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护城河,夕阳的暖晕挥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流金溢彩。

城门正上方巨大的匾额上刻着“青雀门”的大字,书法大气磅礴,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笔。

外城墙看上去气势恢宏,城墙高大,砖壁夯实,灰色的巨壁被斜阳的辉光染上些许温度。

洛阳,这座数朝的京城,千载古都,宛如历经世事的稳重老者,历史的尘埃层层叠覆,为其添上隆重的冠服,彰显其非同一般的地位。

入城的队伍有两队,一队是庶民商旅外族人在排队,一队是有官职、爵位在身的高门大户在排队。

两支队伍泾渭分明。

陆炤四人的这辆马车自然是排在平民这队里的,毕竟他们四个都不是官吏或贵族。

京城是万众所聚集的中心,自然每日进出往来极其繁多。

入城的队伍眼见是边城的数倍长度。

好在队伍的行进速度非常快。

陆炤再次掀开车帘往外看一眼,拉车的两匹温顺的马自己随着前队的脚步,往前行进些许,停在前面那队骆驼后头。

落在最后的一头骆驼正侧着脑袋,骆驼嘴不知道在嚼什么,一直不停歇地动。

陆炤每次掀开车帘,都看到它在嚼嚼嚼。

“快到我们了。”

四人下马车,通过内外两道城门,动作利索、业务娴熟的城门吏、城门役已经将他们查验清楚了。

对照陆炤的样貌与天子所赐公验路引时,见多识广的城门吏眼中还是闪过些许惊异。

但老道沉稳的城门吏们是绝不肯在外族人面前给国朝丢脸的。

“……过、过吧!”

拉上斗篷大帽的陆炤与江枫几人上了马车,跟随前头的骆驼队缓缓进入洛阳城。

正中心的主道大路是不许平头百姓走的,这一队的民众入了城,自然而然往两边分散开来。

陆炤这一行人还是跟着骆驼队拐道,进入旁侧的另一条繁华大街。

天色已然昏黄,街面上的依旧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马车、牛、驴、轿子等穿行在人群中,驱使牲畜的车夫时不时发出一声叫行人留神注意的吆喝。

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种着袅袅炊烟,飘然而上。

各处的打更人、店家伙计已经在四处为灯笼点亮火光了。

这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门前停下。

今晚,他们就先落脚在此。

等到明天白日里,官府都上职时,他们再看看是去哪里寻人报到。

第二日清晨,客栈房间里被吵醒的陆炤从**爬起来,推开朝向街面的窗子。

窗户一打开,霎时间,嘈杂鼎沸的人声混合着飘香美味蒸腾的热气一股脑从外头涌入房中。

洛阳城的大清早就已经开始热闹了。

古今中外、四方的美食小吃都汇聚到京城,晨食的百八十花样便已能勾出饥肠辘辘者的食欲了。

陆炤收拾好装束,推门而出。

边吃早饭的几人开始讨论今日的行程。

江枫夹起一块眼熟的酱饼:“陆小兄弟可知,接下来要上哪处官衙报到?”

陆炤被烫得直“呼呼”爪,闻言手上那颗茶叶蛋差点溜掉:“这个……我也不清楚哎。口谕上也没有指明去哪。”

几人面面相觑。

这可如何是好?

总不能上皇宫门口问去?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不知何去何从时,客栈外进来几人。

领头的一身绯袍,佩银鱼袋,胸腹处的补子上是一种陆炤认不得的白鸟。

这位官大人走到陆炤这桌,这桌四人立时起身。

相互行礼过后,官大人自我介绍道:“本官任礼部郎中,免贵姓张,乃奉陛下之命前来接待。”

陆炤讶异自己这一行人是怎么被礼部这么快就找到的。

张大人笑道,昨日进城时,不都好好做过登记录入了么?

平易近人的张大人坐在一边等他们用完早饭。

期间陆炤还犹犹豫豫地举起一个饼子,问张大人吃了没。

张大人摆手,直言早上已经在官衙公厨吃过。

吃完早饭,陆炤几人回房间带上行李,跟随张大人去了礼部安置他们暂住的地方——国子监。

路上,和气可亲的张大人偶尔与几人说两句,舒缓几人可能存在的紧张情绪。

国子监是武朝当今最高学府,天下最聪颖的学子几乎都收拢在此读书学习。在国子监读书的学子被称为“监生”。国子监不仅接纳本朝各地收拢上来的顶尖学子、官员勋贵的子侄,还接待外国留学生,比如西域小国、东南蛮夷等地前来求学的学子。

路过国子监门外立着的石碑,小字陆炤没看清,只依稀看到大字是“笃学敏行,明德惟馨”。

进了国子监的大门,里面不远处就是一座高大的牌坊,张大人介绍此为“龙门”,取“鲤鱼跃龙门”之意,早年正中一道门只许天子与状元过,后来天子垂恩,开放此门,希望监生们多从此门过,激励勤学,来日都成材为国朝栋梁。

张大人的语气中带着故作矜持的炫耀。

而被炫耀的主要对象——疑似外族人的陆炤完全没觉察哪里不对劲,兴奋地一个劲到处瞅。

怀着感恩、昂扬的心绪过了“龙门”,张大人指着不远处那块金属制的鳌雕,说那是“独占鳌头”。

陆炤扑上去轻柔地抚摸了一把,燕南天也有些意动,最终也凑了个热闹,过去摸了一下。

这个寓意也是真的不错。

再往里走,绕过平日里一般轻易不得入内的主殿,便到书院处。

此时正在上早课,各方向而来的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

最终到达监生学子们的住宿处——号舍。

典簿正等在这里,为他们四人安排了两间房,刚好两人一间陆炤看江枫似乎已经打算与“养弟”江琴同住一间房的样子,便只能选择与燕南天同住一间。

典簿做好记录,便与张大人一道离开了。

张大人临走只说,让他们安心等待,陛下有空后便会在恰当时机传召。

四人各自安置收拾妥当后,就无所事事了。

燕南天要在院子里练会儿武。

陆炤就蹿到隔壁房看另外两人打算做什么打发时间。

陈设简单的房间里,除开两张床榻和放置衣物的箱子,就只剩下一张大木桌。

江枫正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张宣纸在桌上铺开,手执笔在纸上缓缓书写下一个大字,教导坐在身侧的江琴:“这个字,就念作‘琴’。琴棋书画四艺中的琴,是君子常用的乐器……”

江琴面上很是认真的神情,眼睛紧紧盯着白纸上那个墨水书写的大字,似乎正在将其铭刻到心头。

陆炤探头探脑,被江枫看到。

他抬手招呼:“陆小兄弟也进来看看么?”他又解释道,“陆小兄弟此前的提点,在下受教了。既然我的确曾说过,会把阿琴当兄弟看待,便应该按照对亲弟弟的教导与照看对待他。好在阿琴这个年纪,启蒙也不算太晚。”

江琴炽热的目光憧憬地看向江枫那张透着慈爱的面容。

陆炤很想扶额,日后狼心狗肺的背叛者江琴而今还只是一个小少年啊。

他总不能现在就对他喊打喊杀、赶尽杀绝?

如果……也许江枫的悉心教导,真能把这人的扭曲心性掰回来?

陆炤最后还是开口提醒道:“育人以德先行,明心见性更为重要。”

江枫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受教了。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德育先行,智育后发,理当如是。

受到启发的江·哥哥·蒙师·枫决定先教导江琴良好的人品美德与不可缺少的常见礼仪,总要让孩子先学会生活。

识字方面可以顺便学一点常用字,再补点日常所需的算学皮毛。

温厚善良、仁爱果敢、乐善好施的大好人江枫对弟弟的品德教育课程正式开始了。

无所事事的某人又成了剩下的那个。

闲来无事,又没有电子产品可供娱乐,陆炤只能选择出门转悠转悠。

溜溜达达在整个国子监里绕了一圈,连茅房都确认好了方位,记下以防起夜时找不到人问路。

陆炤最后还是停留在书院外,在水池子边沿坐下来发呆,听着几处夫子讲学的声音从书堂中传出,看着池子里红白黑相间的锦鲤们晃碎水面大斗篷的倒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水面那灰白色的大斗篷倒影身侧忽然出现另一抹倒影。

是一位须发皆花白仍然精神矍铄的老头。

陆炤回过神,转头对上老头一张严肃的脸。这张寒气逼人的大冷脸看到他露出的半张正脸,顿时就融化成一张和蔼可亲的和善面容。

老头也是一身绯袍,佩银鱼袋,胸腹处的补子上绣着大雁,一看便知又是一位五品以上的大官,许是国子监里管事的。

老夫子方才也许是发现此处停留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外人,又或许是以为发现了个逃课不听讲的在读监生,气势汹汹要过来逮人一通教训。结果初见一照面,好嘛,奇特的样貌,一下子就意识到只是个误会,于是软化成和气的老爷子,试图循循善诱。

“读书?读过的,不过不读四书五经。”

“学习?当然学,跟我朋友们学了好多新招式!”

“为国效力?肯定想的呀,可惜没有本朝户籍……咳咳咳……”

……

自称姓荀的国子监祭酒越聊越无奈,他教过的叛逆弟子也不少了,真没见过这么、这么……的年轻人。

不过这年轻人心性倒是不错,虽然不怎么干正经事、做正经学问,但是从他所做的那些利于民众的实事来说,倒也算是个好苗子。

可惜这直性子、简单白心思走不了文官路子,不知是不是会被六扇门那边收入囊中。

陛下登基以来,内忧外患亟待解决,北地的战事正式开启之前,中原那些以武犯禁的江湖乱党总得先收拾妥当,六扇门于此事上当仁不让,诸葛神侯可一直都喊着缺人手呢。

只是许多江湖人偏好洒脱自在,不肯于朝廷任职。

这小子也不知道肯不肯?

几处书堂里陆续走出讲学的夫子们。

荀祭酒释然而笑,对小年轻道:“已至午时,用餐可别太迟了。好好吃喝,健壮体魄!”才能更好地为国效力。

陆炤后知后觉才行了个礼,与这位老夫子告辞,先跟着下课后鱼贯而出的学子们大部队,去看了眼食堂的位置,然后回去找同伴一起去蹭国子监的食堂。

好在武朝的国子监食堂并不采用会馔制,不必遵循什么严厉的规矩,甚至没有“食不语,坐必安”的监规。

只是来这吃饭的流程与现代食堂略有一点点不同——饭菜无可挑选。

陆炤四人进入食堂后,学着其他来吃饭的监生排上队伍的末尾,然后按照顺序领了托盘、碗碟,还有今日规定的饭菜:米饭平平整整一碗,青菜一勺,腌菜一点,豆腐一小方,酱一点,花椒一丁点,香油两滴,醋小半勺,猪肉馒头一大个,干鱼一小条。

膳夫看到端着盘来盛接饭食的是四个面生之人,其中还有一个藏头露尾的后,提醒了一句:“饭菜配料须得吃得精光,可不能浪费,有夫子管教的。”

被提醒的自是表达感谢并应下。

四人端着饭食走到长桌长凳处,环视四周,挑了一张有四个邻近空位的长桌与人拼座。

陆炤在长桌上放下托盘,坐到长凳上后,打量周遭学子们大多在讨论着什么,聊得起劲,应该不怎么顾得上看他这边,略一犹豫,抬手把大斗篷的帽子掀开了。

这张长桌上的邻座当先发出抽气声,以他为中心,抽气声如水中涟漪往周围扩散开来。

甚至有人发出喷饭呛咳声,显然是被陆炤拉下帽子后的特殊样貌惊到了。

陆炤:……

江琴个臭小孩没忍住先“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笑?

当初差点被我吓尿的人是谁?

陆炤默默把帽子又戴了回去,可是这下视线又有些遮挡了,宽大的帽檐不便吃饭啊。

看就看吧!

他又“刷”地把帽子揭开了。

果然其他长桌的学子们自矜得很,除了好奇、惊异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到底没凑过来试个“看杀卫玠”。

不过这张长桌还坐着好几位同桌的邻座呢。

一个清俊的年轻小生在同伴们小声的鼓劲中,对陆炤几人开口自我介绍道:“小生姓苏,名轼,眉山人氏,小字子瞻。这是舍弟辙,小字子由。这位是王兄,字伯安,余姚人氏。这位是沈兄,字存中,杭州人氏。几位是否就是自杭州而来的救灾义士?”

不是、等会儿!

您谁?

你们都是谁?!

陆炤瞳孔地震,这下猛地抽气的成了自己。