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月在挪威北部的一个小城镇住了一段时间,这地方虽然不在极圈、没有极昼,但是日落日出间隔时间太短,天也是没有黑的机会。雪山的雪还没有化,万俟月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起来跑步上山,站在山顶看万里雪封,便觉得她已许多年未曾感受内心的此般平静了。

万俟月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在哪里,也没有去思考这些年、又或是这几个月、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她只是每天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比如她学习了各种甜点的做法、和当地人胡天海地地侃大山,所以那段时间万俟月胖了不少、心情也很是放松,她甚至曾经帮人遛狗、然后和那条哈士奇吵了半天的架。

闲暇给了人反思的机会,万俟月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在很努力地生活,但是却忘了生活本身不需要用力。几年前万俟月和楚瑜一起去旅游,两人在酒店煎三文鱼,愣是弄响了烟雾报警器,故而在万俟月忙着给卖相不敢恭维、口感不敢保证的三文鱼摆盘的时候,楚瑜吐槽说是鲜花插牛粪。那时万俟月还在强调仪式感是她认真对待生活的证明,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待生活就没了热情,全身流淌的不是台词就是酒精。

也是那一次旅行,万俟月透过酒店的玻璃顶看极光洒满头顶,震惊于自然魅力的同时心里却在想怎么才能把婚礼现场布置得这般流光溢彩——你看,当年她真是爱惨了韩新宇。只是可惜这么些年过去,她不仅放弃了极光般的仪式现场,甚至放弃了婚礼本身。

万俟月不敢回想被她搞砸的婚礼,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有点开曾霸占热搜前几位的新闻看过一眼;她更不敢去想韩新宇是怎样的反应,她还是不愿意去面对真正失去他的这件事情——你看,即使现在她也还是爱透了韩新宇。

这些思绪的产生让万俟月感到恐惧。

是的,恐惧,她还没有做好正视的准备,她还想多享受几天生活。万俟月相信是对现有生活新鲜感褪去的原因才会带来这种“自怜自艾”,她需要给自己换个环境转移注意力,所以她几乎是立即离开了小镇、离开了挪威,前往冰岛。

飞机上一直在播放冰岛的旅游宣传片,说冰岛其实要比纽约暖和不少。万俟月便想起以前听楚瑜说Iceland没有冰、Greenland全是冰,说老外的思维有问题,就像是上一秒说布朗尼是发胖利器、下一秒抱了杯热可可说这才是冬天。万俟月觉得她和楚瑜是好朋友绝对是因为楚瑜这不同寻常的脑回路,总能用一些毫无关联的类比让她不自觉地在回忆中笑起来。

冰岛的公共交通很不方便,不过这个国家确实地广人稀,也没什么方便的必要,所以不会开车的万俟月不得已在当地包了私家车。司机是澳洲人,毕竟冰岛这个地方随便在哪里,找十个人出来恐怕能有一半儿是本地人都难。

闲聊的时候司机开玩笑说,也不知道万俟月不会开车,是怎么在美国存活了那么多年的;万俟月也开玩笑答,是靠着一些顽强的毅力。但是当车厢陷入安静、万俟月再想起这一段时,才发觉原来在美国时她一直靠韩新宇当她的私人司机,原来即使韩新宇再不愿意将二人的婚约公之于众、他也一直心甘情愿地当着她的私人司机。万俟月忽然觉得好难过,她好像一直沉湎于自己专情而深情的自我感动,却忽视了在两人的感情中,对方的付出并不比她少。

冰岛很小,万俟月入住了司机建议的酒店,每天司机规划路线带她去不同的地方,万俟月照单全收,只除了一次司机建议万俟月去爬爬冰川,万俟月以身体素质不好、体力不支为由拒绝了。但实际上真实的原因是她大学时曾跟韩新宇吵过一架,两人互不让步,第三天对方在朋友圈晒出了跑到加拿大爬冰川的照片,搞得她很不高兴;万俟月觉得自己可能因此有些冰川PTSD,但下一瞬又觉得自己想太多,毕竟她仍是震撼并赞叹于冰川的壮阔,她只是单纯的懒。

车上的时间总是寂寞,司机和万俟月便闲聊了不少。司机告诉万俟月,冰岛人发自内心相信这片土地上有精灵的存在,所以为小精灵们建造了不少的房子,雷克雅未克甚至有一所精灵学院、还是颁发文凭的那种。万俟月便问司机去哪里能看到小精灵,司机笑着找出一张精灵地图,说一般人是看不见精灵的,但如果万俟月有兴趣,他可以送她去精灵学院看看,一天就可以得到一张文凭,万俟月大笑着说算了、算了。

冰岛很美,随手一拍就是一张明信片。万俟月和司机说她可不相信冰岛比纽约暖和这种鬼话,气温高是高、但是风也大得离谱;司机正要科普冰岛动不动就因为强风封路的时候,万俟月突然激动地指着窗外的土地说:“小精灵!我看到了,是小精灵!”司机很惊讶,一边说恭喜,一边压下万俟月要拍照的手,说不要打扰它们。于是万俟月便拉着司机自拍了一张,然后发了婚礼风波之后的第一条朋友圈,配文是“你好呀,精灵先生”;定位的时候发现这个地名叫做“nowhere”还挺感慨,觉得真是颇为应景。

冰川湖是冰岛之行的重头戏,也是万俟月最喜欢的地方,她连着去了三天冰川湖,也不坐船下去看看、每天只坐在湖边发呆。司机告诉她这些巨大的冰块都是从沿路开来看到的冰川上滑落的,有些已经存在于世间数十万年了,冰块愈是呈现澄澈的蓝色便愈是说明其时代的久远。万俟月拢了拢大衣,笑着说:“真美、真好、真冷。”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一块长得像王座似的、被海浪打到岸上的冰块前站着一对同性恋人,两人正在自拍,其中一个小哥哥趁另一人不注意便亲了上去,画面显得恬静而美好。万俟月相信两人的照片也会定格在那个瞬间,便不自觉地笑了出来——那样的照片,她也有的。

十八岁那年生日,韩新宇专门搭从美国回来帮她庆祝成人礼,宾客散去后万俟月拉着韩新宇自拍,一时调皮便趁韩新宇不注意亲在了他的脸颊上。彼时韩新宇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什么叫做湿吻、什么又是成年人可以做的事情。

万俟月看着面前拥吻的恋人,思绪却又飘到了韩新宇身上。她不知道也不能理解,曾经那个宠她爱她的韩新宇为什么会一再做出叫她难过、叫她失望的事情;她不明白也不能接受,曾经相伴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万俟月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毕竟冰岛太干燥、眼泪会让皮肤敏感开裂,毕竟现在只有自己、流了泪又哪有人替她拭去……

“我本来想和你来这里度蜜月的。”

万俟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身体猛地僵住,心里仿佛清晨的鱼塘,“噗通、噗通”不停有鱼儿因缺氧而跃出水面的声音。

“我以前总觉得你是个冰美人,只把温暖的那一面给我,所以得意得不行,就想着要和你一起来看看这些千年万年的冰川,然后告诉你、你在我心里比它们还要纯净。”

万俟月的眼泪终于顾及不了天气干燥、从眼眶滑落,但是她的身体还是没有转动:“那现在呢?”

“这差不多是十年前的想法了,”韩新宇低笑了一声,又问,“很幼稚是不是?”

在韩新宇逃避她的问题的同一瞬,万俟月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冰川之中,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暗自深吸了两口气才开口:“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韩新宇顿了顿,说,“觉得该来。”

“为什么该来?”

“我还是生气,气你害我丢了那么大的脸,气你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和我讲。”韩新宇避而不答,“但就是觉得应该来,应该呆在你身边。”

万俟月听这话觉得有些可爱,她轻笑出声:“待在我身边和我怄气?”

“对。”

万俟月转过身,看着韩新宇——对方穿了一件黑色的冲锋衣,和帅气挨不上半毛钱关系的那种,但颜控万俟月却觉得这是韩新宇这几个月来、她看过去最顺眼的一次。

“小精灵长什么样子?”

“不告诉你。”

“反正不可能有络腮胡。”

万俟月知道韩新宇在内涵她的络腮胡司机,忍住脸上的笑意,说:“你怎么知道没有。”

“我当然知道。”韩新宇说,“冰岛好玩吗?”

“羊排很好吃。”

“那你给我做。”

“你不怕我下毒?”

“你做的,下毒我也吃。”

“我做的,不下毒也是毒。”

“甘之如饴。”

“有些恶心了。”

“你说我该怎么回答?”

“你怎么找到我的?”

“守株待兔。”

“万一兔不来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韩新宇顿了顿又说,“大概要看你下次能在哪儿看到精灵。”

“我没看到精灵。”

“嗯?”

“气你的。”

“果然。”韩新宇大笑起来,“我们俩这样好幼稚。”

“你起的头。”

“嗯,那我现在喊‘停’。”

“凭什么。”

“我饿了,下了飞机就过来待兔,从郁京到这里一口还没吃。”

“韩总的机票不含飞机餐吗?”

“啧,心真狠。”韩新宇见万俟月不吃这一套,索性耍起了无赖,“你带不带我去吃东西?”

“我不带你能把我怎么办?”

“饿晕在你身边,然后讹你。”

“那走吧,带你去吃羊排。”

“这么好说话?”

“怕你讹我。”万俟月斜了韩新宇一眼,“讹钱就算了,讹别的我可亏大了。”

“别的是什么?”

“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不能,我好久没和你说话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话痨?”

“说明你这人太笨。”

“你会不会聊天?”

“说明我隐藏得太好。”

“无聊。”

“有趣。”

“韩新宇!”

“万俟月。”

“……”万俟月短暂的沉默后,又红了眼睛,“我想你了。”

“我爱你。”韩新宇拉住万俟月站定,然后紧紧抱住她,“我好爱你。”

韩新宇最后也没有吃到万俟月亲手做的羊排,因为万俟大小姐明确表示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下厨房了,两人还是只能在酒店解决。吃过晚饭后,两个人裹着厚厚的衣服坐在草地上说是要看满天繁星,但是冰岛的天气不给面子,浓重的乌云遮上了一切。万俟月靠在韩新宇的肩上,觉得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谈,但一时间也不知道找什么话题开口;韩新宇那边更是沉默地望着没有星辰的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初时,万俟月为这种沉默而担心,在失去过韩新宇一次之后,她感受到了深重的痛苦,所以她害怕如若韩新宇还是不满,会主动选择离开她,而她,就不得不再次面对失去。然而在她绞尽脑汁也找不到话题后,万俟月反而渐渐释然了,她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享受韩新宇的怀抱了,她甚至记不清上一次是何时何地。这种逐渐涌上心头的放松又在不知不觉间叫万俟月品出一丝幸福的滋味——人总是会为了避免尴尬而寻找话题,若非足够的信任与舒适,她又如何在恶劣的环境中、怡然地躺在无声的依靠。

冰岛到底是冷,哪怕是两人将自己裹成粽子,也耐不住久坐,何况夜深露重,草地上也沾染着寒气。然而谁也不愿意做那个开口说离开的人,不约而同地渴望再坐得久一点、不约而同地渴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万俟月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韩新宇便摘下围在自己身上毛毯,和万俟月一起裹在身上,万俟月觉得这场景特别像是圣诞前夕的森林小屋,两个人围坐在炉火前,虽然什么话都不说,但就是觉得心里温暖、似三九暖阳融去人间刺骨凉。

那天晚上两人究竟坐了多久万俟月也说不清,她只记得他们看了渐暗的天色,也见了破晓的天光,然后韩新宇的目光从天际转向了她。

“别走了,好吗?”韩新宇问,“再也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