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尘在档案室里二十年的悬案,被黎叔翻了出来,想要在追诉期到期之前,查明真相。

“爹,咱们该从哪儿下手呢?”尤舞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老规矩,还是先从凶手的动机入手,”黎叔背靠着光秃秃的水泥墙,手肘搁在屈起的膝盖上,双手的指尖对在一起,对三个年轻人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大家发挥想象力,各抒己见,小普,从你开始。”

普希金的手指正在手机上戳来戳去,听见黎叔叫自己,便抬起头说:“既然青蛙少年头上有枪孔,那么凶手肯定是能接触到枪支的人,我想,射击场里的人嫌疑最大,有可能是他们在练习射击的时候,误伤了孩子。另外,我刚才在网上查了一下,几十年前,藏虎山的自然环境还没被破坏,山里动物很多,听说还有华南虎出没,‘藏虎山’这个名字也是这么得来的,所以,也有可能是猎人在打猎的时候,误杀了孩子们。”

没等黎叔开口,偶然就断然否定道:“如果是射击场或猎人误伤,山林里难免会留下一些喷溅性血迹和线索,大规模搜山不可能没发现,而且误杀的话,为什么还要对孩子们施行凌虐呢?”

普希金歇菜了,黎叔看向尤舞:“小舞怎么看?”

“我还是觉得,这应该是一起变态杀人藏尸案,凶手的动机,就是满足内心的凌虐和杀戮欲望,”尤舞似乎很喜欢用“变态”来诠释一切犯罪行为,不过这一回,她还有进一步的分析,一脸兴奋地说,“而且,凶手选择了5个男孩子,这里面极有可能大有文章,我大胆地猜测,凶手不仅是个变态,而且还是一个有着恋童癖的性变态,这五个孩子在死亡之前,极有可能还遭受过非人的性虐待!”

偶然擦擦脑门儿的冷汗,其实他也想到了恋童癖的可能性,但他绝对做不到像尤舞那样,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而且尤舞显然忽略了一点。

“如果你是一个恋童癖,你会在作案的时候找帮手吗?”偶然不客气地问尤舞。

“当然不会,这么不能见光的事,我当然要偷偷摸摸一个人干。”尤舞回答。

偶然立刻又说:“那么问题就来了,恋童癖是单人作案,但被害的有五个孩子,大家都知道,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是最活泼好动的,就算是成年人,要同时间控制五个孩子,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凶手采用了某种特定的手段,否则,我更倾向于施害者是团伙作案。”

“万一五个孩子里有一两个,是凶手的帮手呢?”尤舞不服气地反驳。

“别胡说八道。”偶然冷冷地说。

尤舞心虚地撇撇嘴,不吱声了。

普希金不服气地问:“偶然哥,既然你觉得我和小舞姐姐说的都不对,那你觉得杀人动机是什么?”

“很简单,我认为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活人祭祀仪式!”偶然提高音量,自信地说,“在世界各地,都出现过类似的虐杀事件,1989年,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发现了一座尸坑,里面挖掘出十多具被肢解的人类尸体,这些死者死前均被砍伤、殴打、枪击、吊死或活活煮死,而且他们的尸体全都被肢解,做下这些恶行的,是由一名美国籍大麻走私者领导的邪教,仪式化的死亡和肢解,正是他们的教义;”

“1994年10月4日和5日,瑞士的两栋教堂燃烧起来,事后,调查人员在圣殿内发现了48具尸体,其中一些是自杀而亡,剩余皆是死于他杀,有的被注射了镇静剂,有的头上被套上塑料袋,还有一些是被直接枪杀,这些人都是太阳圣殿教的祭品;”

“诸如此类的事件,多如牛毛。这些邪恶的组织,打着某种古怪、疯狂和超自然的旗帜,用人类的鲜血和灵魂来祭祀他们所谓的神灵,这五个孩子无疑是被当作了祭品。而且既然是仪式,那么参与者肯定不是一个人,所以不论是凌虐、杀人,还是清理现场、移动尸体,都能做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另外,孩子们丢失的小手指指骨,也带有强烈的宗教神秘主义气息,更验证了我的推断!”

偶然说得言之凿凿,尤舞和普希金听得点头连连,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偶然的推断似乎都无懈可击。

“小偶分析得不错,事实上,警方当年也曾在这个方向上进行过深入的调查,虽然没发现什么线索,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黎叔点点头,话题一转,“不过以我的直觉,真相很有可能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其实,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杀人动机,但你们都没提到。”

“什么动机?”三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问。

“杀人灭口,”黎叔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也许孩子们在山里找青蛙,无意中目睹了一件不该看到的事。好,不多说了,走,我们先去藏虎山转转。”

出发前,黎叔把一卷磁带交给普希金,郑重地叮嘱道:“小普,这是当年那通神秘电话的录音,你把它的声谱导出来,接下来在整个办案过程中,我们接触到的每一个人,你都要把他们的声音录下来,和录音里的男人声音进行比对,这是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知道吗?”

“Yes,Sir!”普希金不由自主地给黎叔行了个少先队礼,把偶然和尤舞都逗乐了。

上午十点,编外小组一行四人,来到了位于郊区的藏虎山,经过几十年的开发,如今的藏虎山已经成为一个极其成熟的旅游景区,其中最著名的,当属那座闻名遐迩的射击俱乐部。

一到山脚下的停车场,尤舞就止不住地大呼小叫起来:“哇,迈巴赫、玛莎拉蒂、法拉利!我怎么觉得一到了这儿,奔驰宝马都不上档次了呢?”

“感情现在上流社会流行玩儿枪?”偶然也附和,“有钱人真会玩儿!”

普希金则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墨镜,姿态土鳖地高举自拍杆儿,满面春风地斜靠在一辆拉风的红色跑车的引擎盖上,然后十指纷飞地发微信朋友圈,照片的配字是:斯里兰卡的天空好蓝……

四人沿着平整的水泥石头台阶,一路向山上走去,每隔一段,台阶两旁就有醒目的箭头,指示着射击俱乐部的方向。

不过,编外小组的目的地不是射击俱乐部,在黎叔的引领下,大伙儿很快就偏离的导引路线,台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陡峭的山路,四个人吃力地穿梭在山林中,左转右绕,渐渐来到了山林的北面。

阳光被山体和高大的树木遮挡住,空气似乎一下子就低了好几度,呼吸间皆是潮湿和腐朽的气流,让人胸口发闷。

普希金不自在地缩缩脖子:“我怎么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好像还出现了幻听,你们听见有人在哭了吗?”

“你不是一个人,”黎叔大步走在前头,说,“就是有人在哭,前面就是‘青蛙少年’埋尸的山坡了。”

哭声越来越清晰了,迎面而来的风里,裹挟着一股焚烧香灰的焦煳味儿。

青蛙少年的埋尸山坡,位于数棵百年大树的包围之中,是一片数米见方的开阔地,空地中央搭建了一座简易的灵堂,树枝上挂满纸扎的白花和缎带,地面上还摆放着五只香炉。

一些衣着素净的人,正在一边焚烧纸钱,一边放声恸哭,还有一些面色凝重的人,将一朵朵白色的雏菊放在五个孩子的遗照前。

“这些人是孩子们的父母和亲人,他们就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每个月都会来这里,为孩子们烧点纸钱,”黎叔叹息着,“这起案子当年轰动全国,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但依然有很多人记得这五个孩子,还有邻里乡亲,也经常自发地来看望,献上**,希望凶手终有一天能被绳之以法。”

小小的灵堂上,五个孩子的遗照一字排开,照片下堆满了白色的雏菊,然而那五条鲜活的小生命,却再不能像花朵一样绽放了。

“小奎,爸爸来看你了,给你送点钱,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钱不够花了,就给爸爸托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泪流满面地往面前的火堆里烧纸。

“浩浩啊,我的小浩浩,二十年了,妈妈日日夜夜都在想念你……”一个年迈的老妇人,瞪着浑浊的双眼,已经哭得体力透支,瘫软在地,喉咙里不断涌动着呕吐般的哽咽声。

“这个母亲,眼睛已经哭瞎了,”黎叔黯哑着嗓子,告诉三个年轻人,“还有一个孩子的父亲,为了能看到凶手落网,身患癌症末期,还是苦苦撑了三年,最后死不瞑目。”

村民们和慕名而来的好心人,轻声地劝慰着孩子们的家人。

尤舞的眼眶潮湿了,普希金扭过头,不忍再看。

偶然四下观察着,这段山坡位于半山腰,向南五百米左右,就是射击俱乐部高大的后墙,耳畔隐隐传出阵阵枪声,兴奋的喊叫声,掺杂着死者亲人的悲伤哭声,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燥郁,和呼吸不畅快的窒息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愤怒的喝斥声,划破了空地上压抑的悲伤。

“哭哭闹闹的,还有完没完?”

“真把这儿当坟地了?烧得烟熏火燎的,呸,又臭又秽气!”

“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几个又高又壮的大汉,从射击俱乐部的后门走出来,他们的衣服上都印着射击俱乐部的LOGO,一脸横肉,凶神恶煞地驱赶着人群,还不客气地踢翻了几个香炉,香灰撒了一地。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年轻人看不下去,跟大汉们理论。

“你们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影响了游客的心情,妨碍了俱乐部做生意,你说是什么意思?”一个大汉不客气地把年轻人推了个趔趄,“赶紧都滚蛋,别等着轰你们走!”

“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动手呢?”年轻人的朋友不让了,指着孩子们的遗照,质问道,“在亡者面前动粗,你们还有没有点人性?”

“再不滚蛋,就让我的拳头告诉你,什么叫人性!”大汉们暴躁地咆哮,把对方推得连连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连鼻子上的眼镜都被踩碎在地。

“你们太过分了!”围观的人们冲上来,把两个青年扶起来,众口铄金地抗议起来。

一片混乱中,孩子们的父母终于发声了,他们疲惫而声音沙哑地劝说道:“算了算了,别跟他们计较,大家都累了一上午,都回去吧,回去吧。”

村民们也附和:“是啊,咱们别在这儿闹,让孩子们听见了不好。”

见孩子们的家人都这么说了,人们也就不好再闹,不得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偶然却皱起眉头,因为他注意到,孩子们家人的目光十分闪烁,村民们也表现得很被动,他们从头到尾都回避着俱乐部的那些大汉,那绝不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而分明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黎叔在尤舞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下一秒,尤舞像一阵风似的冲上去,对着一个大汉的胸口捣了一拳,嘴里还大喊:“你们凭什么不让人家告慰亡灵?人家都够不幸了,还要被你们呼来喊去?真是岂有此理!”

“唉哟嘿,这臭丫头片子,真是活腻了!”大汉被尤舞打得身子一晃,鼻子都快气歪了,挥起拳头就要还击。

“哎呀!”看着那汉子铅块般的拳头,普希金浑身一震。

尤舞这是唱得哪一出?偶然心里顿时冒出无数句不和谐。

但普希金和偶然怕归怕,骂归骂,眼看着那汉子的拳头要落下来,他们两个的身体却本能地冲出去,不约而同地要替女士挡拳头,虽然除了外形,尤舞没有任何地方像个女的。

黎叔老神在在地端着手臂,特别没有存在感地隐没在人群中,眼中倒是充满赞许,不错嘛,这两个瘦巴巴的臭小子,关键的时候还挺爷们儿,他果然没挑错人。

“你们两个别碍事儿!”尤舞可不领这个情,她不耐烦地抬腿就是两脚,把偶然和普希金踹飞,然后她上半身一个急侧闪,精确地躲开大汉的拳头,同时间,她的小拳对准大汉的腰窝,猛地一戳。

“呃!”大汉喉咙里一声闷哼,捂着腰蹲坐下去。

几个大汉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的丫头,是个练家子狠角色,他们嘴里咒骂着,一起朝尤舞扑上来。

“住手!”

“几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一个小姑娘,你们还是人吗?”

“大家都上啊,跟他们拼了!”

“打飞他丫的!”

正准备离开的人们,被大汉们的粗暴行为彻底激怒了,孩子们父母和村民的劝说声被淹没,人们群情激奋地把几个大汉包围了,你一拳、我一脚地混战起来。

那几个大汉虽然人高马大,但架不住人民群众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招架不住了,一个个蹲在地上抱着头哇哇大叫救命。

眼看着空地上闹得不可开交,快要无法收场了,俱乐部紧闭的后门终于打开了,走出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老头,老头穿着笔挺的衬衫和休闲裤,举手投足颇有些绅士风度。

说也奇怪,看到老人出来,那几个鬼哭狼嚎的汉子神奇地安静下来,群众也渐渐冷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好奇地凝望着缓缓走过来的老头。

只有那五个少年的亲人,还有村民们,眼中游移着复杂的神色。

黎叔凑到偶然耳边,小声嘟囔:“这个老头是射击俱乐部的老板,周志强,本市的明星级企业家。”

周志强笑容可掬地走到五个孩子的亲人面前,和风细雨地说:“这个山坡离我的俱乐部实在太近了,如果是上风向,你们的纸灰和哭声会飘到射击场上,着实令我很苦恼。我想,我们早就有了共识,你们每个月十五号上午,可以来这里祭祀两个小时,今天的祭祀时间已经过了,所以我才派工作人员来提醒。”

家属们连连应和:“是是是,今天祭祀的时间结束了,是我们耽搁了时间,是我们有错在先。”

“当然,我的工作人员态度也不够礼貌,”周志强温和地笑笑,“在场的各位,如果有人受伤,医药费我会全权负责,另外,这里损坏的祭祀用品,我也会如数赔偿,大家看这样解决可以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听了周志强的话,人们的怒气消了一大半,偶然长出一口气,看来这场闹剧终于可以收场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不好,有人昏倒了!”

香炉中的灰被人们的鞋底踩得到处都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倒在狼藉中。

“哎呀,这不是村里的猎人老李吗?”有村民认出老人的身份。

偶然急忙挤上前,手法娴熟地试探鼻息和脉搏,又翻翻老人的眼皮,镇定地说:“没事,他只是身体虚弱,问题不大。”

人群传来松气声,没人质疑偶然的判断,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年轻人,肯定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殊不知偶然接触的死人比活人还多。

很快,老人苏醒过来,抱歉地低头哈腰对众人说:“我没事,没事,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编外小组也随着人流下山了。

空地上恢复了宁静,只有周志强还站在简易的灵堂前,手指若有所思地在五个孩子的遗像上轻抚,他脸上的笑容全部褪去,目光幽深地凝视着一个远去的背影,嘴里发出若有所思的呢喃:“原来是老熟人,真是好久不见了,黎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