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炤吃饱了,摸着漂亮的腹肌款款而行,优哉游哉散步回到号舍所在院落。
院子里,燕南天一身洗漱过的蒸腾水汽,只套了件中衣,正捋起袖子在木盆里搓洗衣物,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重重摁进盆中,衣物卷动木盆中的水直到满溢出来。
另一边,江琴双脚分开略宽于肩,呈半蹲姿势。
江枫绕着他一圈一圈慢慢走,检查他的姿势是否正确无误,时不时以折扇扇骨轻轻敲击江琴需要注意的部位,并提醒他:“脚尖勿外撇,臀部勿突出,心神专注……”
陆炤:“在练什么?蹲马步吗?”
江枫闻言回头:“陆小兄弟回来了。”他用收起的折扇指了指蹲在身侧的江琴,“阿琴也要开始练练了。哪怕筋骨一般,好歹也能强身健体。阿琴是个有志向的孩子,是以接下来每日都须得努力了。晨起背书练武、睡前练武背书,一日不得落下,否则便是半途而废。阿琴,你可要牢记你的志愿。”
“是!”江琴这些天好吃好喝养出来一点肉的脸蛋,此时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锻炼,显得红扑扑的。
他那双惯常狡猾的眼中透出满心野望,诚恳激昂道:“阿琴来日必要成为一代大侠,名满天下!”
江枫与燕南天对少年这番话语都很是满意,觉得这孩子志向远大。
江枫又叮嘱道:“要成为人人称道的大侠,可不只看武艺是否高强,更看品行道德。而那些虽然武艺平平却义薄云天、仗义执言、锄强扶弱、舍己助人的义士,亦会被众人所敬重。”
陆炤回想起梁启超先生的一句知名语录:“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
江枫将这句话含在口中重复几遍,咀嚼得似乎唇齿留香:“善,大善!”
端着木盆经过的燕南天也是爽朗大笑,称赞这句话说得好,说得妙。
陆炤表示这话是一位老前辈说的。
燕南天一手挎着盆,一掌在陆炤肩头拍拍,很是赞许地道:“陆小兄弟也是不愧于老前辈所传的此句妙语了!”
陆炤:……
陆炤去取水洗漱,然后手动给自己洗衣服,而晾好衣物的燕南天也去看江琴练武了。
晚课期间的号舍区空空****的,只有他们几个人留在偌大一个号舍区。
陆炤将洗干净的衣服挂到晾衣杆上去,而后跟江枫说过,从他屋里借来纸笔。
他把桌椅从屋内搬出来,放到院中,坐下提笔,在友人月下教弟的背景声音陪伴下,为明日说书要讲的案件画图、做笔记捋逻辑。
晨光熹微。
清晨的鸟雀啼鸣从窗户缝里钻进来。
“嘎吱——噶——”木制的房门开合。
空气中飘忽的浮尘游**在房间里。
房间里两张床铺,已经空了一张。
被褥的包裹中,散落的卷长白发围着一张异域风情的俊美面庞,此刻那双奇异的眼睛正紧闭着,似乎睡得正香。
外头似有若无地传进来些许动静,布料翻飞猎猎作响,武招破空虎虎生风。
睡梦中的人翻了个身,面朝里对着墙壁接着会梦周公。
晨光更盛。
陆续传来远近不一的房门开闭声,脚步繁杂而过,衣料纸张的摩擦声在安静祥和的清早更添些许人气。
隔壁房间的少年在指导下晨读背书,朗朗读书声绵绵不绝。
缩在被窝里睡懒觉的人嘟囔一句“今早休息不上班”,拉起被子蒙头继续睡。
临近正午,房门“嘎吱”而开,有人带着外头灼热的光亮踏入昏暗的屋中。
那人走到一张床边上停住,轻轻拍拍鼓起来的被子:“陆小兄弟,午时就要到了,是不是起来吃个午饭再继续休息?”
被子“唰”地掀开,陆炤毛发凌乱地坐起身,面容呆滞神色恍惚。
啊,到点了,该起床吃饭了……
国子监食堂里人头攒动,上过整整一早上才刚下课不久的监生学子们充斥着整个食堂,长桌处已经吃上了的学子发出愉悦的叹息,而路过那些还排队等着领取饭菜的焦急学子时,总会时不时听到隐隐约约的腹肠打鼓鸣声。
陆炤一行人刚跨进食堂的大门,就见食堂里或吃或等的监生们齐刷刷看过来,看得人心里毛了一下。
排队领餐到上桌用饭,陆炤全程都受到注目礼的高规格待遇。
搞得有点像吃播。
陆炤心想。
“陆先生,下午没课!”有人还用殷切的狗狗眼看他,有的社交恐怖分子却已经大胆开麦,在众目睽睽之下提醒督促他了。
陆炤捧着汤碗:“午后,吃了饭就在号舍开讲。”
吃完饭,离开食堂返回号舍时,身后缀了一群监生,一路上还不断有其他学子加入队伍,浩浩****一大帮子在国子监里招摇而过。
场面看上去就令人不敢招惹……
实际情况是,那些得知今天下午有故事可听的监生们,将说书预告人传人了,都约好一道来听斗篷生午后的书。
陆炤一行人回到号舍院落,目之所及,院里院外挤挤攘攘好些人,都是过来凑热闹的。
许多机智的小聪明蛋还自带了桌椅来,更有好享受的一手点心盒子、一手茶水盘子,显然是打算边听书边吃喝,滋味甚美。
号舍院落里,人群中心空出来一处桌椅齐备的场地,最靠近那处桌椅的一圈,围坐的正是昨日那些个听过书的熟悉面孔。
子瞻站起,朝院门口兴奋欢快招手。
陆炤从人群中间穿梭而过,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道在场这些学子里头,得隐藏有多少古代各领域的大佬。
嗯——为大佬们提供一点精神娱乐,深感荣幸。
陆炤在为他准备的位置上坐下后,坐在斜对面的次公还倒了杯温水推过来给他。
“……谢谢!”
昨日我们听天生哑巴、爱音如痴的单纯书生沈素,意外陷入一个连环杀人案件后,结识了不良于行的神秘探案之人格致。”
由于今日有新人来听,陆炤就简单一句带过前情提要。
没想到有人迅速起身往人群外围大声重复他说的话。
这就是古代的“同声传递”吗?
没想到已经有人主动肩负起这个任务,为靠后那些听不清斗篷生声音的人转述。
陆炤对这么迅捷妥帖的秩序安排很是钦佩。
“上一个案件已经结束,连环杀人的凶手意外遇害,而杀害他的真凶也被成功找到。此时此刻,沈素其实已经脱离危险,不必再非得与格致这个陌生人形影不离。”
“然而沈素却并不想离开格致。”
“爱乐如痴的沈公子第一次听到一次格致用叶子吹奏的曲子时,惊为天人,一颗心都挂在那上面了。”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子瞻回味着这句诗,“杜老的诗果真妙哉!”
燕南天疑惑问道:“叶子也可以吹曲子?”
存中笑道:“叶笛嘛,当然可以。”说着,他摸出一片刚摘下来没多久的新鲜叶子,吹了两声给燕义士听,自得道,“昨个儿听书说叶子能响,某试着吹了半下午呢!”
陆炤不由给迅速上手的沈大佬送去崇拜的眼神。
“沈素太想再多听听格致的叶子曲了。”
“可他面对格致那张严肃漠然的面庞之时,又不敢直接表达请求听曲,生怕被当做支使人家演奏的冒犯。”
“格致似乎对他的去留毫不在意,任他心怀忐忑地跟随在侧。”
“长辈精心教导过的沈素是个怜悯孤弱的谦和君子,不多时便主动担起照顾格致的责任,帮忙处理许多格致不便的琐事。”
“期间,沈素每日都在苦思冥想,斟酌语句,如何写出一篇诚挚恳切的文章,好打动格致的心,从而使两人能够结为挚友。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听友人吹奏的叶子曲啦!”
沈素这天真到有些好笑的想法也是逗乐了在场的人精们。
次公眉眼柔和:“沈公子纯良澄澈,憨态可掬。”
子瞻更是乐得不行,直呼想与此人结交为友。
义博笑道:“那子瞻兄可得多向存中兄学学如何吹叶子了。”
存中闻言,翻手又是一片新鲜碧绿的叶子。
子瞻在众人的愉悦笑声中接过叶子,小声对弟弟说:“别人笑也就算了,你可不许笑我。”
“这天,沈素与格致被人上门请客去大酒楼。”
“等满满一桌大鱼大肉的好菜上桌齐活,请客的年轻小生端起酒杯起身敬向格致道:‘阁下鼎鼎大名,查案能力高超,在下此番便是慕名前来。’”
“格致坐着轮椅,不起身,也不碰酒,皱着眉郑重道:‘你直接说正事,我听着。’”
江枫笑道:“不拘小节。”
江琴:“嗯嗯嗯!”
江枫抚摸少年的发顶,今日好多监生都来听书,他就想让阿琴来蹭点文气。
不过若是等会儿讲到什么小孩子听不得的话,还是得把阿琴带走。
“年轻小生干了那杯酒,才道出来意。”
“他是本镇上一户普通人家,姓许,家中虽然不算大富大贵,日子也还算美满。他有个亲姐姐,已经出嫁几年,一直无子,前些时候突然在夫家被杀害了。”
“当时场面很是混乱,官府的捕头来了,瞧了眼现场,又听魏姐夫说家里少了东西,便以强人贼匪入室杀人为果,草草结案,且推说凶人是不知哪里来的贼偷,不好找,拖延塞责之态令人忿恨。”
“咦?”子由迟疑出声,“那个官府来的捕头,该不会就是上个案件才被揭露真面目的凶手吧?”
平仲冷哼,厌恶之情尽显:“只怕就是他,正路不走,正事不做,尽干些下作不齿之事,虫豸!”
务观轻捋自己才蓄起的一点须须:“酷吏、狡吏、猾吏、诟吏、悍吏、豪吏,无论强横冷酷,还是毫不作为,到底苦的都是百姓。只那么一个捕头,究竟能有多少冤假错案、民生疾苦遭之他手。”
“许小生说到姐姐的死,神色伤感,说到捕头草草结案,更是咬牙切齿,转而说道:‘更糟糕的是,姐姐哪怕去了,也逃不开人心阴暗。事发不久,镇上便有风言风语传起来,说姐姐亡故的时候前后不久,有另一个男人也溺水死了,说他俩……说他俩私底下不干不净……可姐姐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他愤怒不已,手中那只空酒杯重重放下。”
“沈素对这位弟弟有些怜悯,格致却毫无动容的样子,只问道:‘那你要查什么?死因凶手,还是风言风语?’”
“许小生面上闪过些许不自在道:‘那、能不能都查?’”
“格致当即接下这个委托。”
“沈素见他答应得这么利落干脆,觉得这个案子或许很简单,无论是寻找真凶,还是为许家姐姐证明清白,对格致来说或许都算不得什么难题吧。”
“宴后,许小生带着格致与沈素上了姐夫家的门,说是特意请来了刚破好几桩迷案的阁下,上门来做番检查。”
“许小生道:‘姐姐的命没了,名声也要毁了!怎么能让她死后都不安宁呢?’”
“魏姐夫狠狠瞪他一眼,才松开扣紧大门的手,放人进去。”
“格致借着沈素力将轮椅搬进魏家小院。”
“魏家小院里一切陈设都很简单,院墙下靠边搁着一个大水缸,里面只装了浅浅一个底的水。”
“格致每一处都仔细检查过去,还要询问魏姐夫。”
“魏姐夫很是不耐烦地一一回复。”
“说家里平时财不露白,不过他自己喜欢出门逛逛,也许是见他总是不在家,才有人心生歹意上门来。”
“说门闩挺结实的,没坏,没谁能轻轻松松闯进来。”
“说大水缸平日里都会装大半缸水,前些日子他娘子死在大水缸里头,他这会儿膈应,就没用这个大水缸了。”
“说他娘子没什么仇家,冤家倒是不少。”
“许小生怒视姐夫:‘你怎么能这么说姐姐!’”
“魏姐夫瘪瘪嘴,一副不跟你个毛小子计较的轻蔑态度。”
子瞻小声道:“怎么感觉这个姐夫不太对劲啊。”
伯安道:“有问题,听上去很有嫌疑。”
次公含笑,眼神却显得有些放空,拿着茶盏的手搁在桌案上,指尖不住无规律颤动,似乎在记录什么。
平仲在喃喃复述前面那些话语中透露的讯息。
“格致在整个院子中转了一圈,又进每间屋内转了一圈,几人全程跟着他,沈素与许小生还在他的吩咐下掀起被褥床板、搬开靠墙的箱子柜子、挪开挂着的蓑衣斗笠竹编簸箕等物件,甚至还当着许小生和魏姐夫的面,强硬要求过眼一遍许姐姐的私物。”
人群中有些个学子听到此处,不禁面露不赞同的神色。
到底是女子闺中私物,岂能随意让外男乱翻乱瞧。
成何体统?
不过到底只是在听一个故事,总不能要求过去的人不许做发生过的事……
“而后便找到许姐姐藏起来的绣到一半的腰带、做得差不多的鞋袜、和与这些东西放在一块收好的杂玉佩,玉佩上的刻字既非许姐姐的姓名,也非魏姐夫的姓名,这使得许小生脸色大变,显然意识到什么了。”
“格致再到院子里,让他们把靠墙的那个大水缸搬开。”
“果然露出墙根底下一个大狗洞来。”
这么一出,在场的几乎谁都知道发生过什么了。
看来,所谓清白是断然没有了。
一个神情倨傲的少年郎支着下颌凉凉道:“两个委托,这算是解决一个了,还是作废一个了?”
“许小生神情崩溃,无法接受敬爱的姐姐竟然做出违背风俗道德的事,魏姐夫见娘子的丑事被揭露出来,态度更是恶劣,嚷嚷着许家什么家教,先是养出一个不知廉耻的姐姐,再是养出一个不懂礼数的弟弟,居然带着外人上门看姐姐的私人物品。”
“魏姐夫骂骂咧咧了一会儿,突然道:‘这么看来,那个该死的臭娘们说不定是被她那个奸夫杀死的。’”
“许小生闭了闭眼睛,现下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了,含恨道:‘姐姐再是如何,那个可耻的奸夫也不该害死她。听说他不过与姐姐前后脚的工夫,便失足跌入水中溺亡,可见老天有眼,收了那个奸邪恶徒!’”
众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所以真凶这就查到了?
原来竟是奸夫所为。
那奸夫的死也算是恶有恶报,大快人心了。
“格致却并未对这些言论做出最后的判定,而是出言想看看许姐姐的尸身。”
“这下,别说魏姐夫了,就连许小生都无法认可他的想法,坚定驳回这个请求。”
“这个案件的结果似乎已经明朗,沈素不清楚格致还在坚持什么,但是他认为格致的心是好的,能吹奏出动人心弦的绝美仙乐之人,必然也是心中有愿景的人。”
观光疑惑:“怎么,还没结束?”
务观示意他看向次公与平仲两人仍是一副若有沉思的样子:“显然,事情并未结束。起码魏姐夫就令人生疑。”
“也是。”观光想到魏姐夫的可疑,也觉得魏姐夫是否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不然奸夫怎么就那么恰巧意外溺水身亡了呢。
“于是沈素翻出身上带的小纸片,上面提前写了字,他找到‘去哪’,指给格致看。”
“格致看着他,缓缓点头,说:‘看不了女尸,就看那个男尸。’”
“许小生挠挠脸颊,不知道看不看得到,还是带他们找去那个‘奸夫’家中。而魏姐夫也出了门,只是去的方向不一样。”
“‘奸夫’家中正停灵办白事,许小生看到那个被白纸盖住的男人,再想到家中停着的姐姐,心里窝火的劲头实在压不下去。最后还是格致坐着轮椅上前交涉。”
“不知道格致说了什么,那户人家先是摆手拒绝,后来点头说了什么,最后到底还是让他掀开白纸查看尸身了。”
“检查过男尸的格致回到沈素身边,皱着眉头道:‘确实是溺水而亡,不过他家里人说,虽然以往知道他与人有私情,却好似并非魏家娘子。’”
“许小生一脸迷茫,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听众们也要迷茫了,这什么情况啊?
这奸夫是同时私通了不止一人?
还是说,这奸夫根本不是许家姐姐私通的那个奸夫?
那真凶该不会还逍遥法外吧!
甚至还有人猜测,许家姐姐所谓的奸夫根本就不存在,说不定是魏姐夫杀妻后伪装的假象。
这个不知谁家娘子私通的奸夫也许只是碰巧意外身故,才混淆了众人的视听,实则根本与许家姐姐的案子无关。
“格致又道:‘那人的姓名、小名、外号都与你姐姐那块玉佩上的刻字无关。走吧,方才问过失足的地点,去看看。’”
“然而,去往失足地点的三人,却看到了魏姐夫的身影。”
嚯!
号舍院落里外顿时一阵沸腾。
什么情况这是?
魏姐夫与那个奸夫之间到底是否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