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前叫卖声此起彼落,喧喧车马络绎不绝,路人摩肩接踵往来纷纷。
同热闹的街面区分开来的,是后巷里好似与世隔绝般的相对静谧,整整一上午,到现下才仅有一人足踏木屐而来。
此人下盘稳健,一步步碾过巷子狭径上湿滑的青苔,上半身却看起来松散得很,手上提着的一个鸟笼甩前甩后,丝毫不担心鸟笼里的鸟脑浆都要甩匀。
因为这鸟笼里现下空空如也,无论是雀还是鸽,一只鸟也看不见。
这人晃晃悠悠地散步至巷中一扇院门,拎起空鸟笼往门上捅了捅,发出两声“咚咚”。那门才启一道缝隙,就被他抵住,滑溜溜地钻了进去。
这是一处小小后院,那头却是截然迥异的偌大酒肆,人声鼎沸。
来人进了来,不入酒肆,而是走到这光秃秃的院中唯一一株花草跟前。
院中别处只是没有什么灌木草丛,地上好歹匍匐着一层薄薄的绿意。可这株花“脚”底下一圈,在和风细雨的春光里,肥沃的土壤上别说一根草叶,就是半颗新芽都不见踪影。
如此霸道娇贵的花,枝头正停落一颗小巧玲珑的雀鸟。那雀的小尖喙低头一啄,小半片柔软若美人娇嫩嘴唇的花瓣便被它叼在口中。
正当小雀欢欣喜悦的时候,却突的被后头袭来的一张大掌兜头网住,松松的笼着它的手指相互紧扣,仿若一压狂傲五百年的五指山,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掌心。下一刻又忽的山禁崩毁,它振翅就要高飞,却撞上了笼子的拦截。
“我这株玉醉春风价值几何,你可知?”跪坐在花前的竟还有一个人,他扬起头来,用嶙峋的高颧骨“睥睨”为鸟作伥的鸟主人。
“我当然不知,我是养鸟的,要知道花的贵贱作甚?”鸟主人摆摆手随意道。
“那江南花家富甲一方,地产无数,他们家排行第七的小公子前些时日独身一人搬来此地,你可知?”花主人板着脸,阴翳的目光在对面那人身上逡巡。
“我当然知,我是开歌楼的,不知道这么明晃晃的消息岂能行?”鸟主人道。
“那花七公子亦是个爱花如痴之人,养了满满当当一座小楼的花,你可知?”花主人磨牙。
“我当然不知,我是养鸟的,哪里会关心养花的人养了多少花?”
花主人忿而怒吼:“就是花公子那整座楼的花加起来,都不及我这宝贝玉儿!你可知?”
鸟主人缩缩脖子:“这我真不知了,那你这宝贝花未免太贵价了,莫不是被奸商坑骗了去?”
“放你那小雀鸟的屁!”花主人唾他一口沫子,“我家宝贝玉儿可是传闻中盗帅楚留香所用的奇花郁金香的远亲,贵不可言!”
“嗨~奸商还吹嘘我这小雀儿长大了,一身铁骨轻巧而坚不可摧,乃是那小李探花李寻欢的特制飞刀所用的稀有原材。”鸟主人举起手中鸟笼说道。
“李寻欢不是说他那些飞刀都是寻常铁匠铺打造出来的?”花主人狐疑地打量起笼中身材圆滚滚、毛羽滑溜溜的玲珑小雀。
鸟主人垂下笼子,不以为意道:“谁知道呢?反正我养了它三年,还是这么一丁点大。养着逗个乐罢,怪有意思的。”
花主人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我这花定是真的……真的!……楚香帅的花的亲戚,远亲就不算真的了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玉醉春风和郁金香同姓”,什么“都香得很”之类,引得鸟主人和小雀鸟哄笑起来,后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鸟主人笑完,说道:“你这楚花的远亲不知真假,我这也有个楚香帅的风闻消息不知真假。”
花主人见他勾勾手,凑过耳去听。
“就一个新开张没多少时日的小茶馆出来的消息?你也当真?”花主人冷笑道。
鸟主人:“反正听上去像模像样,咱收集来,也就是给大家伙醉饮前逗个乐。”
花主人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是怪有道理的。”
一双酒肆杂役和歌楼奴人受了指令,被差遣出来,一路来到一间新开张的茶馆,门口顶上匾刻——江湖茶馆。
熟门熟路,换好专门打探时的装束,进了别家的大门,钻进气氛热火朝天的客人中。
“哟呵,这生意,行情不错嘛。”瞧这一眼望去,几乎座无虚席。
“赶紧的,正活要紧。”他俩躲着人,手在桌下盲记些符号,辅助头脑的记忆。
最前方又一次坐上案前的陆炤懒得用醒木了,直接重掌拍桌,照样响亮,反正这具游戏角色的身体结实得很,不痛不痒。
“啪!啪!啪啪!”
行了,也能用,注意力差不多都集中过来了。
“世人皆知,世事无常。生老病死,人生常事。
“诗人有言:‘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有那样一个苦命人孤家寡人,垂垂老矣,却生了病,欠了债,最后又不小心中了一种奇毒,使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不欲生,活着对他来说,已然是种折磨。”
众人不禁皱眉,心道,这上来就这么惨的,好意思说逸闻。
“香玉正是在他一次毒发倒地抽搐的时候,恰巧路过,遇上那人。”
“香玉会解毒治病?”有人疑惑道。
“自然不会。所以他只是把人架起,扶进仅徒四壁的破屋,取来水照顾他。”
陆小凤叹息:“徒劳无功啊。”花满楼只是蹙着眉,一言不发。
“那苦命人就瘫于床榻,在毒发的间隙,哀求眼前这位好心人,帮他解脱吧。
“香玉却没有下手,而是为他还了债,为他四处寻医问药、治病解毒。
“但那毒实在难解,香玉迟迟没能寻找到合适的神医,三次问诊杏林名宿都只能失望而归。
“在那苦命人跟前,香玉从来不露出消极的情绪,反而一直很耐心地安慰他,世上还有许许多多妙手回春的神医,定有能救治他的人。
“那苦命人感念香玉的善意,就想为他多坚持一下,忍耐着,煎熬着,挨过一次又一次毒发。满口的牙都在不知尽头的痛苦折磨中咬碎了,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形销骨立,整个人仿若一具干尸骷髅。”
就连花满楼也面露不忍地喃喃道:“给他一个痛快吧。唉,可怜人……”
陆小凤握住花满楼的手,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寻求他的安慰。
“那人最终没能承受住难以长久忍耐的痛楚,趁着香玉没留意的空档,自尽了。”
“哎——”众人发出不知是遗憾、感慨还是什么的声音。
“香玉默默为他料理了后事,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一张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用血写了一字:
“谢。
“是感谢的谢字。”
陆小凤动容的攥紧了手,忽然听见斜后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不禁转头看去。
那眼含热泪的青衣女子用帕子遮着小半张脸,见他看来,水光潋滟的双眸狠狠瞪了他一眼,轻斥道:“看什么看!”
陆小凤转回头来,端起桌上茶水一饮而尽。
“啪!”陆炤一掌惊堂。
“故人谢别,旁人却满不在乎,反而对此嗤之以鼻。”
“江湖上便有人阴阳怪气,骂香玉不过区区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什么意思?”有客惊疑不定,“那香玉真就只为自己不愿杀人,就眼睁睁看着人受不住折磨而自戕?”
旁边一魁梧壮汉一巴掌呼上他后脑勺:“什么话这是?香玉可是正道大侠,义薄云天,岂会有如此行径?”
“李巳也如诸位一般疑惑不解,问香玉为什么迟迟不肯下手。”
是啊,为什么?众人心中呼喊。
“香玉回道,他只是一直不曾放弃那条性命。倘若这一刻那人才离开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间,下一刻他就找到了错过的生机,那岂非又是一件无法挽回的遗憾。”
“可那苦命人活在世上已然一无所有,再无意义了啊!”本还躲躲藏藏的歌楼奴人全然忘了遮掩,替众人发出含在胸中的满腔慨叹。
陆炤目光越过斗篷与人群的遮挡,定定的看向坐在窗边正侧耳聆听的花满楼,少顷,才道:“他觉得,没有哪个生命是失去意义的,没有哪个生命是不值人间的。”
中午陆炤要请客吃饭,说是为感谢花满楼的收留,以及庆祝他新交了两位人品高尚的朋友。
“人品高尚?你说花满楼那确实是,我的话,可是众人口中的大混蛋。”陆小凤走到路边一个卖面的小摊子处。
陆炤觉得陆小凤是顾及他才到手那点预支的月钱不经花,于是飞快掀起大斗篷下摆给他瞧一眼,示意身上还有金饰:“万一我钱不够,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把你陆小凤抵给店家刷盘洗碗。”
花满楼却笑:“虽然我也觉得,陆小凤抵给店家刷盘洗碗挺有意思的,但是这回确实不必。我已闻到熟悉的香味了,这处面摊虽小,卖的面却是陆小凤喜欢的好手艺。”
陆炤狐疑地看了看陆小凤与已经煮起面来的小摊贩:“真的?”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唇上的一撇胡子,道:“你知道,浪子花起钱来,经常是大手大脚的。”
陆炤点点头。
陆小凤:“所以偶尔,陆小凤会从好酒好肉的日子,变成路边小摊的日子。其实这座城里常年出摊的吃食,我都吃过了,这位老板揉面的手艺最好,清水汤面掐点葱花,就是不错的一顿了。”
陆炤惊讶的去看花满楼,发现他俩的表情都很自然。
想来也是,花满楼自然不觉得接济陆小凤有什么问题,但陆小凤也只会偶尔去“吃大户”。他们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却不是父母与子女,也不是丈夫与娇妻,不必要一个来养着另一个。
面陆续端出来了,这个小小的面摊却只有一张小桌,还已经被坐满了。
陆炤付了钱,陆小凤顺手端起三碗面就走,临走前还嘻嘻着笑脸对摊贩说:“等会儿吃完,给你把碗送回来啊。”
那摊贩显然对他熟络得很了,笑道:“那你顺便把碗洗了再送来!”
回小楼的一路上,陆炤和花满楼走在陆小凤两侧,作“护面使者”。
终于回到小楼,掀开帽子,吃上面的时候,某人没有被食物堵住嘴,开始闲聊。
“世间真有那般的人?”
“当然有,也不仅只有一位。”
“是谁?”
“这恕在下不敢直言。在下说的这些都是诸多杂糅而成的,不然岂敢广而告之?”
陆小凤好奇的想了想,道:“不知怎的,那香玉最后所言,给我一种花满楼的感觉。”
花满楼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荷包蛋,给每一人面碗里都分别拨一个,看得陆炤目瞪口呆。
花满楼听见陆小凤提起自己,摇头道:“可我到底没有那般严苛的‘不杀’准则。倒是有传言,盗帅楚留香从不杀人,不杀敌手,不染血腥。”
陆炤眨眨金蓝的眼睛,狡黠地道:“好吧,确实混有这两位,不过还有别人,慢慢猜去。”
陆小凤苦思冥想憋出几个名字,陆炤却不置可否,根本再不给他任何反应了。
陆炤用花满楼给分发的帕子擦拭了嘴,道:“下午要讲这个故事的最后一段了,你要不猜猜这个。”
陆小凤面上突然带上得意的笑容:“李巳,是不是有问题?”
陆炤看他一副骄傲小凤凰炫耀漂亮羽毛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给他一个小夸夸:“答对了,这就是熟能生巧吧。”论幕后黑手总是能从身边友人中找出,主角如陆小凤,肯定很有经验。
陆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