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刚按照马珍珍的标图考察了丙字号矿区。那个矿区原先是一处规模极小的朱砂矿矿坑,因为里面的朱砂矿已经被挖尽。也许是表面上看挖尽了,而深层仍有蕴藏,只是矿主看不到这一点而中途放弃了。国内水平较高的专家一般都知道,类似黄岗山这样富含各种矿物的矿山,凡含朱砂矿的地方,往往也含硫磺,砒霜,也含金;但有金矿脉的地方未必就有朱砂矿。这个规律河野满和山崎一郎未必清楚。而且,河野满、山崎一郎等人即使知道这个规律,也未必能在黄岗山轻易找到金矿脉。而有爱国良心的中国专家有可能迫于生命威胁的压力,为日本人指认一两处金矿脉,但不可能将黄岗山的金矿脉分布规律完全告知他们。尤其马珍珍根本不是那种为了个人利益认贼作父的卖国者。现在这个矿坑荒芜在那里无人问津。河野满问山崎一郎:“马珍珍的,会不会骗我们?”
山崎一郎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应该不会。她难道不怕被鲁大成抓走受折磨吗?”
“我打算立即投入开采。”
“哦,我看可以。”
“初期需要多少人?”
“少数技术人员加大部分劳工,怎么也得五十人以上。”
“好,我命令鲁大成赶紧运作。”
说干就干,日本人做事历来雷厉风行。回到营房以后,河野满即召见了鲁大成。鲁大成提心吊胆地听完河野满的命令和训话,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差人去寻摸懂一点开矿知识的人,去村里抓劳工;同时,经河野满批准,从乙字号矿区分出一些技术熟练的劳工到丙字号这边来。马二楞做为他的的得力助手,全力运作这件事。而鲁大成则按照郭晓冬的安排,来到望金酒家参加已故女儿的“衣冠婚”。
在望金酒家最大的一间单间里,一面墙上挂上了紫色的背景幕布,幕布上缀上了一溜写在黄纸上的红字:“郭晓冬鲁小芹衣冠婚典礼仪式”。幕布下摆着一张不大的小桌,小桌上摆着鲁小芹的一身八成新的紫底白花的衣服,衣服上压着一根鲁小芹经常使用的银簪和一朵用红绸子折成的大红花,小桌的右边坐着身穿黄军装凶神恶煞般的嘉宾鲁大成,鲁大成的右边是两个荷枪实弹的短枪马弁;小桌左边站着表情凝重、身穿藏青色对襟棉衣裤、胸前也挂着大红花的郭晓冬,而郭晓冬的左边坐着身着灰色中山装的证婚人马万祺。主婚人是郭爷爷和郭奶奶,他们也换上了干净衣服坐在观众席里,虽然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没什么像样衣服,即使最拿得出手的衣服也带着补丁。
原定司仪是王金槐,但眼下做司仪的却是郭家店的伪保长郭万才。
想当初郭万才刁难鲁小芹的时候,也是板是板眼是眼,一本正经势不可当。没有鲁小芹的英勇果敢,说不定早就受到了郭万才乃至日伪军的迫害。现如今鲁大成不比当年,已经是威震一方的黄岗县警备队司令,当郭晓冬找到郭万才请他出面做这个司仪的时候,他简直受宠若惊,对着郭晓冬连连的打躬作揖,还非掏三十块大洋给郭晓冬做份子钱。起初郭晓冬不想要这钱,感觉这钱来路不明,不干净。但想到这对建立“统一战线”有好处,便拍拍郭万才肩膀收了下来。结果郭万才见此反倒感激涕零,差点没哭出来。今天郭万才身穿深褐色缎子棉袄,棉袄布料上是几个又大又圆的大篆体“寿”字,看上去很像刚刚爆发起来的土财主。
郭晓冬见一切已安排停当,便请郭万才开始。郭万才清清嗓子道:“各位来宾,各位先生、女士,各位朋友,今天,是郭家店的知名企业家郭晓冬与名门之后、鲁大成司令员之女鲁小芹的衣冠婚,现在,结婚典礼仪式正式开始,请大家起立——”话音未落,人们纷纷站起,身后的椅子腿发出吱吱嘎嘎的擦地声。
此时此刻的王金槐,正装满二十车原煤,将几十小袋黑布袋装的金矿砂埋在其中,逶逶迤迤穿过一片开阔地,走向狭长的“死亡之谷”。押车的共有包括王金槐和六个机枪手在内的二十个民团弟兄。
马万祺的甲字号煤矿每次运出原煤,都要用民团押车,这件事已经在周边地区慢慢传开,马家生意做得大,而且有这个实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人们也不能不问,黄岗山的煤矿往往和硫磺或朱砂相毗邻,说不定他们带武器押车,就因为车上有可能装有硫磺和朱砂。而硫磺和朱砂都是战时被日军严格控制、根本不允许普通人经营的。那么,推而论之,甲字号是不是、会不会撞上了金矿脉,开出了金矿脉,也完全未可知。而黄岗山的金矿更是为日军所把持,普通人开金矿便是死罪。如此说来,马家的“武装押运”就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于是,一直在甲字号附近游**的胡老西儿的手下,觑见马家又开始装车的时候,就飞也似地跑回胡老西儿驻地,向其汇报。
事情立即报告到河野满那里,一个日军小队和一个中队皇协军,跑步抢在马家车队前面,进入了“死亡之谷”设伏。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鬼子和伪军完全没有想到黄岗山八路军独立营也按照上级指示一直在此处活动。当流动暗哨发现来了鬼子和伪军以后,便得知马上会有运送原煤和金矿砂的车队出现,便急忙跑回去报告。于是,鬼子和伪军刚刚设伏完毕,独立营也悄悄地在死亡之谷的一侧,比鬼子和伪军设伏的地点更高一些的地方布下埋伏。敌人藏在灌木丛里,独立营在上面看不清他们,只能根据他们射击暴露目标以后进行歼灭。否则提前就把他们一锅端了。
车队慢慢进入了有效射程,灌木丛里的敌人开始射击,押运车队的民团队员急忙翻身下车,藏到车后,但仍有几个人中弹。六个训练有素的机枪手迅速支起歪把子机枪,对着敌人的火力点进行猛烈还击。双方打得十分火炽,而山上独立营便将敌人的火力点悉数掌握,于是,一顿手榴弹飞将下来,随着连续不断的“轰轰轰” 的爆炸声,灌木丛里的敌人相继哑了火。好几处灌木丛腾腾地着起火来。小鬼子十分聪明,很快就明白了主力是在山上,便急忙调转枪口,瞄向山上的独立营战士,于是,他们与山上又形成了激烈的对射。藏在马车后面的六个机枪手,发现敌人突然转向了,便也一时找不到敌人的火力点,又根据敌人射击的情况重新判断,然后进行调整,再次对着敌人的后背猛烈射击。
战斗持续了两个小时,双方各有伤亡,敌人似乎死伤更多一些。鬼子小队长感觉拦不住马车队,便悄悄撇下死伤人员,打算带领所剩无几的鬼子和一部分皇协军溜之乎也,便且战且退,枪声就稀疏下来。然而,八路军独立营的营长牢牢记着毛泽东的话: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他在战场形势发生微妙变化的时候,感觉应该立即抓住战机。从目前情况看,敌我双方基本势均力敌,我们的武器不如敌人,但我们在高处,且还有马车队在敌人后背夹击,敌人实际是被我方包了饺子的。而且,独立营长通过望远镜观察到敌人的死伤多于我方。在形势对我方非常有利的情况下,穷追猛打方为上策。于是,他便一声断喝:“追!”身边的司号员便猛地吹起了冲锋号:“嘀嗒嗒,嘀嗒嗒,嘀嘀嘀嗒嘀嗒嗒——”
独立营的战士个个都如下山虎,挺起刺刀就从阵地上跳了起来,朝着前方的敌人又扔出一排手榴弹,然后就迎着爆炸的硝烟冲了上去。一场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开始了。皇协军不敢跟八路军拼刺刀,他们素来知道八路军擅长拼刺刀,所以,见后面八路军冲下山来,便急忙将手里的步枪扔在地上,屈膝下跪举起双手。只有为数不多的小鬼子“哇呀呀”叫着回过身来与八路军战士对阵,双方眼睛都在冒血,不由分说就拼起刺刀。皇协军的士兵一投降,就等于好几个八路军战士围攻一个小鬼子,于是,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将小鬼子消灭干净了。鬼子小队长手握指挥刀左劈右杀,砍断了一个八路军战士的胳膊,但立即被另外三个战士逼到了一棵老槐树下面,独立营长见此,感觉任其做垂死挣扎,说不定又会伤到战士,因为这个鬼子小队长的刀术十分了得,所以,独立营长举起驳壳枪,对着鬼子小队长的胸口就是三枪:“啪啪啪!”顿时将其击毙。其他战士立即上去补了几刺刀。然后缴获了其指挥刀和王八盒子。而那个断了胳膊的战士嘴里骂着:“我操你妈小鬼子……”便昏死过去。
枪声完全停息了。独立营长命令:抢救伤员,打扫战场,归拢俘虏。一直带领马车队的王金槐此时从马车后面钻出来,跑向独立营长。他紧紧握住独立营长的手说:“谢谢部队同志的支援,没时间说话了,我们得赶紧出发,以后找机会咱们再聊吧。”就把民团受伤的人也交给了独立营,赶起马车,快速朝死亡之谷的纵深走下去了。
战士们协助随队医生和卫生员给伤员包扎救治。独立营长将没有受伤的俘虏归拢到一起,开始了训话:“你们这些人及时地缴枪,还算聪明。今天我们不杀你们,放你们回去。我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干皇协军。我知道你们是为了糊口,为了混碗饭吃。但你们应该知道,你们做皇协军是为虎作伥,是帮着小鬼子欺压残害中国人。小鬼子侵略、占领中国,一方面杀我们的老百姓,另一方面,把我们的煤炭、黄金等宝贵资源掠夺走,运到他们日本。你们这次出来作战,不就是帮着小鬼子抢夺中国人的煤炭,伏击中国人的马车队吗?是不是这样?”没有人敢回话,皇协军的士兵全都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你们之中年轻的,身体好的,愿意跟着我们打鬼子的,就留下跟着我们干。不愿意留下呢,你们就走,如果回去以后还想当皇协军,就告诉你们的小队长、中队长和大队长,包括鲁大成司令,就说,你们死心塌地与中国老百姓为敌,我们八路军就跟你们血拼到底!见了你们,我们就扔手榴弹,就上刺刀。说不定还会去你家里掏窝。总之,对你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客气。明白了吗?好了,散了吧,该留的留,该走的走!”
谁知独立营长的话刚刚说完,俘虏们呼啦一下子全都奔到营长的身边,纷纷要求加入八路军。警卫战士担心营长安全,急忙将俘虏和营长分开,让他们原地坐下。营长重复道:“年轻的,身体好的,愿意打鬼子的留下。”
半天没有反应。接着,年轻的,身体壮实的皇协军士兵都归拢到营长跟前。而岁数大一些的俘虏也没有走的。有人率先跪了下来,说:“长官,你收了我们吧,我们要当八路军,要吃饭。”
“不行,眼下我们没有能力养你们这些人。看你们以后的表现,谁为老百姓服务,为八路军服务,干的好的,我们会考虑安排的。”
“可是,眼下我们得吃饭啊,皇协军好歹给碗饭吃啊。”
“你们如果找不到吃饭的营生,还干皇协军,我们也没法拦你。但你们记住,你们可以在与八路军作战的时候把枪口抬高一寸,把子弹往天上打。看到八路军发起冲锋,你们就像今天这样,立马缴枪投降。我们便不会伤害你们。凡是像小鬼子那样顽抗到底的,我们必将彻底消灭。”
一半皇协军士兵留下了,剩下的一群被俘的皇协军士兵听完独立营长的训话,垂头丧气地下山走了。留下的人立即被编入独立营的各连队,并开始进行整训。对俘虏兵不进行系统教育是不行的。
走的那些人,有一部分回家种地去了,有一部分到矿上找活干去了,还有一部分仍旧回到了皇协军,回到了鲁大成手下的警备队。
那鲁大成参加完郭晓冬的衣冠婚回来以后,心情十分不爽。他虽是个粗人,但对郭晓冬举办衣冠婚,还是感觉似乎受到了愚弄。人已经死了,举办衣冠婚有个鸟的意义?尤其当他看到鲁小芹当年穿过的衣服,那心情怎一个沮丧一个悲痛所能了得?在酒桌上,尽管郭晓冬在马万祺帮助下,已经尽其所能,买了当时最好的白酒“黄岗特曲”,而鲁大成全无酒兴,他一连灌下八盅酒之后,突然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当时没有人劝阻,大家都看出来他心情不好。身边坐着的郭爷爷、郭奶奶也压低了声音说话,不愿意惊扰他。
此时的郭爷爷和郭奶奶与鲁大成心情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们失去了孙子媳妇,但他们的大孙子还活蹦乱跳地吃饭喝酒呢,还在干着自己想干的事业。善良人么,总会将心比心。他们现在十分理解和体谅鲁大成。鲁大成除了鲁小芹,还有一个儿子,但他儿子被老婆带着跑了,好几年渺无音信,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他只身带着鲁小芹和其他弟兄们风里来雨里去,打家劫舍,出生入死,几乎与鲁小芹是相依为命的。现在鲁小芹说没就没了,他不光失去了左膀右臂,还感觉好像没有了主心骨和生活的目标。他有过打算,眼下好好干,积攒一份家业和一笔钱财,就交给鲁小芹管理,等自己老了以后,跟着鲁小芹享受晚年生活,直至老死。可是,眼下的现状却是这样,让他怎么能够接受得了呢?当然,他并不怀疑是因为郭晓冬工作安排不当,使鲁小芹这样的女子亲临战场一线,以致牺牲了生命;当郭晓冬在酒桌上大大方方地喊他“爸”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一下子滚过热浪。尤其当郭晓冬向他敬酒的时候表态说:“爸,小芹虽然不在了,可我在,我是她的丈夫,我是您的女婿,将来有我吃的就有您吃的,不管世态是好是坏,我都会孝敬您,为您养老送终。”
一番话说得他感慨万千,倏忽间多喝了好几杯酒。那黄岗特曲是用红高粱酿制的62度高度酒,加之说不出道不出的一种奇怪情绪作祟,他突然感到醉酒了,头晕恶心了。而这种情况以往还从来没出现过。
他一直感激郭爷爷和郭奶奶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对他们寄予无限信赖;但他对郭晓冬却始终喜欢不起来,因为他说不清郭晓冬的真实身份。他是当过兵的人,他从郭晓冬身上似乎能够感受到一股说干就干、敢想敢干的雷厉风行的兵气,但郭晓冬身上还有一股渴望发财的商人气息,这从他一心一意跟随马万祺开发甲字号可以看出来。当然,鲁大成不知道郭晓冬和马万祺搅在一起的真正目的。但鲁大成看不起马万祺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无商不奸,无奸不商,都是活该被抢的对象。由于郭晓冬从中挡横儿,他想对马万祺下手,而一直不得机会,但他想过,一旦时机成熟,他还是要抢马万祺一次,要让马万祺知道他鲁大成的马王爷三只眼。
他被马弁用车送回到司令部以后时间不长,那些被俘虏过、缴了武器的士兵跑回来了。他们为了继续谋这个饭碗,不得不把情况说得十分邪乎。他们向鲁大成报告说,今天遇上了八路军主力,对方要枪有枪,要炮有炮,简直如天兵天将。日军一个小队全部被歼,警备队一个中队也基本全部被歼,没死的弟兄也被缴了枪支。
醉成一滩烂泥的鲁大成一下子就醒了。他唰一下子掏出手枪,对着这几个士兵就要开枪,吓得这些士兵急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鲁司令,我们说的都是真的,您可以调查其他回来的士兵!”鲁大成没有扣动扳机,却将满腹的酒饭“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直喷了这些士兵一脸一身。这些士兵见机赶紧溜了。
“马万祺和八路军勾搭上了!”这是鲁大成眼下得出的结论。必须给马万祺一点厉害瞧瞧,否则河野满来了就没法交待。他大喊一声:“来人!”
两个马弁立即出现在跟前,他对马弁挥挥手,说:“把丰金一叫来。”
过了半袋烟的工夫,丰金一来了。鲁大成道:“你赶紧安排人到郭家店去一趟,带着汽油,烧他半个村子,重点要烧马万祺的大宅院。注意,郭奶奶家不要烧。”
丰金一被郭晓冬抓捕教训了一顿以后,也一直在憋着气,眼下见鲁大成要报复郭家店,便满口应承,连连说好。按说他应该帮助鲁大成权衡一下利弊,但眼下他心里除了仇恨已经没有别的了。他对着鲁大成一个立正:“是,我亲自带人去办!”便转身出去了。
深夜,丰金一带了两个小队的皇协军,六十多人,拎着装了汽油的铁壶,踏着月色,顶着繁星,悄悄地向郭家店进发了。
此时,马万祺和郭晓冬都在甲字号煤矿里面,他们在悄悄商量是否开采丁字号煤矿,因为马珍珍指明丁字号位置也蕴藏着金矿脉。但此时马万祺产生了不同意见,感觉为八路军做这些事,冒的风险实在太大,如果引来小鬼子,后果难以预料。郭晓冬便给马万祺讲起眼下八路军在经济上的困难,和小鬼子在经济上的困难,两方面都很困难,谁能抓到金矿脉,抓到钱,谁就主动。但不论郭晓冬怎么讲,马万祺只是一个劲摇头。
这时,郭家店三分之一的房子都突然起火了。首当其冲的是马万祺家,烧得最厉害,腾腾的大火蹿起老高,映红了半拉天。值夜的马弁赶紧叫醒了睡梦中的马万祺老婆和银杏、马珍珍,这三个女人穿着睡衣就跑了出来。但她们稍稍冷静一下以后,马万祺的老婆立即打算重新冲进火海,她要抢救一些细软。马珍珍一把拉住老妈,说:“不能去,太危险了!”但老妈回手给了马珍珍一巴掌就钻进屋去。
马珍珍转过身来对马弁喊道:“你们赶紧进去把我妈拉出来呀!”两个马弁便也要往火海里钻。但就在这一时刻,门楣的房梁突然倒塌下来,继而“轰”的一声,整个屋顶都坍塌下来了。
马珍珍高喊一声:“妈——”便晕倒在地。银杏也急得抓耳挠腮,捶胸顿足,但她还算冷静,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马珍珍,一叠声叫着:“姑娘,姑娘,你醒醒!”
两个马弁已经没法进屋,而且进屋已经失去意义。他们急忙找来水盆,从院子里的水缸舀水往大火上泼。但杯水车薪,怎么挡得住熊熊的大火。他们眼看着马万祺的硕大院落顷刻间变为废墟。而且,他们也纳闷,为什么大火着得这么凶?
郭家店凡是家里着火的村民,全都没能将火扑灭。浇了汽油的纵火,怎么能救得灭呢?那年月又没有泡沫灭火器,甚至连水都不充足。村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家的房子烧塌,烧成废墟。
后半夜郭晓冬和马万祺回到郭家店以后,立即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小鬼子或皇协军在实施报复。这种报复似乎还是警告性的,还不算完全的毁灭性的,接下来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马万祺毫无办法,等火势低落以后,立即叫两个马弁和银杏一起,从废墟里扒出了早已烧死的老婆。他们把马万祺老婆抬出来,简单包裹一下,便埋在了自家的坟地里。马万祺给老婆的坟头磕了四个头。“神三鬼四”么。回过头来,他们又一起从屋子里寻找出一些金银首饰,剩余的东西就不要了。而且,都不像样子了,想要也没法要了。马万祺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郭晓冬蹲在马万祺身边,说:“伯父,走,到我们家去。你家烧了,我家还在。”
深更半夜,黑灯瞎火,马万祺的心情和这苍茫的夜色一样,寒冷而黑暗。他不说话,只是呜呜地哭。郭晓冬见此,便命令一个马弁背起马万祺,另一个马弁背起马珍珍,让他们立马到自己家里走去。他和银杏走在最后。
银杏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郭晓冬走着,心情也极其沮丧,但她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她讷讷地说:“肯定是有人故意放火,不然怎么会着得这么凶、这么快呢!”
郭晓冬在黑暗中点点头,说:“是这样。看起来,我们这些人都在小鬼子的视线里了。他们时时刻刻在监视着我们,想什么时候给我们来一下子,就给我们来一下子。”
来到自己家以后,郭晓冬让奶奶把马万祺和银杏、马珍珍安置在东屋,爷爷奶奶和郭晓冬则到西屋去睡。两个马弁就在堂屋地上坐在蒲团上。大家将就着还能睡一个时辰。转天一早,郭晓冬率先起床来到外面,正在思考下一步怎么办,却见很多乡亲们拉家带口地来到自己家的院门外。他们也不想进来,只是站在外面迟疑着。
郭晓冬透过院门栅栏,看到了乡亲们,便急忙打开门走了出去。问:“你们有什么事要找我说吗?”
一个老大爷说:“昨夜我们这些人的家里都莫名其妙地遭了火灾,东西全都烧个精光,人没死就算万幸。天一亮我们去找保长郭万才,让他想办法帮我们找个住处。他说他也没办法,让我们来找你,说你道行大。”
郭晓冬看着眼前这些乡亲们,从他们破衣拉花的外表看,一个个都穷得够呛。把这些人的吃喝拉撒都管起来,可不是容易事。便说:“你们先在这等一会儿,容我们老板睡醒,我和他商量一下,看有什么办法。”
乡亲们便在院门外扶老携幼地席地而坐,一坐就密密匝匝地坐了一大片。
马万祺还没睡醒,郭晓冬也不便去叫,他便在堂屋地上拿了蒲团也坐下来,和两个马弁倚在一起,合上眼静候,想着心事。又过了一会儿,马万祺和银杏、马珍珍都起床了。他们揉着眼睛来到堂屋,两个马弁赶紧起身到外面站岗。郭奶奶给马万祺和马珍珍、银杏打水,让她们洗漱。郭晓冬就对马万祺开口了。
“伯父,我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以前一直想说,但没有机会。”
马万祺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心事重重地看着郭晓冬,说:“你想说什么?劝我扩大开矿吗?”
郭晓冬道:“伯父,院门外的乡亲们坐了一大片,看到他们,我想起了毛泽东同志写的《论持久战》。在这篇文章里,毛泽东指出:‘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动员了全国的老百姓,就造成了陷敌于灭顶之灾的汪洋大海,造成了弥补武器等等缺陷的补救条件,造成了克服一切战争困难的前提’。我们现在总是被动挨打,而身边又有很多老百姓,我们为什么没想到要把老百姓武装起来呢?”
马万祺不屑于到外面去看一眼乡亲们,他只是摆摆手道:“老百姓是很难管的,你不要作茧自缚,自寻烦恼。”
郭晓冬道:“您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们还应该乐观一点。受到小鬼子迫害的老百姓会跟着我们一起干,会成为我们的帮手,甚至成为主力军。事情都有两面性。日伪军以为威胁和加害我们,就会使我们停止工作。但那怎么可能?他们越这么没有人性,我们越要把工作干得更好。不光我们干,还要发动起很多人来跟着我们一起干。您想想看,我说得对不对?”
这时,刚刚洗漱完毕的马珍珍插进话来:“爸,事到如今,您就听晓冬的吧!难道他会把咱们往歪道儿上领吗?”
马万祺在马珍珍的撺掇下,勉强同意了郭晓冬的意见,但他说不出应该怎么做,只是一切听任郭晓冬的安排。于是,郭晓冬大刀阔斧地做了布署:在甲字号煤矿门口搭起临时帐篷,把没有房子住的乡亲们都接过去。然后把乡亲们编入民团。分成老年组、中年组、青年组、妇女组。过起集体生活。对开矿和其他临时任务,统一安排。几天后,分成诺干个小组,在骨干带领下,进入丁字号煤矿继续挖新矿。
万家铭那边已经不可能再提供枪支了,新的民团成员都没有枪。王金槐在对这些人轮流培训的时候,说:“现在我们有工作了,有工作就能赚钱。下一步我们要想办法把挖出的煤变成钱,大家要轮流出去护送运输,到时候就可以夺到敌人的武器。”同时,王金槐还对这些人进行军事训练,使这些人亦工亦兵,下到矿里能采矿,拿起武器能杀敌。那些房子没有被烧的村民,看到加入民团就可以有饭吃,便也纷纷投到郭晓冬门下。郭奶奶家里一时间门庭若市。
王金槐问郭晓冬:“怎么办?”
郭晓冬回答:“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只要马万祺给钱给粮。干脆把郭家店办成‘堡垒村’也正当其时。”
马万祺自然不愿意出那么多钱,那么多粮。郭晓冬也不再给他做思想工作,而是搬出马珍珍,让她说服她的父亲。郭晓冬对马珍珍是这么交待的:“咱们俩能不能走到一起,关键要看咱们俩是不是志同道合。眼下,扩大民团势在必行,就看你怎么表现了。”
结果就是马珍珍按下脖子强饮驴,强迫老爸完全按照郭晓冬的意志行事了。马珍珍深知父亲的脾气秉性,因此她根本不跟马万祺讲道理,只是下命令。她是这么说的:“爸,现在我的年龄也不小了,如果我不嫁出去,老在家里,您的面子上也很不好看。而万家铭那边出了那样的问题,我是不可能再嫁他的。郭晓冬现在已经成为我追求的目标。他的人品、学识、能力,想必您比我还清楚。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甚至愿意为他而死。所以,出于成全我和郭晓冬这一点,请您支持郭晓冬的工作。”
一番话说得马万祺连连摇头,长叹“闺女大了不中留”,但他不能不非常无奈地答应倾其所有,出钱出粮。一切听郭晓冬安排。事情一下子变得顺风顺水,郭家店的民团在一场大火以后出人意料地被迅速扩大了。这一切甚至超出了郭晓冬的想象。
河野满看到日军的一个小队全部被消灭,皇协军的一个中队也基本全部被消灭,只跑回来不多的几个人,便怒火中烧。他像困兽一般在屋里背着手踱来踱去,本来从不吸烟的他,也蓦然间在嘴上叼起粗大的雪茄,直呛得他猛咳不止。时间不长,就把一间屋抽得乌烟瘴气。
越抽越起火的时候,他便叫来卫兵,让他们把鲁大成、山崎一郎和胡老西儿找来,约好明晚在部队大营的小食堂一起吃饭,分析局势。
在等待与鲁大成等人相见的这段时间里,河野满一直在抽烟,在查看军事地图。看出什么呢?看出从黄岗山甲字号煤矿,至“死亡之谷”,是三十多里的路程,在这片区域,应该是日军控制的地区;而“死亡之谷”又有二十多里之长,在这片地区,是土匪经常出没之处,也是国民党军和八路军都曾经出没之处,日军反倒没有控制;出了“死亡之谷”,便是太行山下梢的广袤原野,是八路军的所谓“抗日敌后根据地”,其正规军、游击队、武工队出没频繁,国民党军偶尔也来光顾一下。
要不要加大兵力完全占领“死亡之谷”,以及“死亡之谷”以外的原野地区,他的上司并没有交待。现在让他去争夺“死亡之谷”及其以外的广袤原野,他的军力捉襟见肘,鞭长莫及。怎么办?怎么办?他迫切期待着鲁大成等人拿出像样的意见。
转天晚上,鲁大成、山崎一郎和胡老西儿如约而至。河野满在小食堂接待了他们。他拿出日本清酒,摆上中国人爱吃的饭菜,还叫来几个日本姑娘(慰安妇)给大家跳舞助兴。觥筹交错之间,河野满就提出问题了:这么多的日伪军是被谁消灭的?是因为什么被消灭的?我们应该怎么应对?
鲁大成心里明镜似的,对目前的乱局一目了然。问题是事情牵扯到郭晓冬,郭晓冬是他刚刚举办过仪式的过门女婿。将来的养老问题,说不定真要指望郭晓冬。而且,郭晓冬这个人既高深莫测又铁面无情,他随时都可能把枪口对向自己。在郭晓冬问题上,论公论私都只能栽花不能栽刺。所以,伤别人他不管,伤郭晓冬他就不能答应。于是,他只是一个劲喝酒,对河野满的问话装没听见。
屋里的气氛十分沉闷。跳舞的日本姑娘不时敞一下胸口,露出半拉白嫩细腻的酥胸,把胡老西儿馋得直流口水。一向老谋深算的山崎一郎摸着下巴,眯起眼睛看着一言不发的鲁大成,说:“涉及中国人的事情,还是中国人说得清楚。请鲁大成和胡老西儿二位先生先说,我随后补充。”先把鲁大成和胡老西儿将了一军。
鲁大成仍旧装没听见,还是默默喝酒,胡老西儿从日本姑娘的胸脯上收回目光,说:“我抛砖引玉吧,是这样,好几次战斗都因为甲字号煤矿,而甲字号煤矿很可能和八路军主力部队有着密切联系。光靠甲字号的民团,不可能把我们那么多人打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鲁大成感觉胡老西儿一下子就把话题扯到甲字号,似乎对郭晓冬十分不利,就冷冷地插话说:“在‘死亡之谷’打伏击的人,目前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八路军,说不定还是国民党军,因为国民党军也很需要煤炭,也想争抢甲字号的产品。但估计他们是付钱的。”
河野满阴着脸道:“煤炭里会不会藏着金矿砂?”
胡老西儿刚想说“完全可能”,但鲁大成抢在前面在脚底下踢了胡老西儿一脚,说:“我手底下的马二楞曾经在甲字号干过,一直没听他说甲字号有金矿砂。”
山崎一郎一边小酌,一边眯着眼睛看着鲁大成和胡老西儿,慢条斯理地出了个主意:“我看干脆派人到郭家店抓个舌头来,一切都一目了然了。”
河野满点点头,对鲁大成下命令道:“鲁桑,你的完成这个任务?”
山崎一郎立即按住河野满的胳膊,说:“不,鲁大成做不好这件事,让胡老西儿去。”
胡老西儿还想推脱,河野满已经重新下了命令:“好的,胡桑,你的马上出发,执行任务,我们在这等着你把舌头抓来。”
胡老西儿不得不赶紧出去,找了两个弟兄,套了一挂大车,三个人坐车向郭家店疾驰而去。到了郭家店以后,胡老西儿挨家挨户找村民,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村里谁对甲字号的情况最熟悉? 我给你钱。”但村民都说不知道。这时,胡老西儿就发现一个问题:村民都是老弱病残,没有壮劳力。最后问到第十家的时候,一个满脸皱纹的驼背老头,似乎头脑不是很清楚,语无伦次地说,可能郭爷爷最清楚。于是,胡老西儿给了这个老头几张钞票,便奔往郭爷爷家。
眼下马珍珍和银杏都住在郭爷爷家,而郭晓冬和马万祺都在矿上,为了不显山露水,家里也没留警卫。于是,胡老西儿顺利找到了郭爷爷,对郭爷爷说他手里有狗头金,想请郭爷爷帮着卖个好价。就把郭爷爷骗出了屋子。郭爷爷一出屋子,另外两个胡老西儿手下的土匪(也可以叫特务)立即缚住了郭爷爷,给他嘴里塞了棉花,将他装进一个麻袋,抬上了大车,一溜烟儿尥了。
夜里三点的时候,河野满等人还在小食堂喝着酒等候“舌头”,几个跳舞的日本姑娘早就走了,两个土匪加胡老西儿气喘吁吁地将一个麻袋搬进屋来,扔在地上。胡老西儿说:“这是郭家店的郭老头。村里人说他最了解甲字号的事。”
鲁大成一听这话立即悚然一惊,眉毛一扬,莫不是郭爷爷?如果是郭爷爷,他确实是非常了解甲字号的。而万一郭爷爷架不住小鬼子的拷问——鲁大成几乎不敢往下想。
河野满按了一下墙上的一个按钮,两个日本宪兵提着步枪跑步进屋。河野满对着地上的麻袋包一抬下颚,一个日本宪兵举起步枪就给了麻袋包一枪托子。麻袋包里的人便“哎呦”大叫一声。
河野满对着麻袋包问道:“你的,郭老头的,知道甲字号和八路军是什么关系?”
麻袋包一言不发,河野满便对身后一挥手,日本宪兵便又是一枪托子。麻袋包再次发出了“哎呦”的叫声。河野满又弯下腰,对着麻袋包道:“郭老头的,你好好讲,我们不打你,甲字号和八路军是什么关系?”
麻袋包还是一言不发。河野满回手从日本宪兵手里抢过步枪,将刺刀插上,对着麻袋包说:“郭老头,你的不讲,我的刺刀的大大的。你的明白?”
麻袋包还是一言不发。河野满将步枪交给了日本宪兵,努了努嘴。日本宪兵挺起刺刀就对着麻袋包猛扎一刀。麻袋包立即发出了凄厉的喊叫“哎呦!”但这次麻袋包却开始说话了,不过他不是回答问题,而是破口大骂:“小鬼子,我日你们八辈子祖宗,你们这一个个王八蛋全都不得好死!”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发出的嘶喊,那声音非常瘆人。河野满恼羞成怒,抢过步枪猛地又朝麻袋包扎了一刀,麻袋包再次发出痛骂。河野满将步枪还给日本宪兵,两个日本宪兵便不由分说猛扎起来,麻袋包发出的嘶喊声音越来越小,顺着麻袋流出了鲜血越来越多。
鲁大成已经从麻袋包发出的声音辨别出来,麻袋包里的人就是郭爷爷。鲁大成咬紧牙关,两眼紧闭,两个腮帮子鼓起两道牙帮骨。
最后,麻袋包一声不吭了,任凭两个小鬼子你一刀我一刀地乱扎,麻袋包完全失去了反应。河野满摆摆手,两个土匪和两个日本宪兵,抓住麻袋的四角,将麻袋拎走了。扔到了哪里,不得而知。
夜里郭晓冬和马万祺回到家里以后,方知郭爷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郭晓冬立即知道情况不好。他让马万祺等人安心睡觉,自己则叫上一个贴身的马弁,套了大车就走了。
郭晓冬没有去找警备队司令鲁大成,而是奔了县城,找到了陈组长。他告诉陈组长,现在甲字号的内部情况有可能被敌人掌握了,必须加大与敌人较量的力度,要坚决压下敌人的凶恶气焰。一方面,要通知独立营那边,对截击车队的日伪军绝不手软;另一方面,要想办法为甲字号民团淘换武器,扩大甲字号武装。陈组长对郭晓冬的意见非常赞成,连夜给独立营和上级领导发出了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