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分裂的姑娘

之前打来的那个电话,一连回拨几次,都处在关机状态。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本《野泽的妖怪》,又将结尾重新读了一遍。突然,脑子灵光一现,想到手机邮箱中,曾留着一位编辑的联系方式。

编辑姓穆,长期负责己生的稿件。我虽是真正的作者,但与这位穆小姐的交情也只停留在这封短短的邮件上。若不是当时他醉酒,也不会让我直接与编辑对接。还好前几日没有一时心慌,清空了手机里全部的邮件,不然真是要与世隔绝了。

想了片刻,我敲下一行字:有关于作者己生的事情,想与您详谈。

写到这儿,我停了下来,吸了一口气,小心地留下落款:真正的己生。

邮件到达对方信箱时,手机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此后一个小时,我几乎是满心虔诚地期待着这位穆编辑的回信。然而,过了晌午,手机依旧没有半丝风吹草动的痕迹。正在内心焦灼之际,老先生的信及时送至。

己生:

你好,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

信中你说,你已经在尝试着勇敢面对生活,并热切期待夏日的到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久没这么开心了。

想到可能以后你将不再需要我的故事,我有些失落。但起码现在,我依旧会坚持讲下去,直到你所谓的“审判”彻底结束。希望你能够不再以“怪人”自居,而是成为真正的己生。

依旧希望,今日的故事你还能喜欢。

自杀公寓管理员

怎么会不再需要?如果我真的能以己生的身份生活,那您的故事,将会成为我的缪斯,给予我无限的灵感与想法。若我能用自己的方法,将您的故事记录下来,讲述给更多人,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心里虽是如此设想,但至今还未联系上穆编辑,还不知事情会向怎样的方向发展,现在竟开始痴人说梦。想到这儿,我又拿起手机看看,依旧没有什么喜人的消息。

大概编辑会以为我只是个冒名顶替己生的神经病,然后一笑而过吧。我的心里顿时沉了下去,强迫自己开始读信。暂且将这些问题抛到脑后吧。

第一个故事,老人的标注:这是她的故事,也是她们的故事。

~1~

江婆推门进来的时候,渡正不识趣地拨弄着江婆早晨刚刚插好的五瓣梅。怕它又挨骂,我急忙挡在它前面。但这依旧没逃过江婆的眼睛。

出乎我意料的是,江婆并没有生气,而是压低了声音:“你快上楼看看那位姑娘,不大对劲儿。”

楼上的姑娘,江婆一提,我便记起她来。

那个姑娘黑发披肩,穿着及踝的白色长裙,肤色很白,人很瘦,像生病一般憔悴。进门后,她几乎没有开口,沉默着填完登记簿后,就上了楼。

在自杀公寓待久了,我发现越是沉默寡言的人,求死的决心越强。在这里,生命的垮塌,从来都是唏嘘一声。越是说得热闹、哭得难过的客人,越有可能会转身下山。所以见女孩子这样,我也没多言。目送姑娘上楼后,我便没再留心注意楼上的动静。

现在江婆这般紧张,难道是撞见了什么惨烈异常的景象?

我随江婆一前一后上了楼,推开女孩儿的房门。

阳光洒了一地,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背冲着我们。黑发依旧垂顺,服帖地披在身后。长裙落地,像是身沐霞光的天使。

可走近一看却发现,长发之下,女孩的双手被一副手铐牢牢地缚在椅背上。隐约可见,她白皙的手腕上,硌出了显眼的瘀痕。

“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江婆在我身后问着。

女孩并不作声,依旧是两眼放空,望着窗外的艳阳。

“刚才就是这般模样,不理人。你试试吧。”说完,江婆提溜起趴在我脚上的渡,转身下了楼。

我看看女孩,走到旁边的**,坐了下来:“想一直这样下去?”

女孩不说话,像是点头一般,轻轻地晃了晃脑袋。

“自杀公寓不会干预客人在楼上的一举一动。你若一直这样,我们也不会上来照顾你。”

依旧是一阵沉默。

~2~

太阳越发晃眼,见此情景,我起身替女孩拉上了窗帘。

“不要。”骤然发声的女孩,嗓音嘶哑。

“我喜欢阳光。”

“晒太阳的地方多的是,何必待在这里?”

“只有这里没人干扰,我才能赎罪。”

“用这种方式?”

“当初席睿比我惨烈百倍。”

“如果您执意如此,我便不多嘴了。但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您起码还得等上几天。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您聊聊。”

女孩的眼神飘过来,上下打量着我。

“聊?聊什么?聊我如何逼死席睿吗?”

“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

许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回答,女孩愣了一下。随后,她的身子慢慢软了下去,像是累了一般,轻轻靠在了椅背上。

“可我不愿意啊。”

说完,女孩闭上了眼睛,睫毛打在脸上的阴影,微微发抖。

“席睿没有病,不过是身体里住了两个他,这是病吗?为什么一定要去看心理医生呢?我可以好好照顾他的啊。

“两个席睿我都喜欢,一个温柔得像猫,喜欢在太阳下听歌,写字,我难过的时候,会一直静静地陪着我;另一个虽然脾气急了些,但是在我害怕的时候,永远会一把将我揽在身后,他自己挡在前面。两个席睿都这么好,为什么只能选择一个呢?”

女孩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她说完这些话,就像耗尽了她大部分的力气。

之后沉默了很久,她才又懒洋洋地开了口:“医生说,席睿的人格分裂很严重。两个席睿彼此不相容,在相互争夺主人的位置。如果不及时加以干预,席睿会被自己杀死。我原本以为这话是大夫危言耸听,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席睿不仅走了,而且走得惨烈。他将自己绑在了餐椅上,之后打开了煤气阀。

“他的心理医生说,这代表有分裂人格的人崩溃了。他们共居一个身体,但却水火难容。最后,只能在极端痛苦中,毁灭自己。说到底,是我害了他。”

话音落下,女孩朝我转过头:“他最难过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他身旁,现在只能用这种方式补偿他。我要让他知道,他所经历的痛苦我一样经历过;他所承受的折磨,我也正在承受。等我再与他相见的时候,他一定不会怪我了吧。你说,对不对?”

女孩笑得决绝,也笑得凄惨:“你这里没有瓦斯罐,这也一定是命运的安排。席睿是在报复我,他要让我走得更加痛苦。这样,他才会心安。”

看着女孩有些疯魔,想来死亡已是她的心意,说再多都无用,成全她便好。想到这儿,我起身,向门外走去。

“等一下,救救我!”

~3~

女孩声音陡然尖利,不似刚才那般柔弱,听着像是求生者的呼号。

我转身,发现女孩正使劲儿扭动着身子,向我的方向转身。许是听到我停下来的动静,女孩慌不迭地说着:“救救我,先生!救救我,我不想死。”

姑娘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没了之前那般的娴静,倒像是困在兽笼里的小狐狸,眼神里泛着祈求。

“刚才不是我,是安格!害死席睿的不是我,救我啊!”看我一时愣在原地,姑娘冲我吼了起来。

“啊,好,你稍等。”我慌乱地在桌上寻着钥匙,大脑也跟着一片混乱。

“安格她把钥匙藏哪儿了?你快找啊!”女孩冲我喊着,歇斯底里。

“你先别急,还有我在。先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一边在屋里寻着钥匙,一边安慰女孩。

“我是小七,刚才与你说话的是安格。”女孩啜泣着,使劲儿挣脱着手上的束缚。

“你别乱动,会伤着自己的。”

“安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又会把我关在小黑屋里。你千万要阻止她,我还不想死。”

正说着,女孩眼睛突然一翻,停顿了片刻,恢复了初见时那副漠然的神态。

~4~

“刚才她说了什么?”

“谁?”

“是小七吧,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还不想死。”

女孩冷笑了一声:“胆小鬼,活着干吗?拖累我陪她一同被笑话吗?”

“你是怎么把她关在小黑屋里的?”

“我们有各自的房间,谁被光照亮,谁就可以跳出来说话。意识越清晰的人,能说话的时间越长。并不是我把她关在了小黑屋里,分明是她自己害怕躲起来了。”

女孩说得一板一眼,恍惚间,我像是真的看到了偌大的房间中,小七缩在了暗影中。而面前的安格,正被从天而降的一束光芒照亮,与我对着话。

“既然同住一个身体,这就不是你一人的事。”

女孩不说话,只是一怔。随后,小七出现了。

~5~

“安格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她太贪心了。两个席睿她都喜欢,所以才阻拦席睿去治病。是她杀死了席睿,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一定要拦下她。”

“为什么你没有阻拦她这么做?”

“我害怕。”女孩儿咬着嘴唇。

“安格和席睿因为治疗的事情,吵得很凶。我不敢出现。”

“那你让安格出现,我试着劝劝她。”

女孩含泪,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安格出场。

~6~

“你不让席睿治疗,是因为想同时占有他的两个人格?”

“是小七跟你讲的吧。”

我没说话,点点头。

“她的话你也信?你问问她,如果当初席睿治好了病,还会看上我们吗?还会和我们这种怪胎交朋友吗?我没想逼死席睿,我只是不想变得这么孤单,这有错吗?”

安格直勾勾地盯着我,眼泪一点点溢出,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剔透。

我不了解,一个身体藏了两个灵魂,是一种什么体验。但这份痛苦,有多大,却已了然。

“你们之间可以交流吗?”

“已经很久没有了。”

“为什么?”

女孩看着我,不再说话,只是干张着嘴巴。她浑身抖了几下后,小七出现了。

这次却和之前的她迥然不同。我试着跟她打招呼,却发现小七无动于衷。

~7~

“叫我乐凡。”

三重人格?

见我不说话,女孩莞尔一笑,这副脸孔倒和安格相似。

“我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只是很久没有醒过来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知道些,偶尔醒过来,我会去看安格的日记。”

“你不能和她们交流吗?”

“可以,但很久没有了。”

“为什么不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女孩儿冲我挑起了眉,“医生会让我把她们杀死,可她们都是我,我怎么下得去手啊。”

说着,女孩皱起了眉,嘴里嘟囔着:“又开始了。”

“开始什么?”

“两人又在吵了,安格就是这种古怪性格。想死也不找个痛快的法子,这一点倒和席睿真是般配。”

“你也认识席睿?”

“认识,我们曾经的心理医生是同一人。”

“你也同意阻止席睿治疗?”

“我是唯一支持他治疗的人。”

女孩儿瞪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席睿和我不一样,他只有双重人格,而且第二重人格是几年前出现的,所以治愈的可能性很大。正因如此,我才支持席睿继续治疗下去,结果就是我被安格和小七孤立。因为她们都害怕,席睿治疗成功后,我也会选择杀死她俩。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无休止地争吵,谁也不愿意去和对方交流。所以,在外人眼中,我这人变得越来越古怪,没有人再愿意接近我。”

女孩耸了耸肩膀,想来胳膊已麻木不堪:“席睿死了后,安格一时接受不了,总认为是自己逼死了席睿;小七则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说服我不去接受治疗,整日在我身旁吵来吵去。她们真的好吵啊,你听得到吗?”

门外传来响动,渡不合时宜地探头进来。

“你知道钥匙在哪儿吗?我先给你打开这手铐。”

“可能被安格吃进肚子了吧。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既然不想活着,吃了这钥匙也不稀奇。”

“她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她们,你说安格和小七?”

我点点头,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十年前,我父母因车祸去世,之后她们就出现了。她们陪在我身边,帮我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

“为什么你认为自己治愈的可能性很小?”

“我是不会去治疗的,治疗就意味着我要亲手杀死她们,我做不到。”女孩眼里失了神,不停晃着脑袋。

“她们是我现在仅剩的朋友了。如果她们不在,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能杀她们,不能治疗,不能的。”女孩不停地嘟囔着,身后的双手不安地抓着椅背,发出闷闷的声响。

“可你的朋友,现在一个要自杀,一个要活下去。”

“活下去干吗?”没想到,我脱口而出的一句碎语,竟又一次搅动她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海,“让人嘲笑,永远形单影只,永远孤苦伶仃,永远让人在后面指指点点吗?”

阳光无声,房间里的不安肆意翻涌着。

~8~

沉默了半晌,我开了口:“是你不愿意选择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女孩愣了一下,半张着的嘴蓦地扬了上去:“不愿意?我是压根儿没有选择的机会。”

“当初她们出现,是为了陪你走过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如今,她们的使命结束了,你依旧不放开她们。根本不是舍不得,而是你需要,需要让她们来替你生活,替你承受错误。你只想静静地躲在阴影中,自欺欺人。”

正说着,脚下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低头一看,竟是渡,不知从哪里,扒拉出一把银色钥匙。

“她们根本就不是你,只是你习惯了这种听之任之的生活罢了。”

话音落下,安抚着一屋子的不安。

女孩一动不动,睫毛打在脸上的阴影,却依旧在打战。伴着清脆的“咔嗒”声,她那被缚在身后的双手终于获得了解放,有气无力地滑落在了身体两侧,像是系着千斤的重物,坠得女孩的肩膀微微发颤。片刻后,抽噎声响起。

“你不应该杀死她们,而应该让自己站在光下。”说完,我抱着渡,走出房间。

片刻后,屋内响起了哭声。

~9~

直至日落西山,下山的小径上,才有了我久盼的背影。

女孩跌跌撞撞,走得仓促。她的背影依旧单薄,但脚步却有了重量,一步一步,终于走在了只属于自己的轨道上。

江婆送下来一封信,说是那女孩留在房间里的,想来应是给我的。我拆开后,字迹娟秀。

“十年前的那场车祸,因我而起。若不是我与同学起了争执,一时骄横,执意要父母连夜去寄宿学校接我回家,那场车祸是不会发生的。安格和小七的出现,帮我担下了那份愧疚和不安。躲在阴影之中的我,自欺欺人地活了这么久。

“但从今以后,无论生命上扬还是下沉,我都会自己站在光下。”

信读完之后,女孩也早已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只剩下怀中的渡,一声接一声地冲我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