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炤跟随张司辰的脚步来到一处僻静的街道,停在一对关闭的实木大门板面前。

张司辰取出官印与腰牌给守门的两位验看时,陆炤在仰头欣赏大门顶上那块崭新崭新的匾额。

张司辰跨入钦天监的门槛:“崭新?当然新,那是今年年初刚换上去的。”

“今年刚换新的?原先的那个匾额太破旧了吗?”陆炤随手拉下自己的帽子,露出全脸来。

张司辰抬起的脚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踩下去:“原先……啊,原先那个啊。今年改名成‘钦天监’,当然得换新匾额。原先那个写的是‘太史局’。”

陆炤:……叫太史局也太古老了吧?

进入钦天监后,先是一块平整的前院空地,照面就是几个令人不明觉厉的仪器、仪表。

路过一个斜放在地面上、满是刻度的大石盘,大石盘中心还戳着一根指针。

陆炤激动地指着这个说:“这个这个,是不是日晷?”

“是的。”张司辰对他表现出的兴奋劲头很是疑惑。

这种各地到处都有的计时仪表,传闻中通晓万物犹如白泽一般的斗篷生肯定是认得的吧。

路过一套高度不一的盛水器皿,水从最上层的器皿缓缓往下层的器皿去。

陆炤又发现一样自己认得出的仪器,高兴道:“这个是漏壶吧!”

张司辰:“……没错。”

侧边方向拐过来一位绿袍官员,小眼神直往陆炤身上、尤其脸上飘忽,嘴上倒是同张司辰打了招呼,行过礼,而后欲盖弥彰地补一句:“下官这是要将上一季录下的祥眚送门下、中书省,这便先行一步。”

张司辰送走这位同僚,领着斗篷生绕开不能进入的前殿。

“砰!”

循声望去,是另一位路过的同僚不小心撞上了柱子,一边疼得想跳脚,一边嘴里“嘶嘶”直抽凉气,那双眼睛的视线还停留在张司辰身后跟着的斗篷生脸上。

张司辰故作严肃,语调却还是平和无波:“成何体统。行端坐正,走时看路。”

陆炤刚才差点笑喷,但好在最终忍住了没有“冒犯”潜在大佬们的颜面。

接下来,张司辰领着陆炤往里面走的途中,一路上时不时就有各部门的同僚们“路过”,或捧着什么天象记载、或端着什么小型仪器模型,假装是个“偶遇”。

张司辰有些尴尬:“具传斗篷生前些时候,成功预言过江南飓风水祸,以此挽救诸多人命,避免了生灵涂炭之惨剧,是以都对陆先生的术心生向往,想与先生讨教一二。”

陆炤以为自己是怀着瞻仰大佬的心情来钦天监参观的,就好像在现代时节假日去参观天文馆一样,结果自己被当成新奇事物参观了。

张司辰既然都提到请教了,便正好进行些此行的目的——交流,沟通,以及学习。

两人此时途径一处院落,也不待陆炤看清院门上那块匾额刻的什么,张司辰便领着陆炤踏进这个院子。

院子里除了几间与国子监书堂类似的房舍,最显眼的便是放置在平整场地中间的巨大仪器。

那是一个许多圆环套圆环的东西,整体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圆球。

陆炤记得自己似乎是在教科书、或是国家宝藏这种科普节目上见到过极其相似的东西。

好像是叫作浑仪?

张司辰走到那个大圆球边上,仔细检查过仪器的良好现况,而后对斗篷生开口道:“如阁下所见,此乃监内玑衡也。”而后他便接连说了什么“著雍”、什么“析木”、什么“虚危”、什么“夕没”、什么“伏见无常”、什么“天了无质”、什么“宣夜”……

反正无论张司辰说了什么,陆炤都只有一张恳切诚挚、清澈愚蠢的空白面目。

全都听不懂,根本不理解!

都是专业术语吧?

张司辰面露微赧:“献丑了。阁下可有什么指教,能指点一二么?在下定然感激不尽!”

对不起……我能知道什么啊!

陆炤脸上固定着面具一般的微笑,脑海里一阵苦思冥想,最后只能边回忆着,边勉强说点自己难能可贵还没忘光的初高中知识,比如什么地磁偏角啊经纬度啊月亮的潮汐效应啊之类的。

张司辰很是认真地听着,也不曾露出什么不可置信、大吃一惊的失态神情。

就好像斗篷生讲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似的。

“平子!若思那边让我们都过去看看。”有人在院子外头大声喊话。

张司辰也大声回应了一句,而后从院子出来,就被人一把抓住袖子:“走走,简仪落成了?调试的情况如何?”

“还没天黑,今晚就可以开始调试看看了。简仪若能早日可用,历法修订那边也能多个助力。”

“淳风,等等!”张司辰突然才记起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斗篷生,于是带着歉意地指了一个方向,道:“失礼了,但我等现下就要赶去观星台。那处方向屋里应当有位袁司辰。”意思就是换个有空的人来带陆炤。

陆炤自然无不可,目送两位大佬匆匆离去的背影,感慨几句,才转身去那个方向找同样疑似某位袁姓大佬的袁司辰。

这件屋子的房门并未关闭,仅是虚掩着而已。

陆炤叩响房门,静静等待一会儿,并无人回应。

于是他往门里探进上半身到里面去:“有人在吗?袁大人在里面吗?”

似乎是被喊到名字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唤,里头传来一声:“在。”

陆炤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这间屋子四下的窗户紧闭,最里面的桌案上正趴着一个人,低头在写写画画,很是专心致志、无暇顾及其他的样子。

既然袁司辰正在专注做事,陆炤自然不便随便轻易打扰到他的正事。

没事可做的陆炤就踩着悄无声息的猫步,把这整间屋子都不上手乱碰地参观过一遍,最终才停留到袁司辰的身后,看他在做什么。

巨大的纸上满是交错的线与各自分散的点。

——袁大佬这是正在画星象图!

虽然完全认不出哪个点是哪颗星星,也辨认不出哪个星宿、哪个星座,但是陆炤还挺享受这种知识流过大脑皮层的新奇感。

袁司辰这张星图画得差不多了,头也未抬,一只手伸到旁边去摸索拿水。

却接到有人给他递过来的杯子。

他道了谢并饮用过水后,一双奇异的眼睛细细端详陆炤的面容,丝毫不曾惊讶,也不曾慌乱,反而用一种看街头普通人的眼神看陆炤,就好像这不是外貌奇特的斗篷生,只是一丛多姿多彩的路边野花。

陆炤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他突然记起,历史上传说中袁大佬似乎是以相面之术成名的!

不会突然一个开口,就道出他的来历吧?

要是袁大佬说他这具游戏角色的身体捏出脸型,相面的时候看有点奇怪,那他要怎么回?

小心脏七上八下。

好在袁司辰到底并未说什么“印堂发黑”之类的相面术语,收回视线后,从边上的抽屉里取出一大张纸递过来,上面似乎还白纸黑字写了什么东西。

陆炤接过这张大纸一看,发现这原来是一张“试卷”,上面都是手写的题目,一条一条列下来,从天文星象到水文地理,多种多样。

袁司辰又换了一支笔,蘸取不同颜色的墨汁,打算继续往星图上写什么东西了。

陆炤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他一张试卷考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在边上坐下来,仔细开始看题。

历科题名一道:

假令依宣明历推歩某年月日恒气经朔。

陆炤:宣明历是什么历法吧?恒气经朔是个什么东西?

不会就跳过,看向下一题。

婚书题:

假令问正月内,阴阳不将日有几日?

陆炤:正月这个我知道,假令是“假如”的意思吧,“阴阳不将日”是个什么东西?

不会就跳过,看向下一题。

地理题:

假令问商姓祭主丁卯九月生,宜用何年月日辰安葬?

陆炤:这题的意思我好像看懂了,商姓的人丁卯九月出生,问最好择选哪年哪月哪日下葬。不过不会做啊!出生的时间怎么用来算下葬时间?是不是有什么公式啊?

陆炤发挥现代考试生的技巧本能,把卷子翻过来覆过去扫视一遍,但很可惜,并没有发现什么隐藏在别的题目中的计算公式。

行吧,不会就跳过,看向下一题。

占卜题:

假令问丁丑人于五月丙辰日,占求财,筮得姤卦初爻动,依易筮术推之。

不会,跳过,下一题。

假令问正月甲子日寅时,六壬术,发用、三传,当得何课……

跳过,下一题。

假令问大定己丑人五月二十二日卯时生,禄命何如……

下一题。

假令问七强五弱何如之数……

陆炤:……有没有哪怕一题是我能做得出来的?交白卷会不会太丢脸了点?

往后继续看,把剩下所有题目都过了一遍,真是天文历法星象卜卦仪器仪表无所不包啊。

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陆炤他一个都不会做。

陆炤敢说自己作为一个考了十八年各种考试的现代教育老油条考生,真心从未遇到过只能交白卷上去的情况。

可这张卷子,既没有选择题、判断题,也没有能让他能够理解并煞有介事瞎扯一大段的主观题。

他能怎么办?

只好交白卷了。

全程连毛笔都没提起过,考试就这么结束了。陆炤怀着沉重的考生心情,把这张卷子原模原样交还给正在闭目养神的袁司辰。

“额、那个,都不会……”

睁眼接过白卷的袁司辰默然。

袁司辰盯着那张只有试题没有答案的卷子,沉吟一会儿后,轻声问道:“是不是太难了?还是题目……出得不合理?”

“不不不!咳,应该也许可能——只有我做不出来吧。”陆炤觉得自己脸上现在热辣滚烫,像是有人在脸颊上翻滚川香麻辣烫。

袁司辰垂下眼帘:“这本是交由在下负责的试题。今年奉上命,需要广招天文观生。”

天文观生,是钦天监的监生吧。

陆炤这才得知,这卷子是钦天监的招生考题,一向独来独往的袁天罡被推举成为出题人。

陆炤:题目或许没问题,可能就只是本人太无知,求别拿本人作参考。

袁司辰幽幽轻叹,继续琢磨考题去了。

而天色也逐渐暗下来,夕阳的辉光中,张司辰步履匆匆赶了回来,把陆炤送走后,他还要赶回来晚上与同僚们一道夜观星象,调试简仪。

国子监食堂里,晚间来吃饭的人比中午少许多,因为有的学子下午外出,晚饭就可能在外吃了。

陆炤裹着大斗篷的身影一踏入食堂,便吸引了众学子的注意。

“陆兄!这里。”

循声看去,子瞻举手示意,那张长桌上都是午后听过书的熟面孔。

陆炤端着饭食走过去,坐在被让出的一个空座位上。

存中有些羡慕、憧憬地问道:“钦天监一行,感觉如何?”

陆炤就描述了一番自己此行全程的见闻遭遇,听得存中眼神闪闪发亮。

最后那套试卷,陆炤并非过目不忘的学霸,无法完整复述题目出来,但磕磕绊绊蹦出的关键词还是让存中领会了题型题意。

存中:“不难啊……还行。”

陆炤:果然还真就是个人太菜的缘故,与题无关。

存中说起他对星象历法都有兴趣,不知什么时候有机会能被准许进入钦天监看看,倘若还能上观星台,那就更妙了!

陆炤心想,沈大佬您对什么不感兴趣啊?

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水利、医药、经济、军事、医术,您是真全才啊,什么都有所涉猎。

科学史上都留有您的一席之位。

沈大佬的代表作《梦溪笔谈》,内容丰富,涵盖甚广,也是在世界文化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的里程碑级别著作。

长桌最两边都在与隔壁邻近几张长桌闲聊。有个学子讲话的时候,情绪激动了点,声音高了点,陆炤才听清,他们是在宣扬今日午后那场说书的妙处,

其他学子听得津津有味,甚是下饭的样子,还被勾起了好奇心,朝这桌中间问道:“斗篷生下回还说书吗?什么时候还讲这探案传奇么?”

陆炤问了邻座的次公,晚上大家有没有空闲时间。

次公放下碗筷:“国子监有早课晚课,不可缺课。”

得知晚上大家都有晚课,陆炤于是回应殷切盼望的学子们道:“明日吧,明日午后在我们那号舍的院里,还讲探案传奇。”

众人闻言,都期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