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的生存论阐释应当提供出对此在的最本己能在的见证,这种见证是在此在自身之中的存在者层次上的见证。良知提供见证的方式并不是漠然公告,而是以唤上前来的方式向罪责存在唤起。如此这般得到见证的东西是由听“把捉住”的;这一听未经歪曲地在自己所意向的意义上领会着呼声。召唤之领会只有作为此在的存在样式才提供了在良知呼声中所见证的东西的现象内容。我们曾把本真的呼声之领会标画为:愿有良知。这等于说,在其罪责存在中从它自身出发而“让”最本己的自身“在自身中行动”。这种“让在自身中行动”在现象上代表着在此在自身中所见证的本真能在。现在必须来剖明这种本真能在的生存论结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深入到此在生存的本真性在此在自身中所展开的基本建构。
愿有良知,作为在最本己能在中的自我领会,是此在的展开状态的一种方式。除了领会而外,组建展开状态的还有现身情态和话语。生存上的领会等于说:向着能够在世这样一种一向最本己的实际可能性筹划自身。但只有在这种可能性的生存活动中,能在才可获得领会。
何种情绪对应于这一领会?呼声之领会在此在个别化的无家可归状态中开展着本己的此在。在领会中一道被揭示出来的无家可归状态天然地通过这一领会中包含的畏之现身情态而被展开出来。良知之畏这一实际情形是现象上的保证,说明此在在领会呼声之际已被带到它自己的无家可归状态面前来了。愿有良知成为畏之准备。
展开状态的第三个本质环节是话语。没有一种话语回应呼声这种此在的源始话语,甚至在商谈议论良知所说之事的意义上也没有。对呼声的领会倾听无言回应,这并非因为它被某种压顶而来的“混沌量”所震慑,而是因为它未经晦蔽地把呼声的内容据为己有。呼声呈现出常驻的罪责存在,这样也就把本身从常人知性的嘈杂闲言中收回。所以,有所勾连的话语这一样式包含在愿有良知中,而这种样式乃是缄默。我们曾把沉默描述为话语的本质可能性。[12]谁默默给出供人领会的东西,总必“有的可说”。此在在召唤中让自己领会到它最本己的能在,因而这一呼唤是一种沉默。良知的话语从不付诸音声。良知只默默呼唤,亦即:呼声来自无家可归的无声无阒,并把被唤起的此在作为静默下来的此在唤回到它本身的静默中去。从而,愿有良知只有在缄默中才恰当地领会到这种默默无语的话语。缄默抽掉了常人的知性闲言之言。
“严格奉守事实”的知性良知解释以良知仅只默默言谈为由而把良知弄得好像是根本确定不了和根本不现成的东西。人们只听得到、只领会得到嘈杂的闲言而不能“断定”呼声,这也就归咎于良知,其托词是:良知是“哑”的,它显然不现成存在。其实,常人只不过是用这种解释来掩盖自己所固有的对呼声充耳不闻以及自己“听觉”的行而不远罢了。
因此,此在在愿有良知之中的展开状态是由畏之现身情态、筹划自身到最本己的罪责存在上去的领会和缄默这种话语组建而成的。这种与众不同的、在此在本身之中由其良知加以见证的本真的展开状态,这种缄默的、时刻准备畏的、向着最本己的罪责存在的自身筹划,我们称之为决心。
决心(Entschlossenheit)是此在展开状态(Ershlossenheit)的一种突出样式,而我们前面[13]曾从生存论上把展开状态阐释为源始的真理。真理原本不具有“判断”的性质,它根本不具有某种特定行为的性质,真理是在世之为在世的本质组建要素。必须把真理解释为基本生存论环节。我们从存在论上澄清“此在在真理中”这一命题的时候,曾揭示这一存在者的源始展开状态即是生存的真理,并为界说这一真理而指引向此在本真状态的分析。[14]
现在我们随着展开状态来到了此在的最源始的真理,因为这也就是此在地本真的真理。此在的展开状态同样源始地开展着当下整体的“在世界之中存在”,亦即:世界、在之中、本身——这个本身即是作为“我在”的这个存在者。世内存在者向来已随着世界的展开状态一道被揭示了。上手事物与现成事物的揭示奠基于世界的展开状态[15],因为要敞开上手事物的当下因缘整体性就要先行领会意蕴。操劳着的此在以领会着意蕴的方式寻视着把自己指派于照面的上手事物。要领会意蕴,亦即要开展当下的世界,则又基于领会一切得到揭示的因缘整体性所回归的“为何之故”。为介入之故,为居持之故,为发展之故,这些都是此在的切近和常驻的可能性。这一为其存在而存在的存在者一向已经向着这些可能性筹划自己了。既经抛入它的“此”,此在实际上向已被指派到一个特定的“世界”——它的“世界”。与此同时,这些切近的实际筹划是由操劳着丧失于常人的境况来引导的。当下本己的此在可能向这种境况发出召唤,这召唤只能以决心的方式加以领会。这一本真的展开状态却也同样源始地使根基于这种展开状态而业已被揭示的“世界”的被揭示状态与共处的展开状态改变样式。上到手头的“世界”就内容而言并不变成另一个世界,他人的圈子并未被更换,然而,领会着操劳着向上手事物的存在和操持着共他人的存在现在都从其最本己的能本身存在方面得以规定了。
决心这一本真的自身存在并不把此在从其世界解脱,并不把此在隔绝在一个飘游无据的我中。——决心之为本真的展开状态恰就是本真地在世,它又怎会去解脱、隔绝?决心恰恰把自身带到当下有所操劳地寓于上手事物的存在之中,把自身推到有所操持地共他人存在之中。
出于选择了自身的能在这种“为何之故”,下了决心的此在解放自己,自由面对其世界。唯有断然朝向其自身的决心才把此在带入这样的可能性:让一道存在着的他人在他们自己最本己的能在中去“存在”,而在率先解放的操持中把他们的能在一道开展出来。这种下了决心的此在可以成为他人的“良知”。本真的共处,惟源出于决心中的本真的本身所在,而非源出于模棱两可心怀嫉妒的约许和在常人及其所欲从事之业中的喋喋不休的称兄道弟。
决心依其存在论本质而言就是当下实际的此在的决心。这一存在者的本质即是其生存。决心只有作为领会着筹划自身的决定来“生存”。但此在在下决心之际是向什么方向作决定?此在应为何而作决定,只有决定本身能提供回答。人们要是以为决心现象只不过是把提交出来的、推荐出来的可能性取来抓住,那可就完完全全误解了决心现象。决定恰恰才是对当下实际的可能性的有所开展的筹划与确定。此在的一切实际被抛的能在都具有不确定的性质,而这种不确定性必然属于决心。决心只有作为决定才吃得准它自己。但决心的这种不确定性,这种生存上的每次只有在决定中才得到确定的不确定性,却正具有其生存论上的确定性。
此在是在操劳着操持的方式中的能在。在存在论上,决心之何所向先行描绘在此在一般的生存论性质中了。但此在之为操心是由实际性与沉沦决定着的。此在展开在它的“此”中,它便同样源始地处身在真与不真之中。[16]这一点恰恰“本真地”对决心也有效,既然决心是本真的真理。决心本真地把不真据为己有。此在向来已在无决心中,也许马上又在无决心中。无决心这一名称所表达的现象恰就是我们曾解释为服膺于占统治地位的常人解释事物方式的那种存在。此在作为常人本身仍依公众意见的知性两可状态而存在,在那种两可状态中无人作决定,却也总已经有了决议。决心意味着让自己从丧失于常人的境况中被唤起。常人的无决心虽还保持统治地位,但却只是不能滋扰下了决心的生存。无决心作为与生存论上领会的决心相反的概念,不是指被某些阻碍压制住了那一意义上的存在者层次上的心理属性。而决定也仍是指向常人及其世界的;就决心才刚给与此在本真的透视性而言,理解这一点,也一道属于决定所开展的东西。此在在决心中为的是它最本己的能在,这能在作为被抛的能在只能向某些特定的实际可能性作筹划。决定并不抽身而出离“现实”,而是恰恰揭示着实际可能之事;其情形是:决定把可能之事按照它作为常人中最本己的能在所能是的那样加以掌握。可能的、下了决心的此在的生存论规定性包括着另一现象的结构环节,我们把前此一直跨过去的这一生存论现象称为处境(Situation)。
处境(形势——“处其势而能作某事”)这一术语带有空间含义。我们不打算把这种含义从生存论概念中清洗出去。因为此在的“此”也有这种含义。在世包含有某种本己的空间性,这种空间性的特征由去远现象与定向现象描述出来。只要此在实际生存,它就“设置空间”。不过,生存据以规定其“处所”的此在式的空间性奠基于在世这一建构。这一建构的本来要素是展开状态。正如“此”的空间性奠基在展开状态之中一样,处境也在决心中有其基础。处境是那向来已在决心中展开了的此,生存着的存在者就作为这个此而在此。处境并非此在被摆在其中的现成框架,或好像此在不过是也可以把自己带到这现成框架里去似的。处境还远异乎前来照面的环境与偶然事件的现成混合。处境只有通过决心并在决心之中才存在。“本身”生存着就不得不作为此而存在,而惟决心为此,环境的当下实际的因缘性质才对“本身”开展出来。我们称之为偶然事件(Zufaelle)的东西只会撞到(zufallen)决心上,从共同世界与周围世界撞到决心上。
然而,处境本质上对常人封闭着。常人只识得“一般形势”,丧失于切近的“机会”,靠总计“偶然事件”维持此在,而常人又误认“偶然事件”,把它们当作或说成自己的功业。
决心把此在带入其处境的生存。但决心也界说着在良知中得以见证的本真能在的生存论结构,即愿有良知的生存论结构。在愿有良知这种能在中我们曾看出适当的领会召唤的途径。由此已变得清清楚楚:当良知呼声向着能在唤起,它不是把任何空洞的生存理想摆到那里,而是向前呼入处境。正确领会的良知呼声的这种生存论上的积极性质同时也就使我们明见:把呼声倾向局限到摆到眼前的疚责的做法同等程度地误认了良知的开展性质,又在同等程度上只是似是而非地传达给我们对良知的声音的具体理解。而从生存论上把对召唤的领会阐释为决心,这就揭示出良知乃是包括在此在根基处的存在方式。借这种方式,此在见证着最本己的能在而使实际生存对它自己成为可能。
把一种空洞的“习惯”和一种不确定的“随意动机”拼凑到一起并不就是我们以决心这一名称所称的现象。决心并非刚刚有所认知地把处境呈到眼前(sich vorstellen),而是已经把自身投入(sich stellen in)处境。此在作为下了决心的此在已经行动着。我们有意避免使用“行动”这个语词。[17]因为,一方面,我们不得不重新在很广泛的意思上把握这个词,结果它本似专指积极活动,却把阻碍这类“活动”也包括进来,虽然阻碍其实是消极的不活动。另一方面,它易于导致对此在存在论的误解,似乎决心是与理论职能对应的某种实践职能所特有的行为。可是操心作为有所操劳的操持却至为源始、至为整全地包罗着此在的存在,乃至若要区分理论行为与实践行为,总先就得把操心设为前提,而并非由这两种职能才始得合建起操心来——即使借辩证法之助也不行,辩证法由于未在生存论中奠立根基而必然是无根基的。决心恰只是操心本身的本真状态——是操心中为之操心的本真状态,而它只有作为操心才可能成为操心本身的本真状态。
提供实际生存的种种可能性所具有的主要特征和联系,按照这些可能性的生存论结构来阐释它们,这些任务都划在生存论人类学的课题范围之内[18]。而从生存论上界说由此在本身在良知中为它本身所见证的本真能在,这对眼前这部探索的基础存在论目的来说也就够了。
我们把决心清理为缄默的、准备畏的、向着最本己的罪责存在的自由筹划。随着这一工作的进行,这部探索也就能来界说我们所寻求的此在本真整体能在的存在论意义了。现在,此在的本真状态既不是一个空洞名号也不是一个虚构观念。虽然如此,从生存论上演绎出来的本真的向死存在作为本真的整体能在仍然是一种缺少此在式见证的纯生存论筹划。唯当找到了这种见证,这部探索才能像这里的讨论工作所要求的那样满意地展示出在生存论上得到保障与澄清的此在本真整体能在。因为,只有当我们能从现象上通达这一存在者的本真整体性,这个存在者、即唯有其生存包含有存在之领会的这个存在者的存在意义问题才放到了屡验不爽的地基之上。
选自[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陈嘉映、王庆节译。
[1] 参见本书第二十五节114页及以下。
[2] 参见本书第二十七节126页及以下。特别见130页。
[3] 前面的和以下的考察都曾在马堡的一次关于时间概念的公开讲演中(1924年7月)作过专题报告。
[4] 参见本书第二十八节以后,130页及以下。
[5] 参见本书第三十四节160页及以下。
[6] 除了康德、黑格尔、尼采对良知的解释外,应当重视的还有:凯勒(M.K?hler)的《良知》中关于历史的第一部分(1878年)和在实用百科全书中新教神学和教会条目之下的论文;里茨尔(A.Ritschl)的《论良知》(1876年),这在1896年的文选(177页及以下)中重又选入;史托克(H. G. Stoker)刚刚发表的专文《良知》(《哲学和社会学文集》,第二卷,马克斯·舍勒编,1925年)。上述研究已经澄清了良知现象丰富的多样性,批判性地表明了这一现象的各种不同的、可能的行为方式的特征并且指示出进一步的文献材料,尽管这些材料就良知概念的历史来说还是不够充分的。除了某些一致而外,史托克的专文自始至终都和上述的存在论解释不同。从一开始,他就低估了“描写”“客观实际存在着的良知”(3页)的诠释学上的条件,这就导致他抹杀了现象学与神学之间的界限。这种抹煞无论对现象学还是神学都是不利的。关于舍勒的人格主义研究的人类学基础,参见同上书第十节47页及以下。同样,史托克的专文在反对迄今的良知解释上,表现出值得重视的进步。但是,他的解释更多的只是泛泛地对待良知现象和它的旁枝,而不是去展示这一现象的存在论根系。
[7] 参见本书第四十节189页。
[8] 西方有“坏良知”一说,意思就是良心不安。
[9] Schuld在德语中有多重含义。一般说来,可归纳为债务、罪过、责任三种。现代汉语中难以找到同时满足于这一组含义的概念,权且译为“罪责”。
[10] Schuldig在德语中为形容词,和系动词sein构成述语,如Ich bin schuldig(我是有罪责的)。这里,Ich bin可解作“我在”;但中文难于表达这层意思,只能译为“我是”。
[11] 参见舍勒:《伦理学中的形式主义与非形式的价值伦理学》,第二部分,本年鉴第二卷,192页,1916。
[12] 参见本书第三十四节164页。
[13] 参见本书第三十四节164页。
[14] 参见本书第四十四节212页。
[15] 参见本书第十八节83页及以下。
[16] 参见本书第四十四节B,222页。
[17] 实际上,海德格尔经常使用Handeln这一概念。只是在遇到“决心”这一概念时,他才避免使用它。
[18] 在这一问题上,雅斯贝斯第一次明确地理解和进行了世界观学说的工作。参见他的《世界观的心理学》第三版,1925。在这里,雅斯贝斯提出了“人是什么?”的问题并且从其所根本能是的方面来加以规定(参见第一版序言)。由此,“边缘处境”的基本的生存论存在论意义得到了澄照。如果人们仅仅把《世界观的心理学》当作“世界观类型”的参考书加以“使用”的话,那就全然误解了这本书的哲学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