防线。

二十分钟后, 江焱家门铃响起,他打开门,看到一个被雨淋的有点狼狈的陆辰辞。

这位平时总是以完美形象出现的画廊老板整个人被雨浇透,原本平整的西装贴到了身上,裤腿上沾满泥点,皮鞋估计已经彻底报废,乌黑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睫毛被打湿,水珠从鼻梁、颧骨、下巴滑落。

衣服毁了,发型也毁了,只有这张英俊的脸经受住了暴雨的考验。

江焱赶紧让他进来:“你没打伞?”

陆辰辞摇头:“找了半天,没找到伞。可能都被员工拿走了。”

江焱:“早说啊,我去接你。”

陆辰辞笑笑:“雨太大了,估计打伞也会淋湿。你回来的时候也淋到了吧?”

江焱:“还行,没你淋的透。给你找身干净衣服,你去洗澡吧。”

陆辰辞洗完澡,换上江焱的衣服,长裤被他穿成了九分裤。

他吹干头发出来,客厅里没有江焱的身影,旁边有一扇半开的门,里面传出非常熟悉的音乐声。

陆辰辞走到门口,看到江焱正在坐在里面弹吉他。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右手时而用拨片,时而用两三根手指直接点弦,左手手指在指板上下翻飞,几乎快出了残影,指法干净流畅,堪称强迫症福音。

琴声透过音箱传出来,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

陆辰辞没有打扰江焱,只是静静站在门口看他弹奏,但江焱没有把整支曲子弹完,半分钟后突兀停了下来,皱着眉头揉了揉手指,然后抬头看到了陆辰辞。

“打扰你了?”陆辰辞问。

江焱摇摇头:“没有,我自己没弹好。”

陆辰辞:“之前没留意过,你家竟然有排练室。”

之前每次过来,这个房间都是关着门的,很不起眼,没想到里面别有洞天。

江焱放下吉他,给自己点了支烟:“这是我们乐队的排练室,也是我自己的工作间。进来看看吗?”

陆辰辞走进来,江焱指着房间里各个角落介绍道:“那边是朱雅的位置。那边是于期的。那个鼓是安杨的。”

每位乐手都有一把椅子,一个乐谱架,还有几台大大的音箱,而江焱的设备最多,除了很多把吉他、各种键盘和合成器、堆放得满满的音箱以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效果器,还有几件奇形怪状的乐器,江焱一一给他介绍:

“这是手碟。”

“这是卡林巴琴。”

“这是特雷门琴。”

“这是铃鼓。”

……

虽然不知道这些乐器的价格,但仅以数量来看,也知道江焱没少在这方面花钱。

“像个实验室。”陆辰辞说。

江焱笑笑:“确实是个实验室。”

“你刚才弹的是贝多芬?”陆辰辞问。

江焱点头:“嗯。”

陆辰辞:“看起来难度很高。”

江焱吐出一口烟雾,像是叹了口气:“是很难,但也有不少吉他手能弹好。”

陆辰辞:“你弹的就很好。”

江焱摇头:“我差远了。”

陆辰辞:“为什么要练这首曲子?你们乐队好像不是这种风格的。”

江焱沉吟片刻,自嘲地勾勾嘴角:“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陆辰辞点点头。

江焱转身打开电脑浏览器,给陆辰辞展示了一个页面。

“这是我的Youtube帐号,我每年都会参加平台上一个吉他大神发起的速弹比赛,匿名的,不露脸,连我的队友们都不知道。”江焱说,“今年的指定曲目就是这首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

页面上有九个视频,江焱随便打开了一个,视频里的吉他手穿着黑衣黑裤,背景是一面白墙,镜头对准他怀里的吉他,没有拍到脸,在画面中确实找不到任何江焱的个人特征。

陆辰辞笑了:“你不让乐队在社交媒体开帐号,自己倒是偷偷在Youtube上当网红?”

江焱哼笑一声:“不是什么网红,一年就发一支视频,没多少人气。”

粉丝数确实不多,廖廖几百,但他每年参赛都会引发一轮猜测,因为这个平台上自发举办的非正式比赛在电吉他圈内有一定影响力,大部分参赛选手都把这个比赛看作一次宣传自己的机会,只有这位ID名为“kid_from_yesterday”的选手好像生怕被人认出来真实身份,不仅不露脸,十根手指和手背上还都贴着裸色胶带,好像是为了遮纹身。

这个比赛要求参赛选手标明国籍,因此中国区选手都格外好奇这位匿名同胞究竟是谁,这些年国内吉他圈几乎把所有手上有纹身、体型相近的知名吉他手都猜了个遍,无人认领身份。

然而江焱手上根本没有纹身,这只是他的障眼法。用的吉他也是再常见不过的量产型号,毫无个人辨识度。

陆辰辞不知道这些圈内轶事,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匿名,连队友都瞒着?”

江焱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轻咳两声,又把吉他抱回怀里,一边随意拨着弦,一边断断续续地讲给陆辰辞听:

“当年我第一支乐队玩的是朋克,朋克是一种很简单直接的音乐风格,吉他演奏也不需要很强的技术,那时候我们去演出,总能听到不屑的声音,他们觉得我们就是几个小屁孩,靠脸吃饭,歌也是唱给小孩听的。

那时候我十七八岁,高中刚毕业,也不打算上大学,野路子乐手,还在为自己能写歌、能带乐队上台表演原创作品而沾沾自喜,听到那些负面的声音,很受打击。我嘴上不服,但心里其实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我们的歌确实没什么深度。

我当时觉得跟写歌相比,自己更拿得出手的是吉他技术,但我们乐队的风格决定了吉他演奏是没有很高难度的,我在舞台上除了刻意炫技,没什么表现机会。我当时迫切想证明自己,就在Youtube上参加了这个比赛。说实话,不怕你笑话,匿名是因为我心态不好,怕输,输不起。

不是谦虚,国外的吉他大神太多了,果然,第一年成绩不太好,感觉很丢人,还好没露脸。然后我就打算每年都参加,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年能出头吧。到时候,我就公开身份,让全世界都知道,朋克乐队的吉他手也可以很强。

结果,还没等到我成绩好到能够亮出身份的时候,第一支乐队就……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后来,我有了迷宫,但我们不玩朋克了,我也不再是个吉他手了。

朱雅学古典吉他出身,技术也很厉害,我虽然把主音吉他的位置让给了她,但自己其实还是舍不得,迷宫早期演出,我经常忍不住在台上solo,只顾自己开心,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朱雅为此很受打击。

后来我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告诉自己,你已经不是个吉他手了。虽然还是经常背着吉他上台,但你也看过我们的现场,我就是扫扫节奏、弹弹和弦而已。

我依然想证明自己,但靠的不再是吉他技术,而是我们乐队的作品。

如今弹吉他对我来说,不再是工作,又回到了最初的兴趣。我起初不太适应,但想通这一点之后反而很开心。我从六七岁开始学吉他,它已经刻进我的DNA里了,我永远不会放下它。

所以,我还是继续匿名参加比赛,纯属自嗨,被夸了就开心一下,也算是为了激励自己好好练琴,不要荒废。”

讲完这段心路历程,江焱打开那个比赛的参赛视频合集,给陆辰辞看全球排名TOP20的那些大神作品:“你看,大神太多了。年少无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心,懂事以后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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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标题来自一首歌:Blur《Tender》

“Tender is the night Lying by your side.”

(夜色温柔,与你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