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眼进了六月,一连几天都是细雨霏霏。
抱回来的小黑猫终日没有精神,病恹恹地趴在窗台上。为此,我还专门又去了一趟罗溪车站咖啡馆。才知原来它并不是生病了,只是一连几日晒不到太阳,心情不佳罢了。至于它的名字,我还是没有想好;相伴一生的称呼,总应该谨慎一些。
山桃和春梅的争奇斗艳,早已落幕。细瘦的干枝上,堆叠出层层新绿。倒是几树玉兰,开得依旧热闹。雨水滋润着花儿,白的通透,粉的骄人。
我终日缩在青奈里的小楼中,整理好了老人之前寄来的十几个故事,又随手写了些文字调适心情。其间只有穆珂打来几个电话,询问近况。
虽然与穆珂只有一面之缘,但竟和她分外投缘。关于我领养小猫的事情,虽然她明明怕猫,但还是要抽空过来,一来看我,二来看猫。想到这儿,我竟还莫名有些感动。
今早,天空竟出奇地放了晴。虽然阳光并不热烈,但隐隐洒下的暖阳还是一扫之前几日的阴湿。小黑猫非常兴奋,早早霸占了窗台,借着那一抹浅金色,精心梳理着毛发。
我也趴在书桌上,看它发了呆。
直到手机在桌上振了几下后,才回过神来。拿来一看,是穆珂的电话。平常我们只是短信联系,这电话倒还是第一次打来。
“己生,有人看到他了。”电话一接起,便是穆珂急慌慌的声音。
“真的,在哪儿?”
“我的一位同事陪作者去秋坪采风,说在秋坪的一个酒屋里撞见了己生老师。但他喝得醉醺醺的,谁都不认识。”
“秋坪,他在秋坪?”
“同事说得有模有样的,而且你不是说秋坪还有他家的一个老房子,想来八九不离十。”
穆珂说到这儿,迟疑了一下:“想要找到他,你亲自去一次秋坪就好了啊。”
我没有说话。半晌过后,只听穆珂在那头喂了几下后,便挂了电话,手机里紧接着就传来了有节奏的忙音。
秋坪,有多久没有回去了?
~2~
吃过午饭,小黑猫正趴在我的**打着盹,我悄悄穿戴好衣服,揣着手机和钱包,蹑手蹑脚出了门。临走前,我替它准备好了猫粮和水,不出意外,明天早晨我也就赶回来了。
青奈里到秋坪,并没有直达的公交车,需要在中途来回折腾几次。其间还要经过苜心畔。车子驶过那座书亭,我的脑海中回想起那日,第一次在久沐见到《野泽的妖怪》时,自己的那份惶恐与不安,还有那位喜欢己生的大叔。如果有机会,能与他再次见面,一定要好好听听他对己生文字的见解。不过,上次我不辞而别,想来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这样想着,我再抬头时,苜心畔便已被甩在了身后。
一连倒了三班车,我终于到了秋坪。上一次来这里,还是那次大火之后。
虽说在这里住了一两个月,可终究是一段不愿回想起的日子。如此一来,记忆便也模糊起来。站在秋坪车站犹豫了好一会儿,我才大概确定了一个方向。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当我站在秋坪的那个老房子前,已是日落时分。
隔壁住着一户专营糯米糕的人家,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三个孙女。当初因为要修缮房子,无奈暂时安置在这里,受到了两位老人不少的照顾。尤其是刚来的那几日,因为秋坪的房子很久没有人住,做饭吃饭都是问题,为此老婆婆送来了不少的糯米糕应急。
我站在门外定神片刻,整了整衣服后,叩响了木门。
一分钟,两分钟。
门后没有任何动静。难道他们出门了吗?
我绕到屋后,翻过半人高的篱笆,透过正对厨房的一扇小窗户,向里望着。窗户是双层,年代久远,加上风吹日晒,泥迹斑斑,只能大概看清厨房的情况。
看样子,这一阵子他应该就住在这里。厨房的灶台上,堆放着满满的快餐盒和碗筷,大大小小的酒瓶随意扔着。
我正侧着身子,使劲儿辨识着屋里有没有动静的时候,身后突然像是被人拍了一巴掌。
扭头一看,竟是隔壁老奶奶的那三个淘气的孙女。当时来的时候,她们还不及篱笆墙高,如今,竟也亭亭玉立。此刻她们正站在篱笆外和我招着手,最小的那个一脸坏笑,得意地冲我晃起手中的一本口袋漫画书,想来刚才就是用它砸的我。
我低头四下一瞅,果然看到脚边落了一本已经掉页的漫画书。拾起来后掸了掸土,我冲着院外的三个孩子走了过去。
“这阵子是不是那个酒虫哥哥住了进去?”之前住在这儿的时候,我便知道,这几个孩子私下里称呼他为酒虫。她们对我倒还算客气,没听说起什么奇怪的外号给我。
“是啊,他天天出去喝酒,晚上有时候都不回来。”个头最矮的那个女孩,晃着脑袋抢答着。
“他一般都去哪儿喝酒啊?”
“秋坪酒屋。”
三个孩子齐齐地回答着。那个地方我倒是知道。秋坪是个小地方,只有这一家酒屋,开了有些年头。据说酒屋的主人和他的父亲当年还是发小。
正说着,老婆婆从屋里探出身子,冲我一乐:“回来了?”
“嗯,回来办些事。”我匆匆和老奶奶打过招呼后,便赶去了秋坪酒屋。
~3~
秋坪酒屋离老房子不远,步行便可以过去。但是这条路线,我却记不大清,一路停停走走,问了几个人后,方才看到酒屋门口挂着的两个红灯笼。
我不常到这种地方,一时停在门口,竟有些不敢踏入。直到里面一个中年女人看到我后,迎了出来:“你不是那谁的儿子吗?”
这女人竟还认得我,我却对她没有半点印象。看我杵在原地,女人又补充着:“你家着火后,不是和老大回来住过一阵吗?当时我还去看过你俩。”
当初我和他暂住秋坪的时候,不少过去的老邻居都来瞧过,但我与他们并不认识,都是他出面张罗待客。虽然我依旧对这女人没有半分印象,但还是挤出了笑脸,冲着女人愉快地点了点头:“我,我哥在里面吗?”
“在,他这阵子都快住到我店里了。”女人说着,挽起我的胳膊,就往里面拽。
“你哥是出什么事了吗?他是大作家啊。”女人挑着眉毛,佯装关切地问着。五官倒是很实诚地出卖了她,露出了一副好事之人常见的嘴脸。
“没什么,就是太累了,过来放松一下。”我嘴上应付着女人,一边将胳膊从她怀里拔了出来,一边用眼睛在酒屋里四下寻着他的身影。
酒屋并不大,只有一个短短的吧台和零散的三四张桌子。人也不多,五六人的样子,清一色是男人,都在默默地喝着酒,偶尔会与身边的人聊上几句。吧台左侧,挂着一个小小的液晶电视,此刻正播放着天气预报。
秋坪明日也有雨,看来今年,注定要有一个多雨的夏日。
眼睛扫了一圈,我也没看到他的身影。女人瞧出了我的心思,又往里推了我一把:“跟我走吧,他在包厢里呢。”
这小小酒屋,竟还专门设置了包厢。想着,我便随女人穿过一个短短的过道,在过道左边凹下去的门洞里,找到了一个小房间。
女人轻轻一推,房门便被打开。
男人正躺在一把沙发椅上,半梦半醒地发着呆。
~4~
“己生?”
男人的目光砸在了我的身上,嘴上挂起了笑,慢慢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向我扑了过来。
“你真的是己生,真的是我的己生!”男人搂抱着我,冲着身后的女人吼着,“我的己生回来了,你快看啊。”
女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恰逢听到外面有人招呼她,便慌忙地退了出去;一边关着门,一边打量着我和他。
女人退出去后,我把男人从我身上推开。一身的酒臭气,熏得我头疼。“我来这儿,是为了问你一件事。”
男人愣了一下后,使劲儿点着头,两手绞着,却用胳膊肘指着沙发点了点:“坐下来说吧。”
看到男人这个模样,我竟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沉默了半晌,才开了口:“《野泽的妖怪》,你为什么要把结尾写成那样?”
我的问题像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后,才落到男人的耳朵里。但男人却没有回答,只是在堆满酒瓶的小桌上,晃动着一个个的酒瓶。好不容易寻着一个没喝完的,一仰脖,便又灌下了肚。
“你还是看了那本书?”
“谈不上看,只是扫了几眼,”我淡淡地说着,“不过对你写的结尾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我为什么没有写烧死妖怪?”
“大概是。”
“之前是那样写的,后来我改了。”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脑袋转向我,却一直没有抬起来。
“为什么?”
“对不起。”
男人的声音轻得没有重量,却让我的身子不自觉地晃了起来。
包厢里灯光昏暗,没有窗户。除了浓烈的酒气外,空气宛如一潭死水,浮在身边。
一时房间安静,就连两人此起彼伏的心脏跳动声,都听得分明。
男人的再次开口,突如其来。声音依旧轻得没有重量,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5~
“父亲并不是死于心梗,而是自杀。是因为我知道了一件不该知道的事情。
“在他自杀之前,他的酒友到家中找他喝酒。许是喝到了兴头上,并没有留意到我在家。那男人才亲口说出了这个被他隐瞒了将近四十年的秘密。
“当年,他因强奸罪锒铛入狱;被他强奸的女人,生下我之后郁郁而终。直至他出狱,我才被他从福利院接回身边。而他却一直对我说,母亲是因生我时难产而死。
“知道真相后的我,一时心急,便和他对峙。大概是一时接受不了自己在儿子心中,从父亲变成了强奸犯,没过多久,他便自杀了。”
男人说完,顿了一会儿,我没有说话,依旧默默地坐着。
“当我知道,你也瞒着我,有那么大的秘密时,我真的要崩溃了。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有秘密,而唯独我没有?也只有我,一直停在原地,被动接受着被你们影响后的生活。
“我把你们都当作今后可以相依为命的亲人,可为什么你们都如此对我?我想要报复。
“既然你有那么多秘密瞒着我,那就让我们共同拥有一个吧。所以我要挟你,让你成为我的影子作家。从此以后,我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有你来一起帮我守护。
“但是,你要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我在网上查阅了很多有关性别认同障碍的资料,我想要帮你。可是,当我每次想要坐下和你好好聊聊的时候,就会想起之前的种种遭遇;想起如今自己能够成为拥有万千宠爱的作家,也不过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那时我就会忍不住,想方设法地折磨你。只有这样,我才能平息对你们的怒意。
“我控制不住自己对你恶语相加,也控制不住自己在房间里装满摄像头监视你。我讨厌你的秘密,也憎恶自己身上背负的这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我被困在这个魔咒里,再也走不出去。
“从秋坪搬出去之后,虽然你每天都缩在房间里,兢兢业业地写着书稿。但我还是无意间发现,你在用另一个笔名尝试与其他杂志社联系。
“你又要瞒我一件事情了对吗?那我也瞒着你做一件事情好吗?所以,我写下了《野泽的妖怪》,一五一十,将我和你的那些事情放到了书中,尤其是你最不愿示人的那个秘密。不仅如此,在书的结尾,我还要作为英雄,一把火烧死妖怪和妖怪的那些秘密。”
~6~
门发出“吱”的一声怪响,那女人端着两杯啤酒,送了进来。她一边收拾着桌面,一边打量着我们。
男人的脸没在阴影中,看不清喜怒。女人有些失望,冲我敷衍地笑过后,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身旁的他抽了抽鼻子,继续说了起来:“那本书出版当天,你便失踪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留下一连串的问号后,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也是奇怪,你走以后,各种杂志的约稿蜂拥而至。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憋了几天,却拿不出一篇像样的稿子。
“事已至此,我才发现,自己的秘密竟是这般脆弱不堪。只要你一离席,己生的欺骗便也要落下帷幕。当台上只剩下小丑一般的我时,台下不知会出现怎样的狂风暴雨。
“我害怕极了,想到了死。但我却遇到了一个古怪的老头,给我讲了好多的故事,说服我去正视自己内心最不愿示人的阴暗。”
听到这儿,我猛地一怔。古怪的老头,好多故事?
“所以,我开始试图去找你,想向你道歉。想告诉你,我已经将内心那个偏执而古怪的阴影赶了出去。可是我找遍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后,才发现,我可能真的把己生弄丢了。
“我预感你可能会去翻看《野泽的妖怪》,所以我将结尾改成了另一个版本。这是我走投无路之下所做的一个荒唐而大胆的举动。我希望,这个结尾能够引起你的注意;希望你看到结尾以后,想要找我问个清楚。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一个心思细腻,凡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的人。没想到,我真的做对了。”
“那个古怪的老头,给你讲了什么故事?”
听到我的回应,男人愣了一下。许是没有料到,听完他的故事后,我的第一个问题竟是在询问最无关紧要的一个细节。
他向前倾着身子,抓起面前的一杯啤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半杯后,冲我笑了笑:“自杀公寓。那是郊区的一幢独栋公寓,灰墙白窗。发生在那里面的故事,哪一个都不普通。老人给我讲了很多,我都整理好了,想着你一定会感兴趣。”
我没有接话,全身像是飘浮在半空一般,混混沌沌,没有知觉。
~7~
回到青奈里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
小院里的其他人还没醒来,整个青奈里像沉睡着的少女那般安静。积淀了一夜的花草气息,被我的脚步声唤起后,迫不及待地朝我扑了上来。
推门进家,小黑猫竟还在**睡着。碗中的猫粮少了大半,地上零零碎碎地放着几页手稿。想来它是吃饱喝足,一阵玩闹后,很晚才入睡的吧。
我没有惊动它,悄悄合上门后,倚窗而坐,整理着被它搞乱的桌面。走时匆忙,未来得及给它关窗,好在现在气温回暖,就是夜深也不觉寒冷。这扇窗开着,空气便能流通,清晨好闻的花草香气便又齐齐地涌了进来。
蓦地,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没有预兆,晃晃悠悠地闯了进来,把我刚刚整理好的几页手稿又吹散在地上。见样,我便知道,大概自己误会这小黑猫了。想来昨夜恐怕也是这样的风,吹乱了桌子。
拾着拾着,我竟在床脚发现了一封还未拆开的信。信封上的字迹,我一眼便认出是老先生的。
难道是派信员昨夜送来的?想来是他没有联系到我,便一时偷懒,将信塞进了门缝,然后被小黑猫扒拉了进来。
我掏出手机,翻了翻通话记录,昨晚并没有什么电话。我琢磨着,突然想到,在那小酒屋的包厢里,手机是完全没有信号的。所以凌晨返回青奈里的路上,穆珂才总算是联系上了我。大概就是在酒屋的缘故,没能接到派信员的电话吧。
我捏着信封,并没有往常那般厚实。匆匆拆开后,果然不出所料。这一次,老人只随信寄来了两个故事,但依旧有一封写给我的回信。
回信内容如下。
己生:
你好。不知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内心的疑惑有没有得到答案;又或者说,是否有了新的人生选择。
虽然我一直在期待你的故事,但你要知道,我对你做何改变的期许,远大于对你经历的期待。不管最近几日,你又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相信,你已经彻底走了出来。对你而言,那场你所谓的旁人加诸于你,或是自己加诸于自己的“审判”,已经结束了。
真的很替你高兴,终于盼来了你最喜欢的季节。
我曾说过,我是一个生命已披上暮色的老人,对任何年轻生命的不自珍,都会感到难以忍受。所以,己生,正如你名字那般,余生,要皆为己生。旁人的意志和看法都不比你个人的心意重要。人海茫茫,随波逐流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与众不同而又活得潇洒自在,才是真正令人神往的一件事情。
最后,我要说的是:死,从来都不是一件可以着急的事情。真正值得着急的,是如何好好地活下去。
另:你常说我像是一位能知你所想的神仙,但你又不催促逼问我的过往。今日随信附上两个故事,但愿你能从中找到答案,找到我。
自杀公寓管理员
看完老人的回信,我迫不及待地抽出了第二部分信纸。与之前不同,两个故事没了标注,一时竟不知该先读哪一个。
**的小黑猫,挣扎着起了床,懒懒散散地向我蹭了过来,挤在我怀里。索性就按着顺序来读。想着,我一手探进黑猫柔软的肚下,一手捏着信纸,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