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叔严元香和珍花组建了家庭以后,他们从生到死相敬如宾,感情始终很要好,相爱如初不曾变过,我再也没有见过哪对夫妻比他们恩爱。
珍花以为她的整个余生都将会是过去的坟墓,直到她遇见了严元香,对未来慢慢有了新的希望。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那些日子,他们彼此的距离常常只差一步之遥,却觉得隔着万丈深渊,一条宽海的距离,两人对于那份感情都有着自己的顾虑难以启口,很是小心翼翼对待彼此。
结婚那天晚上,严元香才向她大胆地表白:我心里始终保留了一块妻子的位置,这块位置不觉间是留给了你,这一生中的第一次保留,也许是最后一次。
他们新婚当夜没有行夫妻之实,好几夜都很单纯地只是抱着对方安眠,一个小心翼翼怕伤害对方,一个觉得自己不洁净会玷污对方。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才刚结婚严元香便被学校派去了城里出差学习,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能缓解调整两人对行夫妻之事的紧张感,坏事是新婚燕尔恩爱的夫妻马上分开了。
珍花最怕的是跟重要的任何人分别,短短半生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的她,唯恐与谁分离便是一辈子。这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归宿、兜兜转转得来的幸福和圆满的家庭啊。珍花本想开口让元香带她一起去县城里学习的,可是她心底不愿意给丈夫添麻烦,不想变成一个不能独立的师娘,她只好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创伤痛苦,酸着眼睛追到车站依依惜别,她只能眼睁睁目送丈夫短暂地离去。
他们在车上和车站热情挥着双手,一前一后深情款款地望着对方。上车之前,严元香亲热不舍地抱住她安抚着,唠唠叨叨嘱咐道,他学习没几天很快就会回来的,叫珍花回家走路要靠边,要左右看车,家里有他准备的粮食简单热一下就能吃,不想做饭就去大婶家吃,大婶爱招呼人吃饭,害羞的话跟侄子存同一起去,那小子脸皮厚着呢,以前他去县城里学习几天不在家的时候,存同嫌干粮难吃,东家吃完西家吃,镇上学生的家里都是他的饭馆,还大言不惭说是去收学费的,吃顿饭就是学费,也不多吧……
珍花话不多,皆只应了丈夫的嘱咐。
我做完作业在院子里玩滚铁环,看见珍花空落落地坐在椅子上,给思念的新丈夫缝新衣服。她心不在焉缝着,一不小心扎了几次手,手指头流出好几滴血珠,加上她晚上没睡好眼皮子跳起来,心里头慌慌的,总是不安定,觉得严元香去外头不安全,怕他出什么事。她就叫我别傻玩了,一起去小商店给元香打个电话去。
我满头大汗地溜着铁环,捂嘴笑话她:“妈,我二爸才走多久啊,你那么惦记他,你不如当时一起跟着去呢,我看你在家里等他要把精神病都给等发了。”
她听见我叫她妈就乐呵,哎一声答应后,刮刮我鼻子,温声细语道:“我这不是想做个不给他添麻烦的好妻子吗……元香说的厚脸皮小子,你就陪我一块儿去小商店打个电话嘛。”
“他才厚脸皮呢,他对自己脸皮最厚,啥好处都不给自己留,白痴二叔,他以为他是厂子里的老板呢,天天对人家那么阔气,什么油水都往外送,老搞得我吃不饱……我可想吃肉……我爸要是晓得把我托付给他过得跟苦行僧一样……也许他就不会想死了……”我虽然没好气骂严元香,但是还是跟着珍花一起去小商店了。
严元香走前留了培训学校的电话,叫我们有啥事就给他打个电话去。
珍花自己一个人出门打电话,我其实从来不放心,跟叔叔一样怕她有时候在外面突然发精神病,要是走丢了可怎么是好。严元香走前是把我和她都托付给了彼此,我元香叔三十几年来才得到这么一个媳妇,我少不得帮他看着点,免得她走丢了,我罪无可恕就吃不了兜着走。
她刚结婚那阵子都没敢出门,很害怕听到镇上人的闲言碎语,什么结婚都不请他们啦,她一个被人糟蹋过的疯子配不上清白的元香啦,她几十多岁的老姑娘不能给元香留后生娃啦……
这些闲言碎语,我都有所耳闻,我委屈不得见一个骂一个,他们当我不懂事不同我计较,甚至疑心我二房小子护着一个老媳妇是想霸占严家财产吃绝户,其实不懂事的明明是他们。珍花总是劝我别跟他们计较,左耳进右耳出,要是一个个动真格闹下去,邻里关系不好了,严元香回来也难收场。做人啊堂堂正正怕什么,日久见人心,他们以后会明白她的好,她会好好做人的。
珍花以静制动的做法后来是有效果了,她像叔叔一样对每个人都宽容大方,镇上的邻居不知不觉渐渐认可她了,但是她开头去小商店打电话的时候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鬼鬼祟祟的贼,大热天的,她用围巾包住头发和鼻子嘴巴,只露出一双纯净如水的眼睛。
人家揶揄地问她干吗的,她还说自己是从外地来打工的,给老家的人打个电话。
心宽体胖的小商店老板一眼便看出来她是谁了,调侃道:“确实是外地来的,这不是都嫁给咱镇上的人了吗?不认啦?也是啊,成亲都不请我们,忒不够意思……不过打电话就给元香媳妇免了,份子钱都没机会给,就当是份子钱了。”
小商店蔡老板为人周正,不爱背后嘴碎,大多当面打趣人。他平时都爱打趣我,他小孩儿在我们家补课,平时经常请我吃零嘴,我让他不要告诉我二叔,他说到做到保密没去邀功。
第一道电话没通,珍花双脚在原地踩来踩去,她宽慰着自己莫名对我说,你二爸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蔡老板拍着苍蝇说:“那肯定的啊,我们全家拜佛的时候都给严老师祈福,那家伙从小人就好,好人有好报,放心吧,他福气顶好。再说,他做大车去县城,公家车一路开到底,能出什么事儿,瞎操心。”
我津津有味吃起蔡老板送我的馅饼啃着,不禁点头。
珍花没好说出她看见过出车祸的事情,她顺着好话微笑附和。
第二道电话通了之后,那头说去叫严老师了,要等一会儿。听到严元香安全到达培训学校了,她心里踏实了一半,再听到严元香接电话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她的那颗心又提起来了,喘得这么厉害,生怕他那头发生了什么坏事。
严元香又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才跑过来急着接电话,我后来听他说还摔了一跤呢,摔得膝盖擦破皮并淤青,他早中晚抹药希望快点好,就怕珍花看见了自责着心疼他。
双方都报了平安,他们黏黏糊糊说了一会儿话,你侬我侬的,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油嘴滑舌的蔡老板在旁边插科打诨取笑新婚夫妻。
他们打了多久的电话,我记不清了,我等在旁边吃蔡老板商店里的香东西,肚子都吃饱了。见我吃人家那么多东西,珍花挂了电话,连忙从裤腰里掏出收在里面的钱袋,跟蔡老板推来推去地付账。
最后蔡老板磨不过死活不占便宜的珍花,谎报零嘴价钱,少收了一部分钱。他还说钱给多了,又拿了些挂面、酱醋盐之类的东西装在布袋里头,强塞给我们,说是给这点份子钱总得收吧,以前他们结婚生孩子办满月酒,严家都给了份子钱,那得回礼呀。
我嫌弃珍花如同讲死礼的老婆婆一样推辞得麻烦,便跟蔡老板通同一气接过了布袋,她只好受着了,不断地给人鞠躬道谢。蔡老板笑话她那鞠躬的姿势怎么跟日本人一样,她稍微变了脸,直起身只道谢了。
我们回家的路上还从包挂面的纸张里发现了一笔钱,我记得跟元香叔给蔡老板结婚和生孩子赶礼的数目一样。珍花抢着布袋要去还钱,说人家没有吃酒席怎么能收呢?
我收了钱拔腿朝回家的方向跑,得意洋洋地轻哼说:“以后请他到家里来吃饭不就完了,我早跟你说了蔡老板人不错你还不信,你看他嘴巴上有两撇胡子就觉得人家长得像日本鬼子和汉奸,不想请人家来,人家要是听见这话肯定要气死,你刚才鞠躬才像日本人呢。”
她拗不过我,无奈地嗔道:“嘘,不许到人家面前瞎说,我那是害怕,不是骂人家是鬼子和汉奸,他爱留胡子那是他的爱好和权利,我怕那是我的问题,知道不?你不把钱还给人家,我等你叔回来了,让他收拾你……”
“那你到时候岂不是又得护着我……”我那时得了便宜还卖乖,颇为忘乎所以。谁打骂我,她都要护着,等静下心来再教我做人的道理。而且她平时嘴上说等你叔回来了,都是吓唬我的,从没有跟谁告过状。
那份子钱的责任到最后都是她揽到了自己身上去,同她的元香说,哎呀都怪她粗心大意,收人家东西的时候没有当场检查检查,心想等他回来了再做主,就没有及时送回去。
严元香并没有责备她,反倒叫她收了礼,是应该的,免得寒了人家的心,酒席不请人家吃,连份子钱的心意也不收成何体统,以后请蔡老板一家来家里吃顿丰盛的饭菜,把那顿酒席补回来就好了。我元香叔对她和对我的态度天差地别,要是知道是我收的钱,准教训我一顿,让我面壁思过罚站。
就在他们打电话之前,严元香已经写好一封平安问候信寄回了家里,他觉得自己写信能更真挚地表达感情。
那张信纸我大概看了一眼,记得开头写道,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中间写道,各事安适,足告雅怀……
最后写道,他难得去了一趟县城里,可以为家里置办很多东西,顺便亲自问问妻子和侄子想要什么?他已攒了一阵子钱,寻常的礼物都能替我们买回去。
他特别为珍花写道:切莫因为他人而去压抑自己,摸摸你的心口,问问你的内心,你想要得到什么?我在外尽量为你办到。做丈夫的想要满足你,这使得我开心。顺便帮我问一下存同想要什么?你代表我问候他之时,大抵能感受到我想满足你的那种舒坦之感,你平常待我们已一贯如此。彼此既已成为一家人,不可讲究虚礼……敬希赐复,元香等珍来信……倘妻应下,不胜感激……几日不见,望妻珍重,顺遂无忧。此致敬礼,思念您的丈夫元香,某年某月某日到达宿舍的深夜里即刻为妻写下的信。
珍花拿着信细细阅读的每一遍都掉了一些眼泪,她是个爱哭鬼。她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为简洁的一段话:得书之喜,旷若复面,妻一切凭君做主,只要是先生送的,妻皆欢喜感激。侄子存同与平日一样简单,他想要玩具和零嘴。我们各自安好,请大先生放心家中一切事宜,师娘的位置没有白做。纸短情长,深爱您的妻子珍花,某年某月某日在家苦苦等你时回的信。
至于我,我的话就不像他们那么文绉绉了,我也塞了一封信进去,潦草写道:二爸,我反悔了,我想要自行车,求爷爷赐我一辆二手的也行。倘若事成,我听您话。敬申寸悃,勿劳赐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