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全了,你自由了。”
1
姐姐曾去看过余多一次,也仅有那一次。
她哭得说不出话,余多反倒很平静,等着她哭完,然后问:“他现在愿意带你走了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姐姐哭着拿出那两张火车票,“这两张票,是我给咱俩准备的,他从来就没想过要真的带我走,都是哄我的。我连问他借钱,他都磕磕巴巴地不愿意借。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想带你走?不管我有没有钱买票,我也会跟你在一起的……”
“……要是我攒的那些钱不丢就好了。”余多说。
姐姐又哭。
“你走吧。”余多说。
看着姐姐慌乱地抬头,抹了一把眼泪惶恐地看着自己,她又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你走吧。”
姐姐不住地哭,摇头说不出话。
“现在你不需要考虑我了,你走吧。”余多又说,“我安全了,你自由了。现在不走,什么时候走?”
她爸没有来看过她,也不可能来。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稳妥和心安。而更重要的是,不需要顾虑她,她的姐姐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得远远的,得到她自己从未得到过的、彻底的自由。这似乎是这一场意外给她带来的唯一让她放心的结果。
“姐,你会去找妈妈的,替我去找妈妈,是不是?”她热切的眼神望着姐姐,“找到了你就写信给我,等我出去,就可以按信上的地址去找你们了,好不好?”
姐姐一直在流泪。“多多,”她说,“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知道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不会骗她,所以她从未放弃过希望,她相信姐姐一定会找到妈妈,她们一定在某个地方一起生活,等着她出去。无数个恍惚入梦的夜里,她都在想象和她们团聚的那一天,只要想象着那一天,她就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再难熬。
但姐姐没有写信来,一次都没有。从那一次之后,也再没来看过她。
除了姐姐,她自然也没了任何能与外界联系的人。别人总把家人写来的信随身带着,没事就拿出来读,有个阿姨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大家都为她高兴,有个大姐的双亲去世了,大家又都陪着她哭。别人始终在为高墙外的悲喜而悲喜,她却再也无从得知她的姐姐的任何音信。
她那中了风的躺在养老院的爸自然也不知道。她宁可他不知道,这样她会更相信,姐姐当年成功地远走高飞,过上了自由的生活,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早点摊就在街对面,男人低头在热气中忙碌,不时大声叫买油条的人别插队。他的老婆约余多出来,拿出了一封陈旧的挂号信。来不及道谢,余多接过来就忙不迭拆开。
姐姐没读过什么书,都是余多有一搭没一搭教的,她一直羡慕会写字会读书的人,余多拿回来的破破烂烂的课本,只有她当成宝,想摸一下都会先洗手。有时候她拿着旧课本过来,挑一个半个的字词问余多,余多自己也记得丢三落四,又怕姐姐批评,半懂不懂地乱讲一气,姐姐却听得认真还一笔一画记下来。她也没要求过余多什么,唯一在意的就是希望余多能把书读好,余多知道,这其实是她自己的执念。
从小姐姐就没机会读书。她听说,城里每个小孩都有书读,有饱饭吃,有暖和衣服穿,于是从小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机会,从山村走出去。
城里来人做公益,开来了好多辆车,车上装了好多崭新的文具、书本、衣服、课桌椅,但那都是分给村里唯一的小学的学生们的,没有姐姐的份儿。趴在墙边偷看的时候,她心里想,是不是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个地方了。
后来领养姐姐的那个人,是姐姐抓住的唯一一次机会。在他的形容下,她坚定地相信他会像他说的那样,带她去城里读书,考城里的学校,城里小孩有的一切,她也会拥有。或许那个时刻,她真的相信从未有过的幸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相信她走向的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只不过她赌输了,她走向的是折磨了她十几年的地狱,而她又带着一个累赘,即使想逃也不知道怎样脱身。
“是你姐吧?”女人看着拿着信纸发愣的余多,打断了她的思绪。
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字也少得可怜,就是问他要个打钱的账号,要还钱给他。
但余多却盯着笔迹怔住许久。她记得姐姐的字迹,她俩的字都丑得独树一帜,过目难忘,极其容易辨认。眼前的寥寥数字,跟记忆里的字迹不太一样,工整了许多,也完全没有不会写而用乱七八糟的拼音符号代替的字符。即使落款清清楚楚写着她姐的名字,她也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因为这个男的十年前真的认识她姐,这绝对只是一个重名的陌生人。
“你不知道?”女人犹疑地看着不应声的余多,“你真是沈英的妹妹吗?”
“所以她后来还钱了?”余多问。她仔细辨认邮戳和寄信人地址,就在不远的邻市,纸是质量不怎么好的办公用纸,猜测是她姐姐随便借来写信的,抬头印着一个职业学校的名字。寄信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姐姐还会在那里吗?她不知道,但这个地址多少又给了她一线希望。“打钱的记录你还有吗?”
“账号不是她本人的,”女人摇头道,“找着这个之后,我回去查了一下,打钱的账号名字叫李静。你要不想办法问问看,说不定这人认识她呢。”
余多翻来覆去地看信,女人打量着余多,又问:“你真的坐过牢?”
余多警觉地抬起头盯着她。
“坐了那么久?”
余多咬了咬嘴唇,沉默着没回答。
或许本来可以不用那么久的。她见过有的人表现很好,提前了几年出去,但人家是有家、有亲人、有盼头的,有人等在外面,自然就有努力的希望。
原本她也有过希望,觉得自己也要好好表现,或许就可以早些出去。但即使是这些打算,她也没办法跟姐姐说,因为姐姐再也没来看过她。
“太正常了。”一个同样没有家人来探视的阿姨曾埋怨又释然地告诉她,“不用说兄弟姐妹了,亲爹娘、亲生子女,很多人都过不去这个坎儿。这不是你自己的事,这也是一家人的事,一个人犯事全家没脸,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她没有一家人,她只有姐姐。想到要不是因为她,姐姐或许早就能远走高飞了,有时她便会想,是不是在里面待着,对自己和姐姐来说,都更好一些?姐姐再也没来的那些日子里,她日复一日地想,便渐渐和周围的很多人一样,泄了气,也不想努力表现了,只觉得,如果有一天出去了,到时候姐姐好不容易改头换面有了安稳的生活,还会接受这样一个在高墙内埋葬了十年人生的自己吗?
这一天的到来比想象中慢得多,也快得多。她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姐姐,心里却也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去面对。
她把旧信封折好收起来。“我本来……没想到你愿意帮我的。”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姐姐,她不是……”
不是什么呢?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任何立场替姐姐辩解什么。在她眼中,姐姐是唯一的精神寄托,是全部的希望。在别人眼中,姐姐究竟是怎样的人,犯过什么错,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她其实根本就不了解,也自始至终没机会去了解。
“你倒也不用解释什么。”女人摇了摇头,仿佛从未把那些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我跟她没有什么过节。”
没有吗?毕竟是差点抢走她丈夫的人。余多心里这样想,也并没敢问出口。女人像是看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看了一眼街对面。“我家那个老不死的,一辈子都那德行。当年他们俩的事,我一闹,他就害怕了,怕闹大了单位不要他。不管是沈英,还是别人,他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的。”她悠悠地说道,“沈英精着呢,看出来他怂,骗了他钱就跑了。骗了就骗了吧,钱也还了,我也不在意了。”
她又打量余多半晌:“虽然我也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但人这辈子,谁没犯过点错,你还年轻,出来了就好好生活,去找你姐吧。”
说完,她也没等余多的话,转身向街对面走去,穿过排队买早点的人群,隐进了蒸笼的雾气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余多在原地失神片刻,才发现一直忘了跟她道谢。
回去后她搜索了一下信纸抬头的职业学校地址,又搜索了寄信的地址,邮局就在这个学校附近,看来至少姐姐确实去过这里。她思忖良久,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好冒昧地按照搜索到的学校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收发室,一个语气不耐烦的阿姨问她找谁,她犹豫了一下,说:“请问你们学校有一个叫李静的人吗?”
“我们学校有好几个叫李静的,老师、教职工、学生都有,你找哪个?”
“……”她本来就在慌张,愣了一下心虚地挂断了电话。但还是觉得这个李静会认识她姐姐,既然姐姐当时用她的账号打钱,那一定是当时的朋友,或者至少是知道她去处的人。
犹豫了半晌,她把想说的话斟酌着写在纸上以免自己忘记,然后又打了回去。
“我……我和我姐姐分开很多年了。”余多说,“她叫沈英,在几年前曾经用这个李静的账号打钱回来,但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我想找到这个李静,想问她是不是认识我姐姐。”
“又是好人好事啊?”阿姨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什么?”她没太懂对面的意思。
“那我知道了,你等一下啊。”那边窸窸窣窣几声,没一会儿阿姨就报了一个电话号码给她。
“……您不是说有好几个李静吗?”她奇道,“我都不知道我找的是哪个,您怎么知道?”
“八成就她了,”阿姨说,“你去问吧。”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余多满心疑惑,但还是试着拨通了这个号码。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女声,余多解释了来意。
“李静是我妈妈。”女声说,“我妈一辈子热心肠,远近闻名的老好人,什么忙都帮,一有人来学校送锦旗或是写表扬信,全校的人都知道她又行善积德了。但她早就退休了,现在七十多了,记性不好,有时候连人都不认得,很多事都想不起来。”
话音没落就听见一个老人的大嗓门由远及近接过了电话:“是不是找我的?学校的事吧?”
就听她女儿埋怨道:“都退休多少年了,学校找你干吗?还不是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好人好事。”
旋即老人在电话里问道:“你找我呀?你是哪位?”
余多便又解释了一遍。老人耳朵不好使,好不容易听清了“沈英”两个字。
“你是沈英?”老人问,“我记得你,你还好吗?和家人团聚了吗?”
“我是她妹妹。”余多连忙说,“您还记得,当年她用您的账号转过钱吗?她后来联系过您吗?”
但老人耳朵又不好使了,提起这个印象里的名字之后,自顾自又说开了。老人嗓门大,又听不清,她想插话也插不上。在老人的絮叨中,余多大概听明白了当年的原委。
那时沈英在李老师任职的学校打零工做保洁,做了几个月,因为做得不好被辞退了,工资也没能拿到,一个人躲在楼梯间里哭。李老师路过,问了情况,安慰了她几句。
“看你年纪不大,日子还长,别哭坏了。”李老师好心说道,“你找个安稳的新工作,踏踏实实赚钱。”
沈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自己抛夫弃子出来打工,钱是攒下来给老家的小孩上学用的。工资没到手,小孩下个月就不能如期开学了。
姐姐编瞎话习惯了,余多从小就知道。她爸不给钱又打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跟外人卖惨的。她爸总说她随她姐,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心眼又坏又毒。
但善良的李静老师帮人帮惯了,不仅答应帮沈英找工作,还问她这个月还差多少钱,要帮她垫上。可能沈英自己都没想到,能莫名其妙遇到一个不知道她说的真话假话就愿意借给她钱的“冤大头”,心虚起来,本想改口说不用了,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继续骗了下去。李老师二话没说就答应帮她还钱。后来俩人去银行转账,柜员还例行提醒她,真的要转账吗,谨防诈骗。沈英站在李老师身后,盯着老人家头上的丝丝白发,脸上烧得火辣辣的。
在三十几年的疲于奔命之后,她遇到了第一个纯粹地、不计回报地、真心帮助她的恩人,然后还厚颜无耻地骗了人家。
后来沈英留了李老师的联系方式,找了一份当保姆的工作。攒够了钱之后回来,李老师已经提前退休去女儿家帮着带孩子了。她又辗转找到人家家里,人家却不要她还钱,一来一往,就成了忘年之交,她就去李老师家里做了一段时间保姆。后来孩子大了,李老师身体不太好,记性也不好,她也去了别的城市,就不太见面了,但一直还有联络。
“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姑娘,”电话那头的老人虽然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也记不清细节,但提到沈英,语气中还是充满了温和与悲悯,“干活利索,半点小便宜都不贪。我家孩子用过的玩具和书,我说让她寄给她老家小孩,她也不要。我把我学生的旧书收拾收拾送给她了,倒是千恩万谢的,那都是学生不要的书,收破烂的都不收。她可喜欢念书了,就是命不好没念成,在家那会儿,总念叨说,也想去考个职校,不知道后来考了没有。”
余多怔怔地听着,回过神来,那边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李老师女儿的声音。“我妈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是越久远的事记得越清楚,没事就催我去问这个过得好不好,问那个过得好不好,给这个寄点钱,给那个送点东西,就像地球少了她不转一样。我懒,总是敷衍她问过了送过了。”对方笑道,“我帮你找一下沈英的联系方式,她过年还给我们打电话拜年来着,还给小孩寄了新衣服过来。”
等待那边去找联系方式的时候,余多默默地在心里消化着听到的每一句话。听起来像她的姐姐沈英,但又不太像。姐姐像是换了一个人,离开那个家之后,有那么多好心人帮助她,她有了正经工作,字也写得很好。真的过上了她们姐妹俩幻想了很久的生活,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充实而辛苦,但却完全属于自己的自由。
现在她离找到姐姐只差这一步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这一步隔开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十年岁月,也隔开了她拼尽全力才没被消磨殆尽的所有信念和勇气。
2
许珍贵把手机视频给了郑家悦姐弟俩,他们说去找李楷协商解决,如果李楷他们家不愿意赔偿,再想办法。郑家悦想自己垫钱给许珍贵,被她拒绝了。“你现在正是难的时候,咱俩不是外人,不要跟我搞这些客套。”许珍贵说,“再说又不是你的错。”
余多一直站在店门外没进来,他俩走的时候擦身而过,郑家悦没好意思打招呼。“怎么回事?以前都是住一个宿舍的,现在装不熟了。”许珍贵在屋里远远地看到了,说。
郑家悦更觉尴尬,倒是余多站在那里,仔细地看了看她。高中时住在同个宿舍,她们也没熟到这么仔细地看对方。
“差点没有认出你来。”余多说。
郑家悦胡乱点了点头,就匆匆下楼去了。
“那也是你同学?还一个宿舍的?你怎么都不打招呼?”郑前程跟在她身后奇怪道。
“因为我上学的时候很讨人厌,我哪有脸跟人打招呼?”她恨恨地说,就好像在骂当年的自己一样。
本来许珍贵想再多休整一天,但陈莎和姜尔尔都打电话来问她今天有没有体验课,说带了新朋友来玩。她想了想,凑合凑合也能上,就同意了。陈莎带来了她的同事,姜尔尔带来了她的发小,都是平日里天天听她们念叨,忍不住好奇跟来的。
“我跟她说,这是我这段时间以来最解压最开心的事情,我想让更多的女孩们都来玩。”陈莎说,她上班偷懒的时候拉她同事在对面楼看,看完了之后就想来试试。“她说她手脚不协调,”陈莎笑嘻嘻地说,“再不协调还能有我不协调吗?”
姜尔尔的发小和郑家悦一样是个有点胖的女孩,穿了和姜尔尔相同款式的紧身服,俩人一起买的,一套S码,一套XL码。她笑起来嘎嘎的很有节奏感,说自己做起动作来像个球,把大家都逗乐了。
“不管怎么样,这里是我几个月以来所有的心血,只要你们还来,我一定会把课上下去。”许珍贵跟大家说。
“只要你上课,我们就来。”女孩们回答。
白小婧说这两天家里有事,正好许珍贵店里休整开的课少,她就一直都没来,连需要随身带娃的康芸都比她上课上得勤快。空闲的时候,女孩们轮流帮康芸看娃,她还挺过意不去的。
结算课时费的时候,康芸趁白小婧没在,偷偷问许珍贵:“如果你这个店,一直没有回本的话,你还做吗?”
许珍贵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又没拖欠你课时费,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我不是那个意思。”康芸连忙摇手,“你别误会。我是看你最近愁眉苦脸的,觉得你有困难,有点担心你。”
许珍贵想了想,说:“要是真的亏到不行,那肯定做不下去啊。反正一开始我打算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跟我说我做不成。前辈跟我说通常夏季会好一点,但现在已经是夏季了,还没回本,我觉得悬。”
康芸在一边坐下来,一手扶着推车,一手拿着手机,到账声“叮”地响起。她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吗,这段时间以来,这里是我除了家以外,最自在的地方。”停了停,她又说,“不是。在家都没有在这里自在。”
孩子伸手出来闹她,她塞了个小玩具给他玩着。“虽然每次出来都兵荒马乱、大包小包的,”她笑了笑,说,“我也累得要死。但还是特别自在。我特别谢谢你。我这么拖家带口的,你也不嫌我烦,还愿意找我过来上课。”
“那我不也得谢谢你?我这个有了今天没明天的店,也就你愿意来上课了。”许珍贵笑,“你放心,小孩很快就长大了,你可以有更多选择,以后就算我这里不做了,你也会找到更好的工作的。”
康芸抿了抿嘴,顺手逗着孩子玩,没有接话。
许珍贵一直知道她家里人不愿意她出来上课。孩子放家里没人能保证不错眼地照看,她不放心老公和婆婆带,老公和婆婆也不放心她天天带着孩子跑来跑去,基本上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或许真的只有在店里大汗淋漓地和女孩们一起运动的时候,才是她可以完全放松做自己的时候。
康芸和白小婧也不太合得来。白小婧年轻,没有经济负担和家庭牵绊,性格强势自我,不愿意吃亏,也不怕惹别人。康芸三天两头换课或是请假,碍到了她的时间安排,她就很不乐意,偶尔也嫌康芸的小孩哭闹,她说话直接,康芸被指责也只是默不作声。
有一天,有一个姐姐第一次来上体验课,等到结束问她要不要办课时卡的时候,她站在前台犹豫了很久,还是没下定决心。“喜欢是喜欢,但是我老公不知道给不给我这个闲钱。小孩最近要多上一个补习班,手头紧。”她小声说,脸上带着愧疚的神色,似乎是在为自己多找点借口,“平日我要接送小孩,周末还得陪小孩补习,时间不自由,没法来。”
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办课时卡。等这个姐姐走了,白小婧满不在乎地当着许珍贵和康芸的面吐槽。“孩子都上小学了,时间都够自由了,还不是钱的事?谁让她们养不起孩子还要养?当家庭主妇就在家好好当,又要手心冲上跟亲亲老公乞讨,又要出来当独立女性做自己,累不累?”白小婧顺口说。
康芸就觉得白小婧话里话外也在笑话自己,心里不好受。许珍贵看出来了,就安慰道:“她还是年轻,生活哪有那么多想当然的事。谁不想一边事业有成一边家庭美满啊?还不都是走一步选一步,错一步改一步?”
有一天,康芸的孩子要去打疫苗,挪了节中午的课给白小婧。白小婧说她那天有约会,不愿意挪,许珍贵就自己连着上两节,结果上课的时候白小婧又晃悠着过来了,一副早上起晚了,饭还没吃,妆也没化的样子。
“你不是有事吗?”许珍贵问她。
“我就算没有事也不爱跟她换课。凭什么她带小孩就得都顺着她的时间啊?”白小婧说,“磨磨叽叽,跟老妈子似的。”
那天晚上康芸也有课,她来了之后把小孩放在长椅旁边,就进去换衣服了,许珍贵看到白小婧在旁边坐着玩手机,就让她看着点。白小婧哼了一声,继续玩手机。玩了一会儿闻到有股味儿,怀疑是不是这孩子拉了,就嫌弃地用脚尖把婴儿车又推远了一点。
学员陆陆续续到齐,刚开始上课没多久,店门口就多了两个陌生人。许珍贵抬头仔细一看,认出来是康芸的老公和婆婆。老太太一眼看到孙子的婴儿车,大声尖叫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冲过去,又以惊人的力量推了坐在旁边的白小婧一个跟头,指着康芸就喊:“你就是这么看孩子的?离车这么远,旁边还有陌生人,把孩子抱走了怎么办?我说没说过孩子的安全最重要,永远不要让孩子离开你三步以外的距离!”
她老公还站在店外,一脸尴尬,可能是觉得屋里都是女的没好意思进来。
白小婧无端被推个跟头,火一下子就起来了,指着老太太开骂:“哎,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陌生人?我是她同事,她孩子天天放这儿我们谁都帮她看一眼,怎么就陌生人把孩子抱走了?谁稀罕你家孩子啊?倒找钱给我我都不要,要这玩意儿干什么用?除了吃就是拉,我家狗拉屎我都不给他洗!”
康芸也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妈,你们怎么来了?我不是说……”
她婆婆没听她解释,推上婴儿车就走,白小婧一把把她拽住:“你不给我道歉吗?有个孩子了不起啊?到处横冲直撞,全世界都得给你们家孩子让道?你们家是皇族还是天仙下凡啊?那屎镶了金边还是满钻啊?”
一拉一扯,孩子被吓到,叽叽歪歪地哭起来。大家纷纷过来劝架,许珍贵拉住了白小婧,让康芸的婆婆气冲冲地推着车走了,教室里才恢复了平静。康芸没走。“让他们先回家吧。”她说,转身回到镜子前的瑜伽垫上,继续上课。
“你拉我干什么?影响我输出了。”白小婧瞪了许珍贵一眼,“这种人不能惯着她。”
“算了。”许珍贵说,“闹起来,康芸回家也难办。”
但她不免又为上课担心,怕康芸又要放弃上课回家带孩子了。但接下来几天,康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照常带孩子来上课。许珍贵挺意外,休息的时候好奇地问她:“你怎么搞定的?”
“搞定什么?”康芸问。
“就……你婆婆啊。”许珍贵说。
“哦!”康芸笑了,故作神秘地凑近,说,“我现在拿捏了。”
“拿捏啥?”
“拿捏家里边那些祖宗。”康芸说,“我找到了一个很灵的招,用魔法打败魔法。”
“怎么你也用魔法打败魔法?到底是啥魔法这么好用?”许珍贵奇道。
原来康芸的婆婆全家都特别封建迷信,大事小事都会去问一位大师,说是信了很多年特别准,她老公考学、考公、结婚,她生孩子,都是一步步算过来的,说能让家运旺盛。那天争吵过后,康芸跟她一起带着孩子去找大师算了,说她家小孩出生之后家里的风水变了,对孩子不好,建议孩子多出去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总留在家里影响孩子气运,将来会有劫。婆婆听完就回来挨个儿敲邻居门送礼,也不再说她天天带孩子出去了。
“你想来啥大师就说啥?他是你的托?”许珍贵问。
“当然不是啊,但是我提前给他塞钱了。”康芸说,“哪有钱办不来的事?”她狡黠又扬扬得意的样子,好像她赚的几个课时费就能让她成为首富了一样,把许珍贵逗笑了。
“他这么说你婆婆就信?”
“一开始也没信。大师说,最好是换个风水好的房子,这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大师可会了,这不就更能接受了吗?还显得不那么刻意。”
她指着小孩身上的衣服说:“你看,老太太好不容易讨来的,做得可仔细了。房子没钱换,衣服还是做得起的。”
“这都是什么鬼?”许珍贵听得一愣一愣的,“你们家怎么也信这些有一出没一出的东西……”
“你也信啊?”
“……我不信,但是郑家悦她老公好像也是这样的。”许珍贵说,她若有所思地刷了一会儿手机,给郑家悦发了条信息:
“我好像知道怎么打败魔法了。”
隔了好久,郑家悦发来一串疑惑的问号,不明所以。
3
那天祝安安她妈跟她解释了网友的事之后,她意外地没发火,每天还是像平常的样子。她照常直播,每天打开平台,都还是能看到那个持续发来的申请,直播的时候也照常被送礼物。虽然这个人被她删除之后,又换了一个小号,但她知道就是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句话没有说就突然删除了我,”他留言道,“我反复看了我们聊天的每一条记录,还是没有弄明白。如果是我哪里冒犯了,那我先道歉。如果你问我和其他每天看你直播的网友有什么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来,我只知道我很想和你做朋友,不仅是看直播的朋友,更是可以分享真实生活里的喜怒哀乐、可以共享兴趣爱好、可以倾诉烦恼苦闷的朋友。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再给我这个机会,或者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不再愿意跟我做朋友了,以后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
她盯着这条长信息很久,没有回复就关掉了。
她又有一阵子没去许珍贵的店里了,知道她们出了点事。那天她看到许珍贵拉了一个新的人进到她们三个的群里,但是很快那个人就自己退出去了,她连那人的头像和名字都没仔细看。
在群里,许珍贵偶尔会发些视频,也会更新一些回血的进程,什么又重装了新的衣架啊,买了新的垫子和瑜伽球啊,等等。祝安安看见了,虽然不知道要说点什么,也帮不上忙,但总想着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她没有工作过,除了直播,也很少和人交流,并不太了解别人的工作和生活都是怎样的,但自从和她们几个联系上之后,每天看许珍贵饶有兴致地折腾着,看视频里女孩们热闹欢乐的样子,就觉得既羡慕又好奇。
“我能帮点什么吗?”她在群里问。
“不用不用不用。”许珍贵急忙回,“你等我们收拾完了再来玩哈,最近课少,店里乱,好多东西要重新买。”
偶然间她妈看到她总是在自己房间柜子里翻找什么,问她她也没说。
其实什么都找不出来了。有关她十八岁以前的大部分回忆,早就被她扔掉了,不会再出现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爸妈也小心翼翼地从不再提起。
那天女孩们聊到深夜,聊了好多祝安安小时候的事。许珍贵讲起她的鞋跟卡在讲台缝里拔不出来,郑家悦讲起小学的时候她表演的节目。两个人说到兴起,乐得喘不过气,她听起来却只觉得陌生,仿佛她们口中的那个闪闪发光、骄傲跋扈又讨厌的人,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看宁宁穿着你的裙子,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你一样。”她们说。
宁宁和她相反,几乎不穿裙子,从小到大被爸妈打扮得朴素简单。也不会跳舞,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就说她协调性不好,也不爱出风头,一个班里待了两年都还有老师记不住她的名字,和祝安安简直是两个极端。
“姐,你还有小时候的裙子吗?我能穿吗?”回家后祝宁宁问她。
“……姐给你买新的。”祝安安说。
“不了吧,你的裙子就挺好看。”祝宁宁说,“妈不怎么给我买裙子,每次去逛街买衣服,她给我买的都是运动服。”
“运动服也挺好看,小孩儿穿运动服挺好的,你现在经常锻炼长身体,运动服更好。”祝安安说。
话是这么说,不过等周末她爸加班,她妈送宁宁去体能课的时候,她还是进了父母房间,想看看她妈衣柜里是不是还有漏网的裙子。很早之前她成天发脾气扔东西的时候,她妈有一次偷偷藏了她扔掉的东西在自己屋里,被她发现了,大哭大闹,她妈怕她生气,就当着她面给扔了。现在她漫无目的地翻,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翻出点什么来,还是不希望翻出点什么来。
倒腾了半天,搬出了几叠压扁的旧被子和多年不用的行李箱,在衣柜最角落的一个看不出颜色的袋子里,她终于找到了。一瞬间她既好气又好笑,当年她闹得那么天翻地覆,她妈还是没舍得扔掉这些她小时候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捡回来藏在这里的。
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东西,无非是几条裙子、几个奖杯、几本相册,还有几盒录像带。她还记得小时候她爸去上海出差,带回来一个进口牌子的摄像机,同学全都没见过,录视频还能在录放机里播放。每逢她过生日,或者逢年过节,她爸就会拿来拍着玩,具体拍过什么也不记得了。录像带看起来旧得不像样,录放机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妈,我小时候咱家那个录放机还能用吗?”
晚饭桌上,祝安安平静地问。爸妈吓了一跳,没摸清她的心情,互相使眼色使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祝宁宁不解地问:“录放机是什么?”
“……录放机早在好几年前就坏掉了,卖废品了。找出的老旧录像带,上面的字糊了,也不知道当年拍了什么,挺可惜的。”晚上在直播的闲聊里,祝安安随口说道,“现在这么多人随手用手机就能拍拍生日vlog、过节vlog、宅家vlog,突然想到,我二十年前就那么新潮了,那时候我的同龄人哪有爸妈能给拍生日vlog的?能留一张纪念照片就不错了,像素还低得看不清……”
她低下头轻轻笑:“我其实从小就过得挺快乐,我挺幸运的。”
她一边讲话,一边看着直播的留言。有人写道:“你可以去找那种老式的维修店,现在也有人收藏古董录放机,看看能不能放你的录像带。说不定还能转录,多有价值的回忆,应该留下来。”
“真的吗?”她读道,“我们这个小破地方,不知道有没有,我找找看。”
下播后她在群里问,许珍贵和郑家悦也帮她在网上搜了一下,还真找到有类似的地方,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营业,她决定白天自己去挨个儿碰碰运气。
一个人坐着轮椅出门,还要去沿街的店里面跟陌生人说话,这对她来说是很久以来想都没敢想过的事。她以为下半辈子自己都不可能出门了。
“你跟爸妈说咱俩一起去。”她跟祝宁宁说。
“但是我要去同学家写作业啊。”祝宁宁疑惑道。
“对啊,你就说咱俩一起出去,然后你去同学家就好了。”祝安安说。
“那不行。”祝宁宁盯住姐姐,“那天妈都说了,说你一个人出去玩不安全。”
“……妈没说过。她说的是我带你出去玩太晚回来不安全,你听错了。”祝安安无奈道,“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你都能自己去同学家了,我有什么不能的?”
“那你去哪儿啊?”祝宁宁又问。
“就去那个跳舞的姐姐那儿。”祝安安说。
“……那好吧。”
祝宁宁陪她一起出了家门,像个小大人一样叮嘱她,前面哪个路口右拐,哪个路口没有红绿灯。
“我只是坐轮椅,我又不是傻。”祝安安无奈地说。
祝宁宁去同学家了,没了家人当保镖,她一个人默默地前行,心里有一种既紧张又兴奋的情绪在迅速蔓延。
“想当初,我也是可以一个人偷偷坐火车去北京考试的人呀!”她在心里给自己悄悄打气。
独自出行比她想象的容易很多。穿过路口的时候,有陌生人走在她旁边示意从斜侧里骑出来的电动车慢行;每进一个门,只要周围有人,也几乎都会过来帮她开个门。不过独自出行也比她想象的困难很多。有的人行道她上不去,没有缓冲坡只有坎儿,她只能在机动车道上走了好远,还好那条路车不多。有的老街年久失修凹凸不平,轮椅走起来磕磕绊绊,明明是很平的地砖,走着走着竟然直接走到盲道上去了,几分钟就累得她满头大汗。
手机记下来的几个地点,她一个一个问过去,最后还真的有家维修店的老板说他有机器能放。“你这带子可有年头了,”老板说,“找了一圈吧?我可能还真有个老古董能给你放出来。”
几盘带子因为时间太久,损毁得很厉害,大多播放不了了。老板一盘一盘试,一边试一边跟她闲唠嗑。
“你这咋搞的?”老板随口问,“年轻人啊,就是不爱惜自己的胳膊腿儿,又去玩啥极限运动了?我外甥过年的时候滑雪摔了,到现在还没告别双拐呢!”
“……”祝安安想了想,笑笑说,“……跳舞跳的。”
“这样啊。”老板又打量她一眼,“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能乱动啊,恢复好了再跳舞去。”
“嗯。”
最后只有一盘能勉强正常播放。听见机器沙沙响,祝安安迫不及待地探头过去,想看看这唯一能够修复的带子录的是什么。
可能是过生日吃蛋糕的记录,或者是第一天上幼儿园哇哇哭什么的。她想,心里不免觉得好笑。
但等到画面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一日vlog”,好多博主都拍,就是记录下平凡的一天的生活。只不过,这是二十年前的“一日vlog”,是她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录的,那天是周末,她要去少年宫参加一个舞蹈比赛。她依稀记得周末应该是有补课班要去的,她为了参加比赛缺了课,她妈不太高兴,一大早给她梳头的时候脸上颇有愠色。
“来看一下我们宝贝今天的打扮。今天梳个什么头呢?”这是掌镜的她爸的声音。
“还能梳什么头?”她妈一边在她头上鼓捣一边不满地瞪了镜头一眼,“你姑娘自己要求的。”
镜头又转到**摊开的小裙子上。
“这是我们宝贝今天要穿的裙子。多漂亮的红裙子,还带亮片的,一闪一闪的。”
“我们宝贝今天要跳一个什么舞呢?”
二十年前的录像一直闪和卡顿,镜头里她爸说她穿的是红裙子,但画面偏色太严重,看起来是一个紫不紫粉不粉的颜色。她还要在外面套上外套和裤子,这样等到了地方直接一脱就可以上台。因为是自己比赛,所以妆也是她妈给化的,为了在台上灯光下显得不吃妆,都化得眼睛脸蛋大红大紫的。
她在台上表演,她妈在下面拿着衣服,她爸给她拍照录像。站得不够近,加上像素太低,画面里看上去就是一个在灯光下转圈的小小人影,什么都看不清楚,音乐声混在旁边人的喧哗中也听不真切。
“……转录吗?转录要花钱的,你要是不用刻盘的话,就网盘转存,也便宜点。”老板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晚上直播的时候,祝安安看到有留言还记得问她找没找到能播录像带的地方,说:“找到啦。有一盘带子还能放出来,我转录啦。”
“放上来看看呀。”
“我也想看看。”
“肯定是回忆杀。”
“这都能恢复也太牛了。”
“要是我,都没有啥可恢复的,小时候哪拍过视频啊,我上高中才有自己的手机。”
“好羡慕,我小时候一张照片都没有,都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长啥样。”
“我上大学才有自己的手机可以自拍。”
“是几岁拍的?”
“看看嘛。童年回忆杀。”
…………
看着大家聊了一会儿,祝安安就笑了笑,轻轻吸了一口气,用平静的语气说:“那,你们想看,我就给你们放一下。画面太糊了,凑合看看。”
通过屏幕再次转播的视频更难辨认,只有声音和人影还相对清楚些,她一边播放,一边看着滚动的留言。
“妈呀,这座机拍摄的像素。”
“这么糊都能看出来化的这个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黑眼圈。”
“我小时候也有这种裙子,亮亮的,可土了,当时觉得可漂亮。”
“好可爱啊,看不清楚跳的啥,但感觉跳得挺好,哈哈哈哈。”
“爸妈好爱她。”
“羡慕博主,我小时候根本都没有听说过还能学舞蹈的,上了大学才知道。”
“我家那边连少年宫都没有。”
“家里条件肯定很好吧?二十多年前就有摄像机了。”
“博主现在还跳舞吗?”
…………
“现在不跳了。”祝安安说,“能维持小时候的爱好的人,毕竟是少数吧。”
“我三十岁才爱上跳舞,现在四年了,还跳着。”一条留言说道。
视频放完了,又闲聊了一会儿,祝安安就说:“我有一个朋友,她也是现在才找到自己的爱好,还把理想变成了现实。小时候我是班里跳舞跳得最好、最耀眼的那一个,不过现在,只有她在坚持她的梦想。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最要好的朋友,最近她遇到了一些困难,我的朋友们都在帮她,但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又沉默了一小会儿,她说:“我给你们看看她跳的吧,我信息比较闭塞,还是因为她跳,我才了解到这个,看起来很有意思。”她一边找出许珍贵她们的宣传视频播放,一边说:“大家感兴趣的话,如果是同城,可以去上体验课。她们还会定期举办很多有趣的活动,都是有同样爱好的女孩子,一起玩会很开心的。”
4
“你都有你姐姐的联系方式了,为什么不去找她啊?我要是你的话,我现在就去,一秒钟都不能等了。”
余多被许珍贵让进屋来,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你随便待,随便坐,她们每个人来都很随便的,就像在自己……就,怎么待都行。”许珍贵一边给她倒水,一边说。
两个人坐在窗边的垫子上,余多简单说了些出来之后的经历。
“……不敢去。”她还是局促地笑笑,“有点怕。”
许珍贵印象里的余多,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有趣的是,这个形容后来有时也会被许珍贵的朋友们用来形容她。当然许珍贵知道她和余多不一样,现在的余多和十年前的余多更不一样。
“去吧,早一天见面,就早一天团聚。”许珍贵说,“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不要留遗憾。”
“你家人都还好吗?”余多问,“我本来以为,不可能再见到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了,你们肯定都远走高飞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你们都还在。”
“怎么可能不回来呢?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啊。”许珍贵笑笑,“不过当年的老同学确实都失联了,大部分在毕业以后就再没见过,就算他们也留在这里,街上打照面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了。还好有郑家悦,还有祝安安,她们还跟以前一样,没怎么变。”
余多听她提起祝安安,沉默着没说话。
“前几天她还来我这里玩呢,”许珍贵说,“她妹妹也来了。等下次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聚。”
“……要不,我先走了。”余多坐立难安,忍不住站起身,“你刚才……不是说你一会儿有事吗?我,我先走了。”
许珍贵今天确实有事,没排课。今天是她爸爸的忌日。本来她最近都在店里没回家,想提醒她妈来着,后来想想,她妈肯定不会忘,就没说,一个人去了。离清明过去两个多月,天已经开始热了,她带的鲜花,还没走到碑前就开始发蔫。
她妈竟然已经先到了,清理掉了杂物,看她来了就说:“我看没花,就知道你没来,你买了我就不买了,省一点是一点。”
许珍贵点点头,把花摆好,没说话。
“这回又带的啥?”她妈问。
上次清明来过之后,她就琢磨着这次过来给她爸带点什么。以前每年来,她都会带个自己做的小物事,要么是简单的小花儿、小纸船,要么是出去玩的时候在手工店做的陶艺,可能是从小受她爸的耳濡目染,她也喜欢做这些小玩意儿,手艺不太行,但当作每次来看望爸爸的纪念还是很满意的。
刚上大学的第一年,许珍贵有个室友加入了学校的手工社团,回来一会儿织毛线一会儿做黏土,她看着就很羡慕,但她找的兼职几乎占用了她所有的空余时间,没有闲心去玩那些。去报到之前她妈就跟她说了很多遍,让她不要打工。“学生的主业就是学习,家里不差你打工那两个钱。不就是大学学费吗?爸爸妈妈来操心,你不用管。”她没听,还是瞒着她妈找了兼职,周中做家教,周末发传单。那时她爸不愿意在家养病,仍然在为了赚钱四处奔走,她妈收入微薄,家里仍然捉襟见肘,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窝在学校花钱。
从小在北方长大,她不习惯上海的气候,入冬之后就生了冻疮,在校门口发传单的时候手套丢了,她为了早点发完,懒得去找,也不想再买,就忍着,被冷入骨髓的风浸了一天,晚上回来很长时间都缓不过来。实在受不了了,休息了一天,室友看她一直眼馋,就拉她去社团做手工。
那天她们做的是简单的木工模型,学习了卯榫结构的原理,她觉得很有意思,小时候看爸爸给她做的小东西也是这么做的。但她的手却不听使唤,又疼又痒,看室友灵巧麻利得很,就有点失去耐心。
室友安慰她说:“没事的,你第一次来,多玩玩就好了。”指指远处一个身影:“你看他,他是我们社团唯一一个男生,第一次跟我们一大帮女生一起织毛线的时候,被我们笑死了,现在什么都会。”
那个男生是第一个做完模型的,没做完的都围上去看,许珍贵也凑过去羡慕了半天。等到大家都散开了,男生注意到了她的手,慷慨地拿出一副他自己织的手套,说,给你戴吧。
“不用,真不用。”许珍贵连忙说,“我就是手套丢了来不及买。”但她又觉得这样拒绝不好意思,就又说:“要不,你教我一下怎么织吧。”
其实她要是想学织毛线的话,回家问她妈就行了。不过这个男生后来成了她在大学里交的第一个男朋友。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大学第一个寒假她回家过年,她爸妈看到了手套,有点意外。
“会织毛线的男孩可不多,手还挺巧的。”她妈拿着手套翻来覆去看了看,又看了看她的手。
“我戴有点大了。”许珍贵说,“但是心意在嘛。”
“闺女,你不会因为他会织手套就喜欢他吧?”她妈不动声色地问。
“不能吗?”许珍贵奇道,“他会织手套哎,跟别的男生不一样。那我应该因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啊?”
她爸在旁边笑着摇了头。她就坐过去撒娇:“爸,你不是说我妈当年就没看上你,你给她做了好多小玩意儿,她觉得你手又巧又心细,才对你有好感的?”
“那你爸也没给我织手套啊。”她妈笑,“我也不是因为这个才嫁给他。”
看她爸没发表意见,她就问:“爸,那你觉得我应该因为什么喜欢一个人。”
“都说是你喜欢的了,问我意见干啥,又不是我喜欢。”她爸故意逗她。
“我认真的!”她严肃起来。
她爸看她一本正经,就也严肃起来,说:“闺女,你现在想不明白,因为什么喜欢一个人都行。但是爸觉得,你还是要找一个能给你安全感的好孩子。以后你要长大了,要自己成家了,要有个保护你的人。”
“所以为什么喜欢不重要,被保护才重要?”她反问,“可是你们把我保护得很好。我不需要被保护。”
“爸爸妈妈总有一天保护不了你。”她爸笑着说。
“我们好好地保护你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你因为一点点好就跟人家走了。是为了让你擦亮眼睛,好好地找一个以后继续保护你的人。”她妈也说。
虽然那时的许珍贵自己也没搞明白到底因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人,但她总觉得爸妈的观点好像也不对,具体哪里不对,她也没想明白。不对也正常,他们只是她的爸爸妈妈,又不是无所不能手眼通天,就算是为她好,也没有办法替她决定以后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放完寒假回上海之前,她妈拿出一副新织好的手套给她。她戴上,果然大小更合适。
“我闺女啊,还是得家里宠着。”她妈云淡风轻地说,“让别人勾一副手套就带走了怎么行?”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了。
那年春节她爸借钱跟人做生意,也不太顺利,过完年就忙忙叨叨出了门,她开学回上海之前也没再见上面。她总给她爸发短信,告诉他注意身体,别再累出病来。她爸虽然总在外面忙,但是看到了就会第一时间回复她,也总是说知道知道,爸爸心里有数,谢谢大闺女关心,缺钱就跟爸爸说。
做兼职攒下来的一点钱,她想着充作下个学期的生活费,这样能少问家里要点。大一结束的暑假,前男友得了三等奖学金,说这是他人生中赚的第一笔钱,想跟她一起出去玩,本来她不想去的,他说,第一笔钱很有意义,第一次旅行一定要和喜欢的人一起。她被说服了,两个人兴冲冲地做了很多攻略,最后决定去苏州。到的当天晚上,两个人正要睡觉,许珍贵的手机忽然响了,没在她手边,男友看了一眼说是联通,就给按掉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才看到,他不仅按掉了电话,还关了机,她妈昨晚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打不通。她爸跟生意上的朋友喝酒喝多了,送到医院已经是重度酒精中毒,现在还在ICU抢救。
“你给我关的机?”
“我没有,你自己手机没电了。”
“打开还有50%的电,你告诉我它怎么自己关机的?”
“……”
“这电话是我妈打来的,你告诉我这是联通?联通晚上十点钟给我打电话?”
“……”
“你直说吧,给我关机是不是为了不耽误你上床?”
男友也没想到她质问得这么直接,一时竟然语塞。
她甩了他一个耳光就走,买最近的票往家赶。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她爸一定要撑过去。
辗转到家已经是当天晚上,她没能见上她爸最后一面。
那几天她们母女俩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她跟在她妈身后,浑浑噩噩地陪着弄各种手续,脚像踩在棉花上,见到的、听到的都不太真切,满脑子不是悲伤和痛苦,全是难以置信。她以为高三那年就是全家最难的时候了,已经过去了,再没有什么大灾大难了,爸爸怎么都不可能这么突然地离开。
她手机里还是一天前他回复的日常短信,告诉她出门注意安全。她跟室友说,自己要跟男朋友出去玩,还告诉爸妈了,室友都惊掉下巴:“这你都敢告诉爸妈?”
“为什么不敢?他们又不是不同意。”她特别自豪地说,“我的爸妈是最开明、最懂我的爸妈。”
当然也不是没有争吵的时候,她知道她发短信让她爸少喝酒,她爸根本不听。前两天她还在说他,她知道她妈希望他别出去跟人倒腾生意了,希望他留在家里,就算赚不到钱,一家人过穷日子也安心,为此她妈跟她爸吵过几次架,甚至在这次他出门前他们还在吵。一切没有说完的话,没有解决的矛盾,没有回应的问题,都没有任何征兆地戛然而止了。
她想起那年爸妈突然告诉她要搬家的晚上,她在那扇窗前坐了那么久,直到爸爸来跟她说,虽然咱们搬走了,但是只要爸爸妈妈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是家。她以为就算家没有了,爸爸妈妈还会跟她在一起很多很多年,等她工作、赚钱,给他们养老。
她妈说,爸爸从昨晚进ICU到离世,神志一直都没有清醒过,什么话都没能留下来。如果她妈第一个电话她就能接到,她昨晚就立刻赶回去,虽然她爸还在抢救,但说不定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如果她在他耳朵边跟他说话,说不定他还能听到,可是没有如果了。
再回到学校已是假期结束,收拾宿舍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副夹在冬天厚衣服里的尺寸不合适的手套,眼都没眨就扔进了垃圾桶。转天在校园里再见到前男友的时候,他已经跟另一个女生出双入对了,看起来挺和谐,也挺快乐。
她妈到后来也不太清楚她跟这个男友分手的具体原因,她也没解释,只是说:“我发现我突然就不喜欢他了,这也很正常,对吧?咱们家人个个都心灵手巧,我凭什么要被别人勾一副手套就带走。我这个人呢,被你跟我爸宠坏了,任性。今天会因为一副手套喜欢这个,明天就会因为别的就不喜欢了。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爸爸虽然走了,但她还是有很多的话想跟他说,一年比一年多。可她走得远了,时间长了,想说的话有时候过了那个劲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就只能像小时候那样,花上很多毫无意义的时间做一个毫无意义的小玩意儿,等来看爸爸的时候带给他。
回来开了店之后,这几个月的时间,她在闲下来的时候跟着网上的教程学扎毛毡,做了一个她店铺的logo的小模型,带来给她爸看。“清明的时候我跟他唠了,怕他听不懂我现在在干啥,就带了这个来。”她举在手里,跟她妈说,“这样他就能懂了。你看,这个吊环上的小人儿像不像我?”
“像,但是有点胖,你哪有这么胖?”
“……圆的好扎一点。”
她把小玩意儿摆在花旁边:“好看吧?你看我是不是心灵手巧。”
“嗯。”
又待了一会儿,母女俩往墓园出口走,没走出多远,看到在几排墓碑之外,有一个孤零零的、有些熟悉的身影。
许珍贵辨认了许久,才犹豫着开口:“严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