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藤原津美子路过山田幸子的寓所进来小坐了一会儿,顺便通知她们,家属院的日本孩子们都已经进学校上学很长一段时间了,而珍花在军官生活区做事的表现不错,日语已学得差不多,可以有上学的资格。

藤原津美子和杉井清司都想培养珍花做间谍,认为她必须尽早接受日本军国主义思想的教育。藤原津美子便嘱咐山田幸子得空了先带珍花去学校转一转,然后做家长为孩子办好入学手续,这是最近忙碌的杉井清司托付给山田幸子的事情。

珍花不敢相信她能光明正大地踏出集中营,一路上她都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想办法逃跑?每当看到山田幸子那张温和秀丽的椭圆形脸,她就无法抛弃敌方这位令她感到复杂的日本女人。

山田幸子帮忙掩护游击队员傅保詹的恩情,她还没有回报,怎么能忘恩负义地背弃幸子呢?况且日本人对自己人都虐待得狠,她晓得松井野武是怎么给幸子很多难堪的。为了幸子,珍花始终没能逃跑,尽管她的脑中上演了无数遍逃跑的情形,或者开口问幸子要不要一起跑?同时她心底清楚幸子会拒绝并且警惕地看管她,她最终嗫嚅着嘴唇没有问出来。

更何况她们须乘坐日军高层给军官家属安排的专车,还有日本守卫在外跟随着保护并监视她们,珍花很难找到机会大胆地逃跑,这几年附近的区域一直都在打仗,她要是不找对时机逃跑是很容易被流弹和轰炸机波及而亡的。

珍花第一次踏出日本鬼子的营地时,她才发现原来大部分的人们都不晓得附近有一座日本人建造的集中营,日本军官狡猾地对外声称那是劳工教习所,所以人们只以为集中营是劳工训练所,到了战后也有很多人不清楚日军集中营的历史,更别说是在国际上了。人们更清楚的是德国人如何关押并迫害犹太人的集中营。

离日军集中营远一些后,与世隔绝好几年的珍花透过车窗看见了天上令她目瞪口呆的榴霰弹云,远处在震耳欲聋地打仗,什么流弹四射的枪声、尖锐嗖一下飞过去的迫击炮声和双方回旋着很具有压迫感的轰炸机声都有……不,到处都在混乱地打仗,路途中还有很多急匆匆行进的日本士兵,他们疲惫沉重的脚步声不断地踏踏重合,疯狂地往前增援。

那辆汽车所经之处已经被日军占领完了,珍花从窗外看见了路边有很多不完善的防空洞和不深不浅的战壕,那应该是之前在此处打仗的中国士兵和寻求庇护的百姓临时修建的,也有几处修建得比较牢固的防空洞,看样子用了体积较大的老树、钢筋混凝土和黄沙土建立起来的……

路过这段满目疮痍的区域以后,开往日本学校的泥巴路途平静了很多,只是依旧能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前线响彻云霄的战争声音,也隐约可见烽火连天的血红之光,以及被炸飞的血肉之躯的碎乱黑点。

在日本人占领后重新开设的学校里,珍花随着山田幸子去参观整洁的教室、宽阔的操场和设备精良的实验室等房间,有一部分汉奸的孩子可以进来读书,还有的中国孤儿正被培养为精神日本人和间谍,但学校里大部分都是日本孩子。

珍花看见中国孩子们以前的课本都被换上了日本教材,他们必须得学习日语,并学习贬低污蔑中国人的内容,然后夸大其词称赞日本帝国的日本人……当珍花亲睹孩子们被迫或者被欺骗着学习这些内容,深受文化入侵的荼毒,她是那么的痛心,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起来,她觉得日本人歹毒到令人发指,想让中国人认贼作父彻底数典忘祖。

她还想起了,小哥说过的当年清朝野猪皮鞑子入关屠杀了大量汉人,让汉人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和写八股文的事情。

珍花不断地告诉自己,都不能忘、不能忘!更不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

山田幸子任命领着珍花去办公室准备办入学手续一事。来到办公室门前,越想越气的珍花激动地转身溜掉,跳脚的中国小姑娘很快从楼梯上失足滚了下去,她爬起来怒气冲冲地逃窜,甚至逃到了学校门口还想往外奔跑,并喊着痛骂起身后追赶她的幸子跟他们是一伙的,她不上这种学!

珍花深怕自己有一天会被改变,崇拜知识的她太明白文化的力量,日复一日地被日本人灌输那些内容,到时候一无所知的她能分辨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吗?!人类是环境下的产物,她在日军生活区坚持那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她早已发现自己依赖并喜欢上了日本女人山田幸子,渐渐习惯和幸子待在一起的感觉,那么以后她会喜欢其他的日本人吗?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平时集中营军官生活区的一些日本人都对她不错,那也是建立在她伪装日本人的身份下,如果装久了,迟早有一天在精神上不知不觉变成了真的该怎么办?!

这些疑问当头棒喝了想学做中国间谍的珍花,此刻,她谁都不相信,也不相信自己了,她害怕啊,恐惧啊,彷徨着开始退缩了。

山田幸子和珍花一前一后跑着,有山田幸子在后面打了一个招呼,那些日本守卫便没有过度拦着抱头乱窜的珍花。

那天山田幸子气喘吁吁地追上了珍花以后,便蹲下来平等地与中国女孩儿对视,重复地念起了玛格丽特夫人与苏菲娜故事的最后那句话,终于使质疑自己的珍花慢慢镇定下来了。

然后山田幸子只好先安抚情绪不稳的珍花,打算迟几天再办入学手续,难得出来一次,她们便逛去了日军管辖的街上采办厨房需要的货物。

珍花在沦陷区一个断壁残垣的集镇附近,再次经历熟悉而又惨无人道的一幕幕。当她们靠近那里,日军正在搜刮那个已没有多少中国人的集镇里的一切,日本鬼子一如既往烧杀抢掠,他们不放过任何男女老少,兴奋地屠戮男人、女人、老人与孩子……

集镇上不对日军言听计从的中国人已经被屠杀得差不多了。一面垮掉墙壁的破院儿里,有手无寸铁的兄弟俩正面对着日本士兵的包围。

那是一个背着襁褓中三岁婴孩的小哥哥,他极度无措地转着身体防备着日本士兵,在看到眼眶发红的小女孩儿那一刻,恐惧的他瞬时大声地冲珍花呼喊道:“喂!救救我!谁来救救我们!我弟弟才三岁……”

那时候日本兵没有用枪射击他们,而是围着兄弟俩转圈用刺刀虐待着小孩子恐吓玩乐,哥哥在绝境之中伶俐地护着弟弟,同时随着包围他的日本士兵一起转动,使得突击过来的刀子全戳到了他自己身上去。

小哥俩身体不禁摇晃着情形很是惨烈,他们越是危在旦夕,那群恶魔笑得越是灿烂得意。

旁观不下去的珍花甩开山田幸子的手,她急急地翻过墙面,装着日本军官家小姐的样子气势汹汹地骂道:住手!不许动那些孩子!我们学校要招生!

这一次,她终于能出面阻止了,虽然她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底气,也许是出于能利用的藤原津美子和杉井清司的名号,也许是因为熟悉亲近的山田幸子在她身边看顾着,还有日军集中营里的日本守卫跟着。

其中一些日本士兵对日军集中营的守卫有印象,但他们没有停止恶行,不屑地回头呵斥珍花道:“不好意思,你是谁啊?胆敢阻挠我们做事!”

珍花狐假虎威声称:“我是藤原津美子校长重要的学生和杉井大佐的妹妹!我要替校长招生!招中国孤儿为日本人所用!”

山田幸子和集中营日本守卫一时之间都被珍花弄蒙了,他们和日本士兵互相寒暄了起来,期间佐证了珍花的身份。

那位哥哥对上穿和服的珍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他看见这个日本小女孩眼中全是怜悯与不忍,他便忍耐着遍体鳞伤的疼痛,跪下拼命地磕头,悲恸乞求道:“日本小姐,求求你,让他们别杀我和我的弟弟……”他又摇尾乞怜道:“小姐,小的求求您了,让他们别杀我的弟弟,我可以为您做事,我可以去死,我的弟弟不行,他还这么小,我一个人替弟弟去死吧!求你们放过他!”

战场上的日本士兵对他们根本不买账,只招呼山田幸子快把珍花带走,不要耽搁他们在战场做事。山田幸子左右为难,准备强行拉着珍花要回去,但珍花拼命挣脱开了山田幸子,她不管不顾地跑过去扶起快死的小哥哥,朝他附耳低声宽慰说:“小哥,不用磕头,我是自己人!我是游击队的间谍,游击队就快来救我们了,有一个共产党哥哥说他会来找我的……”

珍花便转头哀求山田幸子,“请你把弟弟们带去学校好吗?起码捡他俩一命,只要你再救一次他们,我就去学校上学,跟你去办入学手续……”

日本士兵不想再理会莫名其妙的日本小女孩儿了,他们推开珍花继续用刺刀刺杀兄弟俩,珍花又张开手臂下意识上前挡住刺刀前进,山田幸子大喊住手,然后跑过来做样子扇了她一耳光,并向日本士兵鞠躬道歉。

无奈的山田幸子亲自和日本士兵沟通了一下后,他们终于同意把那个懵懂惊恐的三岁小男孩带去了藤原校长的学校改造。

对于年纪已不算小的哥哥,日军领队还是让练习杀人的新兵一刀刺向了他的腹部。新兵的尖刀深深地刺入小哥哥身体里的时候,中国少年通红的双眼爬满了血丝,嘴角渗出一股股血液,他仇恨着喘气不止地承诺道:“我发誓,下辈子,我要再做中国人向日本鬼子报仇雪耻!如果不能,我就再也不想做人了!这太痛苦了……”

“是啊这太难过了……”珍花捂住了眼睛,闭眼流泪。

然后哥哥冲哭得撕心裂肺的弟弟微微一笑,相信此生最后那个愿望会实现,回光返照时他做梦似的看见了那一幕,然后他奄奄一息地说道游击队来了,便彻底闭目了。

山田幸子和珍花将孩子抱回了学校抚养,珍花心想,起码能保住这个孩子的性命,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能救一个是一个。

珍花遵守承诺去上学以后,被大部分的孩子孤立了。因为杉井清司恶名在外让集中营的日本孩子不能跟她说话,所以她继续被那些日本军官的孩子孤立,逐渐导致整个班级的日本孩子都不理会她。

后来还发生了以她为中心的打架事件,日本孩子打她,中国孩子也打她,没有人容纳她。最开始,看见被日本小孩孤立而落单的珍花,中国孩子便跑去捉弄着揍日本小女孩儿,马上就被日本孩子发现了,就算是班级里最底层的日本同学也不能被中国孩子欺负,所以日本孩子和中国孩子交战扭打了起来。

更多的是日本孩子围殴中国孩子,事情闹大了以后,身在敌营的中国孩子收敛起来不太敢还手了。

珍花恳求日本同学不再要打了,但他们打得很激烈,把中国孩子踩在脚底下打得鼻青脸肿。直到山本副校长出现阻止了日益累积下爆发的矛盾,他横眉怒目地质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日本孩子立即指认是中国学生先殴打杉井奈玲的,而中国孩子们默契联手拒不承认,他们认为小日本鬼子人人喊打,没必要太老实承认,他们从令自己蒙羞的汉奸父母那里学到这些品质用来对付小鬼子。

山本副校长便尽量亲切地问候珍花,是谁打了她?不要害怕,校长会公正处理事情,绝不姑息任何一个中国学生。

珍花低首下心回答,没有人打她,她自己摔的。

于是,渐渐地,再也没有哪一方的孩子理会她了,她里外不是人,不过她感到清静多了。

可是在珍花上下学的路上从来都不清静,她总是从车窗里看见动**不安的外面所发生的悲惨事情。

比如镇上的老百姓对日本士兵尽量和气笑着说话,日本士兵觉得对方没有鞠躬不够敬重他们,便用枪托恶狠狠地砸破老百姓的脑袋,然后拳脚相加。

在外面,日本士兵总会绑住一些中国人,把人当做给新兵壮胆的活靶,并进行杀俘虏比赛。

几个日本士兵甚至把手榴弹塞近哭泣的婴儿嘴里,他们却肆意地作乐大笑跑开。

日本士兵经常欺骗投降的战俘与百姓,让他们放下武器,在中国人以为平安的时候,结果猝不及防招来猛烈的杀身之祸,不费一兵一卒杀光了他们。战争打到后面,战俘的队伍里有不少十岁左右的中国小男孩儿,这些娃娃兵浑身是伤,很精疲力竭而麻木沮丧……

日本士兵不断地纵火烧毁城镇、村庄和各类建筑……也在中国人叠起来的无数尸体上倒很多的汽油点燃处理,将尸山烧得燃成火山与灰烬。

发生着这些擢发难数的事情,珍花仍然在地上的宣传单上看见这些文字:请相信日本军队,我们会保护你并给你食物……

珍花为了解手暂时下车,然后她冲这样的宣传单吐了口水上去,觉得不够,又撩起和服在上面如厕,并且随手捡起其他的宣传单擦她的腚。

珍花遥望到远处已经牺牲的中国士兵垂着头跪在地上的身影,他的双手和肩膀牢牢地撑着一面中国军队的红旗……

有一阵子,这片区域的日寇减少了屠杀中国人的情况,为了恢复日常生活的状态,日本军官鼓励百姓出来做生意。百姓们畏畏缩缩地出来开店摆摊,即便大家经常被日寇抢劫和伤害。

珍花在街上注意到鸦片多了起来,大家明目张胆地卖起了官土,她很疑惑鸦片怎么多了起来,又看见是日本人在卖鸦片给平民,嘴里还说是好东西叫他们要多多地吸。

这些吸了鸦片的人会丧失理智,其中有些吸食鸦片的瘾君子也抢劫百姓的店铺。

开始维持城里百姓正常的生活时,很多日本士兵继续抢劫穷苦百姓身上唯一的遮蔽物和财产,不惜找到一切机会轮流糟蹋妇女,肆无忌惮烧炸房子,停不下来地捣毁一切。这些底层日本士兵无视高层的命令,无视日本使馆发来的电报,无视司令官的命令,要是日本军官逮到他们不听命令捣乱时,便左右开弓狠扇他们的巴掌。

为了让城里的水电运转起来,以及让农民能种地生产粮食,方便为日本人产生利益,日本军官才命令日本士兵不许再捣乱。日军集中营和日本学校都缺电缺水,藤原津美子伪校长和冈部太郎司令官为此和镇守在城里的日本军官交涉了多次。

……

但每一天的上下学之路照旧都是人间地狱,珍花渐渐缩在车子里回避地狱……

星期四下午放学,珍花站在校门口看见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国小男孩儿的背影,她突然想着他从襁褓中到牙牙学语,到走路摇摇晃晃,再到现在的学生模样,往后运气不好不坏的话又是少年,青年,成年人,甚至于百岁的老年人。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历史浪潮时间里,他还要经历多少动**的事情呀?

正如她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