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誓,我原本完全不喜欢又臭又邋遢的珍花,更没去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我叔叔的妻子,连叔叔最开始都没有那样亵渎地想过,可是通过朝夕相处,我们三个人像是被命运意外锁到了一起成为了难舍难分的一家人。

而这也是珍花人生的最后一程,兜兜转转很不易得来的归宿。

两位长辈对待我素来尊重与平等,我们相处着像是同龄的好朋友一样,我向来可以直接唤他们的名字,就像他们亲热呼唤我的名字一样。所以我在文章里如同童年一样随性地称呼他们,想叫叔叔、姑母就叫,想叫名字就写,这便是我与他们相处的自在状态。

在我的童年里,小伙伴们总是非常羡慕我没有凶巴巴的父母管着,只有性格宽容脾气好的叔叔和姑母疼爱,大家老对我说羡慕啊,我却没那么开心,他们没想到连我都有烦恼。我只好说,是的,我没有烦恼,我跟猪似的,吃了睡,睡了吃。

除了亡故的父母,我一开始的烦恼是很不幸的珍花,我看着她就莫名感到刺眼,我害怕她靠我太近,不知为何莫名抵触她,大约我害怕的是一个苦命人背后的经历,生怕我也继续沾染上那种命运。

珍花遇到我叔叔严元香真是悲惨人生里最大的幸运之一。

严元香在家里给学生补课的空余,会耐心地教珍花重新打好基础学习注音、拼音,让她获得更多的知识,最主要的是教她写作文,希望她把自己的经历都仔细地记录下来,以后他就可以通过这些资料帮她找到家里人了。

严元香不局限于教家里人学习,他更多的是教那些条件不好的学生或者周围邻里的孩子,并且不收任何费用,连大人有时候都会来免费听课。别人塞钱过来,他从来不肯收,其他有良心的家长只好送些零食水果来,看在我和珍花都喜欢吃零嘴的份上,他才勉为其难接受了,不忘让我们一起给人道谢。

严元香为了教很多的大小学生学习,在老房子里专门空出了一个房间,打造成了学校里教室的模样。

我和珍花在小班级里逐渐成为一组调皮捣蛋的团伙,严元香大多不生气,至多装腔作势唬唬人。他看见我俩和学生们都笑了,他自己都乐得看见这种欢声笑语。

我们上课促狭捣乱别提有多欢乐了,还偶尔捉弄到严元香身上去。我和珍花会把砸不疼人而较轻的零食放在微开的门上,那狡猾的俊狐狸眼尖心细聪明着呢,他站在外面拿鞭子戳开那扇门,等东西都掉下来了,他得意一笑说:“你们这些小把戏,我早就看透了,腻了,能不能换些新法子。”

新法子就是我把坏的椅子组装好放在他位子上,他上去刚坐下差点一屁股摔得四仰八叉,幸好他动作快抱住了面前的小讲台桌,才不至于摔得没面子。这次他有些生气了,温润的脸都变红了,不知是吓红的、气红的,还是被大家嘲笑红的。

他便提起我的耳朵,罚我站在角落里面壁思过去。他也路过珍花的桌子,用鞭子吓唬她,轻轻地敲在她脑门上,嗔道:“不许笑了,成天傻笑得厉害,我是你俩马戏团里的猪啊还是狗啊?”

“你是……是……小丑……”珍花憋笑,没供出我来。这回答真不怪她,那是我告诉她的,我们把元香叔叔整得跟小丑一样,她才这样回答。

补习班全班笑得收都收不住,严元香不喜欢这个回答,他纳闷儿自己在半傻的珍花眼里怎么是小丑呢?他在她眼里真的丑吗?她傻的时候可不会骗人。

珍花回答他:“不丑。”

他迫切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说我是小丑啊?”

她够义气依旧没供出我,但也没说出是一种形容,她干巴巴嘟哝道:“反正是小丑。”

学生们继续哄堂大笑,看了看时间,严元香不纠结了,叫珍花也站角落里去面壁思过,想清楚老师为什么是小丑再告诉他。他还叫其他学生不准笑,严肃点上课了。

我和珍花各站一个角落,说起小话,我谢谢她没供出我,等会儿也别供出我。她点点头,斩钉截铁答应了。我教她回答我叔叔,因为小丑惹人发笑,他是一个幽默的小丑老师,很可爱。她记住了,嘴里念念有词。

严元香发现我们罚站还能说话,吩咐我们站远一点,我和珍花便被分到小教室最远的距离。我担心她回答不好,给她打手势传消息问话,她也打手势让我放心。我是怕叔叔听到我比喻他被我们整到像个小丑,他就不陪我们插科打诨了,才要哄骗他的。

最后严元香将我赶到了教室门外去,喜欢小孩子的珍花哼了一声跑出来跟我站在一起了,然后我们就逃课了。大名鼎鼎的严老师忙着补课没空搭理我们,随我们跑出去玩,便招呼了一声,别跑太远,到时间记得回来吃饭。

我叔叔忙啊,他既要在学校和家里教书,又要起早贪黑做饭给我们吃,我年纪小爱闹腾,珍花精神病没痊愈,他不放心我们用火,所以必须有他在场我们才可以进厨房烧火。

我以前想给叔叔做饭的那一次把厨房烧了一小半,他才下了禁令的。在做老师的他眼里,我们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我和珍花去了严元香给她布置得温馨的房间,翻起了她那些记录得琐碎的手稿,她只要想起什么,就颠三倒四给我讲过去的事情。

从我很小的年纪,珍花便给我讲述了很多关于日本鬼子如何屠杀中国人的故事,特别是她经历的那些事情,她每次讲起来都呜呜痛哭,然后影响到不稳定的病情,她会突然激动地破口大骂日本鬼子,有时候甚至一副歇斯底里的状态,骂得隔壁房间的叔叔和学生都听见了。

大家一边听着她的骂声,一边更用心地读书了,从来没有人阻止她骂日本鬼子吵着他们。因为除了年纪更小的孩子,我们大部分人都亲口听过家里人诉说日本鬼子是怎么残害中国人的,只是家里人没有她看到的那么多。

平静下来,珍花非常感谢过去那些帮助过她的人,如今也很感恩我们严家再一次拯救了她。

假使我被人家欺负,珍花都会毫不犹豫地替我挡着,有时她病起来怒气冲冲地还手打人,厉害得很,没多少人敢对上她打架,怕他们眼中的疯子激动起来往死里打人。珍花成了我的一道护身符,除了在学校,我们不知不觉整天厮混在一起。

我必须告诉你,如果遇到小时候的自己,我会走过去毫不犹豫地扇他一巴掌。因为叔叔刚开始教我叫她小姑或者姑母,我是不肯叫的,甚至固执地管她叫喂、疯子、疯婆娘……

这样的我怎么值得她拼命保护呢?有一次我被人嘲笑是倒霉的孤儿,恼得跟人家打架,她却二话不说地冲过来护着我,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将我护得严严实实,她在上面被人打伤了,还不知道疼似的冲我傻笑,流着口涎安抚我别怕,她会保护我的。

她说,她很喜欢我,她的孩子也有我那么大了。

我问她,孩子呢?

她迷茫了一会儿说,对啊,孩子呢?她到处找都找不到他,半天才想起来,他死了……

那天,我才叫了她一声姑母。回家了,叔叔看见我害得她受伤,忍不住唠叨了我几句,她还替我澄清说是人家先骂我是倒霉的孤儿。

这也是我叔叔严元香的痛啊,他亲兄弟没了,他能好受吗?他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侄儿了,便搜了些零花钱,为说了我几句而补偿着让我们去买香东西吃。

这些钱,我不肯拿来买吃的,尽管珍花很馋路边的零食,她都同意让我先买想买的东西。我和珍花逛去了小书摊看小书,挑挑选选买了山海经之类的小画本,没有余钱买香东西了。

我想玩的东西数不胜数,吃的排到了最后去。

于是珍花背着我和叔叔出去给人做苦力打零工,只为了攒钱给我买好玩的和好吃的。

她看见我想玩滚铁环,跟小伙伴在杂货铺的阶梯附近抢着玩一个滚铁环,那是旁人的东西,我却跟人家吵了一架,还不服气地推倒了对方。第二天她就给我买了一个崭新的滚铁环,并教我要跟别人轮流分享着玩,不要伤和气地抢来抢去,人家的东西是不能抢的,不能学日本鬼子。

她让我去登门给人道歉了,才把滚铁环完全送给我。

滚铁环玩腻了,我想吃很贵的棉花糖,她专门带着我一起上街找棉花糖,我们找到了摊贩,她就掏出包在手帕里的皱巴巴的钱,买了一个白得像云朵的棉花糖给我。路上下雨了,她脱下衣服遮在我的脑袋和棉花糖上面,自己却淋得湿湿的,非常固执地要把我遮好。

改天下雨了,我又想吃棉花糖,她冒雨要出去买,我给她拉住了,认真地告诉她,下雨人家不摆摊,出太阳了再去。我拉拉她衣袖,指着天空说,快看,天上的棉花糖化了,流成糖水了,一定很甜。然后我们张嘴吃雨,不知是我们太开心了,还是雨有丝丝的甜味,吃起来真像淡淡的糖水。

但是她去做苦工的事情,让我不要告诉叔叔,她怕严元香念叨她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也怕辛苦劳累的他又掏钱给她,她向我发誓,她做的零工应付得过来。

后来她还从厂里带些细活儿回来干,让人放心多了,我不明白那些麻袋里乌黑的零件都是什么,只是看她倒腾过来倒腾过去的。

这些活儿其实是严元香帮她找的零工,能干多少就算多少的钱。他之前下班时撞见她去给人搬货物拉煤,观察到她干起活儿来,简直是采煤工斯达汉诺夫一样的人,他不想她在外面不顾身体卖力干重活儿。她向他倾诉自己闲得没事干难受,他就想到了从厂里找关系揽些轻松活儿到家里让她做,既能让她自力更生,又能让她安心养病。

严元香不爱我带珍花去外面乱跑,担心我们遇到危险或者惹是生非,但我们总要出去逛逛,她什么都给我买,我自然喜欢跟她一起出去了。通常,她都会打包些零嘴带回去留给她的元香,有些东西他不爱吃,不过他什么都不说,只要是她带回去的,他全吃下肚里去一点都不浪费,还叫她把钱攒着留给自己用,少给侄子花点钱,也不要买东西给他。

可珍花想对谁好,谁都拦不住。

连我晚上刷完牙想吃糖,她都会从**爬起来悄悄带我出去找糖,等回来了,她要盯着我把牙刷干净。

我们从夜市里买了糖葫芦,我想说早点回家免得被严老师发现,又临时效仿留过洋的老师说了个Let's go……

珍花倏然拉着我莫名其妙快跑了起来,她一边大跑,一边很害怕地回头张望。

我以为遇到坏人了,一头雾水地问她,你跑这么快干吗?有人牙子又来摘桑叶、搬石头了?

她却问我,不是你说有狗吗?

我哑然失笑,第二天没忍住把这事告诉给了严元香叔叔知道,他笑过以后察觉我们晚上偷偷出门买糖吃,那多危险啊,他教训了我们一顿,从此晚上开始锁门。

天下事难不倒有心人,珍花争取来了进厨房的机会,拉着严元香与她一起研究怎么做糖果,为了给我解馋,她开始在家里倒腾起了好吃的,甚至做了幸子的松果甜点。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无间,我就这么逐渐彻底接受了疯女人成为了家里那一株珍贵的鲜花,她陪伴了我大部分的童年,与亲爱的叔叔伴随我一起成长,我更愿意叫她姑母、姑妈,因为里面有半个母亲的意义存在,而不至于让人羞涩。

她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女性之一。

对于我心底想要呼唤出来的那一声娘,我羞于启口,当她日后和我叔叔严元香在一起了,我才顺其自然偶尔管叫她一声妈或娘。每当我这么叫,她的眼泪都感动地冒出眼眶。她更暗暗发誓,必定将我视如己出一起养大。

他俩在一起我没少撮合,别人多管闲事给严元香介绍对象的时候,我听说了蹲点跑去捣乱,窜到那些女人面前说我是他的私生子,也有别的女人喜欢过他的模样,都被我搅黄了。

我发现每次严元香被拉着去参加相亲活动,珍花都会闷闷地走到一边去待着,她什么都不说,可我感觉得到她喜欢我叔叔。她说过的,她喜欢我和元香,想永远同我们在一起。

实则她背地里也搅黄过严元香的相亲,她跟踪着去偷看,等严元香好不容易相亲到一个不嫌弃他整天做慈善的女人,以及同意他补课不收费。人家来家里做客问她是谁?趁严元香去沏茶,她老实地回答,住在严元香家里的女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相亲女子骂了一声厨房里的严元香假君子烂裤裆,就给气跑了。

严元香本来要去追人家,好歹解释一声他没有烂裤裆的,澄清一下自己洁身自好的名声。而珍花鼓起勇气关门,大喇喇堵在了门前,横竖不让他去追别的女人,她赌气说:“我赔你罢了。”

严元香从容不迫地问她:“你怎么赔?怎样算?”

“把我赔给你,免得你辛辛苦苦到处去相亲,你的婚姻大事算我的。”珍花瞪着他说。

严元香抿嘴后逐渐露笑了,他微微颔首道:“嗯,此话是你自个儿说出来的,不是我乘人之危……”

“那……先生能接受我的一切吗?”珍花问着却退缩了,她摇摇头心想算了,打算开门让他去跟人家解释吧。

但严元香终于亲自把门关上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他不会认为她遭遇的一切是她的错误,那些错误是坏人对她所犯下、欠下的债务,之前他确实觉得自己不能乘人之危,因为她的脑子有时候不清不楚的,如果他对她起了什么心思就像在哄骗良家妇女。

可他在她身上付出的精力和时间不知不觉有了其他细微的变化,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这是他必须得坦白承认的事情。而他几次同意去相亲,是暗急着想看看她的态度和反应,再决定想办法好好地对待她。

她能心仪他自然是好,她若是不懂,他便放她自由,自己在身后默默地守护着,等待她的回应。

两人在做男女朋友之前,珍花将很多经历的噩梦大致都讲给了儿子般的侄子知道,却对元香保留了下来,她不想让元香细细知道她不堪入目的过往,她很多次都只跟我倾诉着讲述。

她自问过,这样痛苦到麻木不堪的自己,有谁会爱她呢?

她惊讶地发现许存同会,她不知道,我许存同不遵守诺言,转头把那些事情全部告诉给了我叔叔晓得,叔叔也心疼着悄悄地爱着她啊。

当年,他们结婚办得比较安静,珍花害怕引人注意她不想太高调,严元香便正式仔细地办了传统的婚礼,但请了很少的知心朋友,都是珍花见过面且放心的人。客人里面最多的属于学生了,毕竟大家很不容易有了师娘,严老师的品质令人敬佩,也令想攒钱过日子的女人退步三尺。

在结婚之前,严元香利用人际关系想办法帮珍花上了户口,于是她就变成了朱珍花,后半生都用这个名字与爱人生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